霖鈴在門外昏昏欲睡,突然聽見一聲脆響,唬了一跳,睡意頓消。辨認出動靜來自殿內,忙跑上台階,敲了敲殿門:“陛下,公子!”


    “無事,不用進來!”蕭乾嘶啞中帶著微微喘息的聲音快速回應。


    霖鈴疑惑地看了看頌陽殿的窗戶,站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往下走了兩個台階,重新回到守門的位置。


    “你下手可真狠。”


    蕭乾抹了把滿臉碎茶葉和水珠,翻身起來,抓著方明玨砸了茶盅流血的手上了藥,哼道。


    方明玨動了動被包得嚴嚴實實的手掌,淡淡道:“冒犯聖駕,朕沒砍你的頭就不錯了。”


    “陛下舍得臣妾?”蕭乾調笑道。


    方明玨掃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無才無貌,當然舍得。”


    “陛下,昨夜你在床上可不是這麽說的,果然帝王無情啊。”蕭乾裝模作樣唏噓了一陣,在殿內閑步走著,最後停在了窗邊的矮幾旁。


    若不是顧忌儀態,方明玨真想翻個白眼給蕭乾看。


    矮幾旁,蕭乾隨手將一杯冷掉的茶水倒進香爐裏撲濕剩下的香木,淡淡的煙靄升騰而起。他端起香爐聞了聞,昏暗的燭火下俊目微紅,啞聲道:“是這香。”


    走到窗邊推開了一扇雕花紅木窗,窗格上映著綽綽的樹影,一陣清涼夜風徐徐潛入,散去曖昧沉香,攜來一股神清氣爽的丁香花氣。


    “今夜叫我來的太監已經被我杖斃了。”蕭乾重新坐回床邊,“不過就算是你我……那也沒什麽,畢竟帝後名正言順。”蕭乾揶揄地笑著,但心裏還是有點怪異,他二十幾歲血氣方剛的男兒,卻連女人手都沒摸過,難道真是個斷袖?這麽一想,他就渾身一抖。


    不過看了眼方明玨清俊的臉,忽然又有點蠢蠢欲動……嘖,肯定是剛才的藥效還沒過!


    蕭乾幹咳幾聲,掩飾尷尬。


    方明玨詫異地看了看他,讓蕭乾有種他在看傻瓜的錯覺。


    “你以為這是為你準備的?”


    蕭乾神色一怔,“什麽意思?”


    方明玨嘴角一揚,“你入宮之後基本不出鳳儀宮,根本不認識路,若是你今夜在半路被人帶著繞了幾圈,一進來恰好看見朕跟男男女女的攪在一起,一叫喊,朕這個皇帝也就坐實了荒淫之名,而你看到這樣的情景,還能善罷甘休?這後續多著呢,何止一箭雙雕。不過,現下你來了,他們自然就不會派人來了。”


    蕭乾坐著沉默了會兒,突然鑽進被子裏躺好閉上眼。


    “你……”


    “明早再說,先睡。”


    方明玨:“……”


    晨光熹微,月影未散,頌陽殿的門便被敲響。


    “陛下,皇後娘娘,該上朝了。”霖鈴的聲音響起。


    又有一個太監尖利的嗓音冒出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怎麽在這裏?這有違規矩,可不行……”


    殿門被砰地一聲拉開。


    蕭乾剛睡著沒多久又被吵起來,恨不能抄起牆上的尚方寶劍砍人。披著外衣往外掃了一眼,眼神冷厲帶煞,盯住台階上的矮胖太監,眸似利劍,冷冷一笑:“有違規矩?帝後同寢,本就天經地義,哪裏有違規矩,你給本宮說說!”


    “這、這……”竇寧被蕭乾這一身殺氣嚇得兩腿有些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冷汗直冒。


    蕭乾從十歲就上了戰場,是真正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一個眼神嚇死一個敵將都不是笑話,更何況一個偏居一隅的小國深宮裏沒見過風雨的太監?


    “去告訴那些大臣,皇上昨日染了風寒,今日罷朝,奏折都遞到頌陽殿。”蕭乾冷聲道。


    “皇、皇後娘娘,這不合……”


    竇寧的話被蕭乾冷笑打斷:“原來這皇宮說了算的不是皇上,而是規矩啊。不知道這規矩是南越的哪條律法,還是祖宗的哪條遺訓?”


    最後一句拉得意味深長,竇寧心裏咯噔一下,知道眼下的事不是他這個小小的太監能摻和的了,“奴才、奴才這就去。”


    關門回了殿內,蕭乾深感昨夜睡得太差,決定把整治皇宮的計劃提上行程,免得日後再多出許多這樣的夜晚,那他可就沒法保證不拆了這皇宮了。


    轉過屏風,床榻上方明玨已經醒了,趴在床上睜著眼看他,蕭乾坐回床邊,隨手倒了杯冷水茶喝了,笑著看方明玨,“看著我幹什麽,你都這樣了還想去上朝?不是我諷刺你,皇帝當成這樣,上不上朝還有什麽分別?這天底下,有什麽事是你能決定的?”


    殿內氣氛一時沉寂。


    蕭乾也知道他這些話太過傷人,但若是連這些都不能正視,那方明玨就徹底沒救了。與其把功夫浪費在一個爛泥身上,他還不如去找那個老奸巨猾野心勃勃的常太師合作。


    方明玨眼睫一顫,微微垂下眼,聲音輕緩卻毫無波瀾,“確實沒什麽是我能決定的,”頓了頓,他複又睜開眼,“可是這皇位,至少還在我手裏。”


    蕭乾發現他不再自稱朕,放下茶盅笑道:“看來你也不甘心做一個傀儡皇帝。”


    方明玨笑了笑,臉色清冷,“你不用替楊晉再試探我了,我寧願一直做著這個傀儡,也不會和他做那種賣國的交易。”


    “楊晉?”蕭乾眉心微蹙,“這跟楊晉那個狼心狗肺的玩意兒有什麽關係?”


    方明玨嘲諷一笑,“才不過短短幾天,皇後就忘了?是誰說進宮就是為了做楊晉的棋子,好好掌控我?又是誰說鍾情楊晉不可自拔,心甘情願為他做任何事,早晚都會將我的人頭送給楊晉的?”


    蕭乾震驚地瞪大眼睛。


    這原主肖棋竟然還跟楊晉有一腿?!蕭乾扶著額頭,青筋直跳。


    他對楊晉不說是深仇大恨,也差不了多少。在他還是大晉鎮國將軍的時候,楊晉就找上他說要投誠。他可是知道楊晉是南越傾舉國之力扶持起來的武將,沒想到卻是培養了個白眼狼。這樣的白眼狼,能咬前主人,肯定也能背叛現主人。所以蕭乾一直不願接受他的投誠。


    但朱昆卻不管這些,他自認為可以駕馭楊晉,便答應了。而後來蕭乾死的時候,楊晉就在旁邊看著,對他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很顯然,他除了在戰場上給他使絆子讓他差點死在南越,還沒少給他上眼藥。


    所以,總的來說,蕭乾對楊晉,是能砍兩刀,絕對不砍一刀的。如今方明玨居然說他現在這副身體可能跟楊晉有一腿,這光想想,就把他惡心得夠嗆。


    “你省著點你那些小心思,”蕭乾頭疼地揉著額角,“我跟楊晉沒關係,我以前那些都是騙他而已,以後,隻要你肯,我會全力幫你。”


    方明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垂下眼睛又不說話了。


    “怎麽了?”蕭乾隻覺得帝王心思真是太難猜,根本不清楚方明玨的腦袋裏在想什麽,就昨夜他那一通陰謀論直把他說的腦仁兒疼。


    “我隻是個傀儡皇帝,什麽都沒有,”方明玨忽然道,“常裕祿,楊晉,朝廷被他們把持著,你該投靠的是他們,而不是我。”


    蕭乾失笑:“你不是說了嗎?你好歹還有個皇位,那我有什麽?比起你更窮的是我,我投靠人家人家就要?”


    方明玨深以為然地點頭,“也對,楊晉似乎很不待見你。”


    “當我待見他?”蕭乾冷笑。


    “那我們兩個什麽都沒有的人,拿什麽奪回南越?”方明玨垂著眼說。


    蕭乾突然蹬了靴子,翻身上床,直接壓到方明玨身上,小心避開他的傷口,呼吸相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微微眯起眼道:“你接著裝。”


    方明玨依舊垂眸不語,細長卷翹的眼睫如顫落的蝶翼,在白皙的麵頰上投下淺淡的暗影,細致而美好。


    兩人對峙半晌,蕭乾最先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你不就是不相信我突然轉向你怕有什麽陰謀嗎?一天到晚真真假假的,日後看著就是。認準了這張臉,我才值得你信任。”


    說完,利落下了床。


    方明玨微微抬起眼,凝視著旁邊床榻上凹陷的一塊,眉心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第一回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似乎失去了效果。


    明德殿內,竇寧帶來的旨意讓眾臣嘩然。


    當然,大臣們驚愕的不是方明玨罷了一天的朝,而是他居然要看奏折。這下許多人的臉上都多了幾分玩味。


    更有知情的將領,當場嬉笑道:“咱們皇帝陛下哪裏是染了風寒。聽說是昨天偷跑出了皇宮,想去軍營裏招攬個將軍副將之類的,卻也不想想楊將軍治軍嚴明,太師尚且難以插手,何況是他?那些將領也不厚道,將咱們皇上給耍了,不僅耍了,還裝作不認識,打了一頓結結實實的板子,現下,恐怕躺在龍床上下不來呢。”


    這消息本來也算不上什麽秘密,不過一時半刻,就傳遍了滿朝文武的耳朵。


    常太師自始至終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含笑著跟竇寧交談幾句,遞了折子就走了。文官們以太師馬首是瞻,也都交了奏折離去,趕著去傳播小皇帝的又一事跡。


    這個朝廷的荒誕可見一斑。皇帝不是為人尊敬的九五至尊,而隻是無聊的飯後談資。


    竇寧從明德殿內出來,剛轉過走廊拐角,就對上了蕭乾似笑非笑的臉。蕭乾是跟在竇寧後邊來的,在外聽了半晌,解了許多疑惑,也算是哭笑不得。


    “皇、皇後娘娘……”竇寧嚇了一跳。


    “本宮有那麽嚇人嗎?”蕭乾負手看著竇寧,微笑道。


    “不不不,奴才隻是敬畏娘娘的氣度風采,無人能及!”竇寧趕緊一個馬屁拍過去。偷偷捏了一把手心的汗,深覺自己麵對楊將軍都未曾有如此膽寒。至少楊將軍是出了名的儒將,哪兒有這麽凶神惡煞……


    ……凶神惡煞?竇寧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


    蕭乾笑笑,伸手拍了竇寧的肩膀一下,竇寧身體一震,就聽蕭乾低聲冷然道:“去打聽打聽,大內總管丁公公現在在哪兒。”再抬頭,蕭乾已經轉身往頌陽殿走去,霖鈴從不遠處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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