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惡狼


    羅桂雙從兜裏掏出一把香蕉, 彎彎的、黃澄澄的——進口大香蕉, 看著就好吃。


    這種鐮刀樣的果實,天生帶著雨林的氣味。


    雲南就有很多香蕉, 緬甸也有很多香蕉, 他在雨林裏出生入死的時候, 會拿野香蕉來充饑,有時會錯吃芭蕉, 那就要鬧上兩天肚子。


    羅桂雙很懷念他在緬甸的日子, 他喜歡叢林法則,不服就是幹, 別管是敵人還是隊友, 誰強誰就有理。


    “叢林法則”這個詞, 是老外最愛掛在嘴邊的詞兒,他們用第一次漢語說出這四個字,羅桂雙居然沒有聽懂。


    發言的隊長原本很為自己會說兩句中文而得意,見他不懂, 就露出一絲厭惡的表情。


    朱同彪悄聲給他解釋:“叢林法則就是不講王法, 老虎吃狗, 狗吃兔子,活下來全憑本事。”


    羅桂雙把這四個字奉為經綸。


    他們的隊長是南歐人,副隊是墨西哥人,教官是俄國毛子,隊醫是越南人,還有秀氣美貌的波蘭人、北非來的黑人, 什麽顏色的人種都有,這是一支不折不扣的雜牌軍。


    隊長泰格虎背熊腰,卻長了一雙娘們似的風騷眼睛——波蘭人也長那樣的眼睛——不過他不是波蘭人。他是成年累月地駐紮在果敢,鐵打的將軍流水的兵,兵都是花錢雇來的,他就是唯一的、鐵打的將軍。


    各國語言他都會說一點,緬甸語和越南語尤其純熟,因此為老板省下了一個翻譯官。


    他的眼睛毛茸茸的,金色的睫毛活像秋天的莊稼,在他碧藍的眼睛四周長成一塊小麥田,他拿這雙藍眼睛盯著盧世剛,又盯呂賢德、朱同彪,最後落在羅桂雙身上。


    “黃皮豬玀,不許退後。”他操著夾滿蠻話的生硬中文:“叢林法則,聽我的。”


    四個中國人都從他的藍眼睛裏讀出鄙視。


    他們的傭金比白人和黑人低了整整一倍。


    是的,大家都瞧不起中國人,覺得黃種人生來低人一等,不比白人高大,又不比黑人粗壯,中國來的黃種人是低等裏的低等,因為他們甚至還不如東南亞的本地人靈活敏捷。


    東南亞人像猴子,羅桂雙想,日本人也是猴子,除了中國人,其他黃皮膚的都是獐頭鼠目,看著沒有人樣。


    別人瞧不起他們,猴子也敢瞧不起他們,他先拿隊裏的兩隻猴子立威,出任務的時候,兩個衝繩來的日本人喋喋不休,嘴裏沒有停過“八格牙路”


    羅桂雙怒從心頭起,背後捅死一個,另一個想跑,被他砍斷了鼻梁。


    盧世剛嚇得涕淚橫流:“你咋能這樣?這回去不得軍法處置?”


    “你懂個球。”羅桂雙啐了一口:“這裏有王法?誰橫誰就是王法,咱們人本來就不多,這兩個日本鬼子有個球用?泰格沒那麽傻,再殺了我們,他就沒法出任務了。”


    泰格對此意見很大,但正如羅桂雙所預料的那樣,他不想再失去一個精兵,因此居然沒有說什麽。


    雨林裏就是這樣,力量就是強權。


    那兩年他可真威風,果敢四邊都知道有個不好惹的中國人!為著他的勇猛,到第二年,四個中國人的酬勞都漲到跟黑人一樣,連砍斷鼻梁的小日本都對他服氣了。


    “厲害。”他討好地給羅桂雙豎大拇指:“你是支那狼。”


    “支那是什麽?”


    “支那就是中國。”日本人諂媚地微笑:“你,中國來的,惡狼。”


    ——支那狼。


    這三個字順口又悅耳,跟“南霸天”“座山雕”一樣,有種響當當的感染力,於是隊裏所有人都和日本人異口同聲,以“支那狼”稱呼這個中國來的殺神。


    他們叫他“支那狼”,他也十分引以為豪,並不懂得“支那”兩字裏所附帶的惡毒意味。


    頭上無官兵,眼中無王法,他深切體會到殺戮帶來的快感,不順眼的就統統殺掉。殺戮帶給他褒獎、榮光、尊敬和財富。


    回國後的一兩年內,他如同戒毒者一般,要屏息靜心,才能壓製對於殺戮的懷念。


    羅桂雙從玻璃的反光裏窺視自己的臉——老啦,有皺紋了,原本也就不漂亮,但孩子長得很漂亮,他覺得羅曉寧很有點自己年輕時候的豐采。


    都是眼睛挺大的。


    隻是旁人看起來,羅曉寧的大眼睛是純潔無瑕的剔透,他的大眼是一種漠然的、動物性猙獰——青目遠多於白目,畜生才長這樣的眼睛,像貓、像狗、也像蛇。


    呂賢德也是一雙大眼,他們過去喜歡彼此取笑,都說對方是轉世投胎的“楊大眼”。


    德子就是太煩人了,其實他當初也沒想著一定要弄死德子,隻是德子老在隊裏拖後腿,羅桂雙就覺得他很操心。


    盧世剛居然與他不謀而合,也提出把呂賢德弄瘋——隻不過盧世剛是膽小怕事,覺得同鄉死在外麵太不吉利。


    說得對,身為同鄉,弄死恐怕傷陰德,弄瘋就沒什麽了。


    反正到死也是葬在老家,還是他親手把呂賢德撈上來的,他覺得這件事情問心無愧。


    唯有一件事情令他耿耿於懷——因為在隊裏橫行霸道,大概惹那幾個波蘭人不順眼了,波蘭人都跟著俄國毛子做事,羅桂雙至今疑心他們是合謀害他。


    他們被政府軍圍剿,流彈四處飛,盧世剛那孬種當然不能指望,趴在地上隻會喊“天主保佑!聖母救我!”


    哪有什麽聖母,羅桂雙就是他的聖母。


    他咬牙把盧世剛拉起來,往後跑——往密林裏跑,一顆流彈飛過來,盧世剛先撲倒了,子彈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去,又一顆流彈飛過來,打在羅桂雙兩腿中間。


    再看帶隊的俄國人和同行的波蘭人,已經跑得沒有影了。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孩子了。


    原本他是打算騙了呂賢德,這樣自己就變成名義上的“單身漢”,之後可以娶第二個老婆,跟馮翠英也是這樣交代的。


    都泡湯了,所幸來緬甸前他算是傳宗接代了,好歹還有一個羅曉寧。


    這件事情馮翠英不知道,回家之後她還一直問他——他怎麽解釋?要告訴他老娘,兒子以後斷子絕孫了嗎?


    每天活著都是一場窩火。


    馮翠英以為是他對媳婦有情,不肯跟兒子生氣,隻對媳婦撒野,這個媳婦身上受病,心裏受氣,就這樣被活生生地磨死了。


    羅桂雙不在乎媳婦,因為自己反正也生不了,她死了是最好,不然以後免不了另找婆家。


    他隻在乎羅曉寧,這是他唯一的子孫後代。


    他喜歡他兒子生得秀美,跟他那個要死不活的老婆一樣,長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長相隨娘,這是好事,但不好的是性情也隨娘,支那狼的親爹倒有個兔子似的兒,羅曉寧是生就的怯懦無能,從小隻有別人打他,沒有他打別人。


    但是第二個再也生不出來啦,他的命根子斷掉了,就這一個兒子,是他最要緊的寶貝。


    每天他都去遠遠地看一眼自己這條孤脈,像皇帝檢視他的太子。


    他始終認為羅曉寧不爭氣,不然不該生病。


    可能是他命裏殺孽太多,報應在羅曉寧身上了。他從緬甸回來,什麽都不怕,就怕羅曉寧遭報應,因此冒險為盧世剛出頭,兩度救了他夫妻。


    行俠仗義,這是最積德的事情,羅桂雙認為這可以彌補他在緬甸造下的殺孽。


    盧世剛感恩戴德,他從拘留所裏回來,在羅桂雙麵前哭成了淚人。


    “別哭了。”羅桂雙說:“以後再也不要在我麵前哭,讓人家起疑心,咱們兩家也少走動,就當是關係不好了。”


    盧世剛囁嚅道:“這可是犯王法的事情,這不是在緬甸……”


    “是犯法,但姓胡的不該死?秋玉大著肚子,就活生生給他糟蹋?”羅桂雙平靜地望著他:“過去殺人我是圖錢,這次殺人,是讓那些狗官知道,老子雖然不揚名,但沙場村的人也不是好惹的。”


    說話的時候,他心中湧動著異樣的滋味——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從來沒有這樣俠氣幹雲的感覺,他忽然痛覺過去殺人都是作孽。


    隻有這次是特別地、特別地不後悔,覺得自己這事兒做得有意義,拆遷的事情一下子放緩了,縣裏過來的人也不那麽蠻橫了。


    那幾天他甚至想過,就算被抓了、槍斃了、也是好漢一條,隻希望給兒子積點德,教他以後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如果沒有後來那些事。


    要是呂賢德早點死的話。


    他可能就此金盆洗手,就做個良民了。那段時間他差點也跟著信了天主教。


    ——什麽用也沒有,羅曉寧還是出事了。


    呂賢德把他從牆上推下來了,羅桂雙至今不能確認他那天是不是恢複了理智,不然怎麽會那麽準確地從牆頭上推倒羅曉寧?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早在緬甸就該殺了他。


    他殺了呂賢德來報仇,為怕羅曉寧從昏迷變成徹底送命,他自認良心厚道地帶頭打撈呂賢德。


    呂賢德的麵目被泡得腫脹變形,他假裝大哭,心裏痛快極了——不是因為給羅曉寧報仇才痛快,而是他終於又能爽快地殺人了!


    那種殺人的快感再也停不下來,他也不想停下來,因為羅曉寧毀了,他自己也毀了,什麽都完蛋了。


    唯有殺人這件事,能給他一點心理上的補償。


    他看到別的女人膨脹著肚子,看見別人家一個又一個地生孩子,他就發瘋似地想讓他們跪下來認錯。因為他始終認為自己很無辜。


    劉皇叔還要的盧躍馬跳檀溪——自古英雄命多難,都是別人在害他。


    反複地,他重新回味行凶的每一個環節——胡某的死他不屑回味,因為手忙腳亂——杜某一家他做得漂亮,星夜單騎,月黑風高,像砍瓜切菜似的,隻恨不能在牆上用血大書一副“替天行道”。


    旁人不知底細,當然不會給予讚揚,他在心裏小聲反複地給自己喝彩:支那狼、支那狼。


    真是英雄歲月,可惜如今虎落平陽。


    羅桂雙不能想起這些事,他情不自禁地露出陰毒的表情。


    坐在窗台上的女孩起初一直忍著,沒有敢哭,這一下終於給他嚇哭了。


    隻是短暫地一聲抽噎,她看見羅桂雙手裏的槍,又立刻把眼淚咽回去了。


    隔壁有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在哭求:“別打小朋友,叔叔,你怎麽樣都行,叔叔,警察都來了,你不要欺負小朋友!”


    她一哭,地上綁著的五個小孩也跟著涕淚交流——嘴裏都堵著襪子,喊不出來,也不敢喊,他們生怕阿姨再挨一槍,也怕子彈打在自己頭上。


    羅桂雙被這女人哭得心煩意亂,他走去隔壁,對著女教師頭上就是狠命一踹。


    “老子能把你怎麽樣?”


    真是說什麽不好,偏要撿他的痛處說!


    女教師的頭上立刻墳起一個巨大的腫脹,她看不清東西,也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她是這個月才來全托班代課的大學生,掙點外快做零花。


    這是全托家庭班,私人辦的,比幼兒園便宜一些。工作不難,老板和老板娘負責做飯看小孩,她負責帶學前班的小朋友學簡單的英語對話。


    中午,老板和老板娘照例出去買便宜菜——一點以後,菜市場的剩菜廉價清底,老板夫妻精於算計,每每卡著這個點才去,午睡的小孩就交給雇來的大學生看著。


    有人敲門,她以為是老板回來了,因為那敲門的聲音跟老板一模一樣,都是帶著一股頤指氣使的蠻橫。


    ——進門的是羅桂雙。


    她是萬萬沒有想到通緝令上的人會出現在自己麵前,照麵的刹那,她甚至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個逃犯,還覺得他挺麵熟——等到子彈打在腿上,她才省悟過來,自己被劫持了。


    小朋友們睡眼惺忪,被從床上拎起來,挨個綁在桌角上,一個小男孩又鬧又哭,現在被打暈在地上。


    她不知道這個孩子會不會死。


    躺在地上,她模糊想起,這個逃犯原來就住在頂樓,自稱姓“付”,做化工品生意的。


    他跟通緝令上的樣子有太多差別——留著胡子,頭發也長,通緝令隻貼出來一天,大家真的沒有仔細去想他剃了胡子是什麽樣。


    羅桂雙跟她的老板租借房間,擺放貨品,因為這個全托班是三套房子打通了的大屋,還有兩個房間空著,之前是租給淘寶店做倉庫。


    現在那些貨還擺在隔壁房間裏。


    老板把門鎖上了,隻有羅桂雙和他自己有鑰匙,平時不讓她進去,更不讓小朋友在門前打轉。


    “壞了你爸媽可賠不起。”老板嚇唬小孩。


    她突然害怕起來,心裏怨恨老板什麽黑心錢都掙,那些貨到底是什麽東西?


    羅桂雙在她身邊蹲下來:“知道自己哪兒錯了嗎?”


    她還想談條件:“叔叔,你把小朋友放回去,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畢竟是年輕人,一腔熱血衝上頭來,她明明隻做了一個月的代課老師,而這一刻正義感占據了她的腦海,強奸槍殺她都不怕,隻要能保護小朋友就可以。


    有勇氣,但缺乏一點謀略。


    羅桂雙再次被她激怒了,無數巴掌落在她臉上。


    她什麽也看不清,因為整張臉都腫了,眼前全是金星亂飛,槍口頂在她下巴上。


    “賤貨,老子待會一槍崩了你。”


    羅桂雙憤憤不平地走回窗前——之前沒能一槍殺了梁旭,他已經火冒三丈,這個女人還來給他頭上添火氣!


    他得忍住,先不忙著殺人,再說也不能長久地離開窗口。


    現在房間裏七個人質,每一個都是他談判的條件。


    七個孩子,一個大的,六個小的。


    要都是自己的該多好。


    羅桂雙一麵窺視著樓下的動靜,一麵仔細地打算——七個人,這規模抵得上一個王爺呢!聽說緬甸那裏的土親王死了,就要活人殉葬。


    警察一定氣得亂蹦,他想起那個傻了吧唧的姓房的警察,就那麽把盧世剛放掉了——嘻嘻,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


    十五年了,警察一定對自己恨得不得了,自己算是關中百年來首屈一指的大盜了——若是放在幾百年前,自己殺頭還得先遊街呢!可不比那些蟊賊,縮頭巴腦地挨刀,自己是死也會死得威震八方。


    這樣想著,他又陡然生出一股躊躇滿誌的豪情。他心平氣和地拿起連皮的香蕉,往窗台上的小姑娘嘴裏送:


    “哦哦,吃香蕉——再哭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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