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圈漫長的手續交接,梁旭被允許離開公安局,但不能遠離長安市。


    “近期還有可能對你進行傳訊,希望你隨時配合調查。”


    梁旭整個人都保持著初來時的靦腆和嚴肅,他點點頭,舉步向外走去。


    房正軍忽然從背後拉住他——對方似乎處於極端戒備的狀態裏,房正軍猛一拉他,他本能地擒住對方的手。


    他回過頭,正對上房正軍的雙眼。


    房正軍亦明明白白看到他雙目中的凶光。


    一瞬間地,梁旭鬆開手:“對不起。”


    房正軍微笑一下,去打量這個年輕人的右手:“手上倒沒有繭子——你父親曾經是全運會的射擊比賽冠軍,他沒有教過你用槍嗎?”


    梁旭本能地撤回手:“盧世剛是被刀捅死的吧。”


    房正軍更加微笑起來,在他缺乏保養的眉間疊起一串褶皺:“誰告訴你,盧世剛是刀傷斃命?”


    梁旭回答得冷漠:“網上網下,都傳遍了。他還欠著我的賠款。房警官,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有事,你可以再叫我來公安局。”


    說完他掉頭就走。


    房靈樞從後頭追出來,伸手就捶他老爹:“就你話多,惹他幹嘛呀?”


    房正軍沒來得及答話,房靈樞早就一溜煙地追出去了。


    房靈樞一直追出了公安局大門。


    他跑得急,在後麵長一聲短一聲地喊:“小哥哥!等等我!”


    梁旭頭也不回。


    房靈樞幹脆放聲大喊:“劍聖!劍聖!劍聖!”


    警察帥哥精裝追男仔,一路上所有人都在咧著嘴看,長安市警方的臉都要被房靈樞丟光了。


    劍聖實在繃不住了。他終於停下腳,冷著臉轉過頭來:“還幹什麽?!”


    房靈樞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麵扯開領帶,一麵委屈巴巴:“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呀,我叫你半天!”


    旁邊一堆大媽在爆笑圍觀。


    梁旭皺著眉把他拉到一邊:“什麽事?”


    你說什麽事啊?打遊戲的時候你對我溫柔又體貼!進了局子你就翻臉不認人?


    房靈樞要鬧了。


    “吃個飯好不好?我請你吃晚飯!”


    梁旭毫不領情:“不用了,我回家吃。”


    “別這樣嘛!”房靈樞勾肩搭背:“幹嘛搞得好像不認識一樣啊?我們好歹一起打過通宵的!過夜的朋友對不對!”


    “不要這樣說話,我跟你又不熟。”


    “梁旭同學,你這樣就不對了。”房靈樞扇著汗:“知恩圖報四個字你懂吧?剛才幫你作證的是誰?還你清白的又是誰?你不能拔**無情用完就蹬呀?”


    什麽叫拔**無情?梁旭想打死他了。


    他性格耿直,一時間對不上詞兒,隻好說:“你小聲點,丟人死了。”


    房靈樞滿意地笑了,這次他聲音小了:“按理說,應該你謝謝我,請我吃飯,我不訛你,我們aa製,好不好?”


    梁旭抿著唇,不說話。


    “啊……就當報答你帶我上段啊!劍聖!劫神!走嘛!”


    梁旭對他的死皮賴臉無可奈何:“走吧。”


    小房同誌怎麽能穿著製服出去吃飯?小房同誌不要麵子嗎?小房同誌嫌棄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藍襯衫:“你等等我,小哥哥,我去換身衣服,很快的!”


    梁旭簡直要被他打敗了:“好了我等你,你不要再叫我小哥哥了,叫我名字。”


    這警察到底要不要臉啊,擺明了自己比他小好不好?


    房靈樞笑著跑了,熱風裏傳來他蜜裏調油的一聲“好!”


    他在更衣室裏折騰了半天,就差沒化妝出鏡了。


    半小時後,房靈樞豔光四射地出來了,頭發打理過,香水也噴了。


    梁旭依然站在警局門口的槐樹下,安靜地等著,他沒玩手機,隻是寧靜地望野眼。他看上去像個初戀中的大男孩。


    房靈樞向他跑過去。


    梁旭被他一身噴香弄得退後三步:“你可真會打扮。”


    “那當然啦,我根本沒想到你會答應我一起吃飯。那我當然要認真打扮一下啊。”房靈樞眼睛亮閃閃的:“上次見你我就特別後悔,應該跟你要個微信的。我一直記著你呢!”


    “……”


    這到底是個什麽人?說娘炮吧他也不怎麽娘炮,說是個男人也太騷包了,鋼筋直男如梁旭也聞得到對麵漫天繚繞的基佬氣息了。梁旭不知道該怎麽評價眼前這個花蝴蝶,他憋了一會兒,求饒地問:


    “到底想幹什麽啊?”


    “哇,我折騰一圈兒,你居然這麽問我!”房靈樞委屈了,他抓住梁旭的手:“梁旭同學,我一身正氣幫你作證,精心打扮求你吃飯,你說我是為什麽呀?”


    他沒等梁旭答話,隻是放低了聲音,湊近了梁旭的耳朵:“當然是想泡你呀!”


    梁旭給他嚇得一直往後退,噗通一聲撞在樹上了。


    房靈樞放聲大笑:“你還當真了呀?”


    梁旭無話可說,也被他氣笑了。


    房靈樞不肯鬆開他的手,隻是明快地笑道:“大學還沒畢業吧?走,哥哥帶你吃飯飯。”


    還特麽“吃飯飯”,你怎麽不去撞車車?


    梁旭感覺自己上了一條不得了的船。


    他們倆在去哪兒吃飯這個問題上墨跡了一會兒,房靈樞先道:“你家住明德門?我家也在那邊,咱們那邊兒好像有個茶餐廳吧,叫一米陽光,蠻好吃的。”


    梁旭道:“一米陽光不在明德門。”


    話一出口,他仿佛打了個寒噤,縮住了口。


    房靈樞卻沒在意,隻是“哦”了一聲,又撓頭:“那吃什麽呀?想找個離網吧近的地方,吃完了咱們再去打兩把,我跟你講,我把你的事情跟我同事說了,他們都笑我吹牛逼!今天晚上你帶我虐死他們啊!”


    梁旭有些疑惑:“出了大案,你們還有時間玩遊戲?”


    “警察也是人好吧?”房靈樞伸了個懶腰:“查案的事情上班時間做,下班時間就得放鬆自己,我還不想過勞死呢。”說著他又往梁旭臉上湊:“你看我的皮膚,自從幹了這一行,天天敷麵膜都沒用!風吹日曬的難看死了。”


    梁旭避之唯恐不及,房靈樞的眼睫毛就快戳到他臉上了,他隻好架住這位雄性警花:“很白、很細,你好好說話。”


    他們倆並肩走在路上,誰也看不出他們年齡有差,因著房靈樞的娃娃臉,倒顯得梁旭像個大哥哥。


    長安的夕陽落在他們身上,是一片潔淨的昏黃。


    吃飯的時候,梁旭又忍不住問起房靈樞的工作:“你們這樣下班就玩,案子什麽時候才能破?”


    “急個p啊?”房靈樞擦嘴:“中國政府的辦事效率你懂的,這案子上頭說了,必須二級警司才能參辦,聽著高大上,其實隻會拖慢速度。”說著他又去吃梁旭的豆腐:“你都摘清白了,就不要關心這種事了。


    梁旭溫和地拿開他的手。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好像也對政府挺不滿意。”


    房靈樞不以為意:“人呢,抱有期待,才會覺得失望。我從美國回來,當初也是對這個工作充滿希望,但是你懂的,兩年下來什麽希望都磨成老油條了。”他手托下巴:“兩年了,我一個海歸,連二級警司都不是,連參辦你案件的權力都沒有,隻能打雜。要不是今天機緣巧合,搞不好你要在局子裏呆滿二十四小時。”


    談到正經話題,他看上去就不那麽造作了,有種侃侃而談的自信風度。


    梁旭不知“二級警司”到底是何級別,隻是同情亦欽佩地看他。


    房靈樞朝他努努嘴:“是不是?不能怪我不滿意啊,辦事效率就是低,做事也不替老百姓著想,你看你爸的賠償案,到現在都沒審下來。”


    梁旭的臉色一瞬間陰晴變換。


    房靈樞隻是瞧著他,不說話。


    過了許久,梁旭“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不知是不是房靈樞這句話觸怒了梁旭,飯畢之後,梁旭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身來:“今天不打遊戲了……我不想玩了。”


    房靈樞頓時一包眼淚:“不是說好的嗎?”


    梁旭搖搖頭:“你明天還要上班吧?”


    房靈樞的謊扯得麵不改色:“我輪休。”


    “那也不玩了。”梁旭推開他的手:“你是警察,我是個嫌疑人,這樣不太好。”說著,他走開幾步:“回家了……大哥,謝謝你今天的作證。”


    他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房靈樞,心裏一直叫他“打遊戲的”,此時隻好以“大哥”相稱。


    太打擊了,房靈樞巨委屈,被拒絕也就算了,還成了大哥。


    夜色蔓上城東的天空,梁旭轉過身,慢慢向外走了。他聽見一陣小跑的腳步,是房靈樞追上來,在他身後問:“梁旭,你是不是……嫌棄我呀?”


    梁旭莫名地轉過頭來。


    房靈樞遠遠地站在他後麵,說了一句什麽,他沒聽清,於是隻好走近兩步,方聽見他說:“挺多人嫌我娘炮。說我像gay。”


    路燈照在他身上,原本個子就不高,黃巴巴的燈照下來,更顯得可憐。


    梁旭有點無措:“不是……你隻是愛漂亮。”


    房靈樞低著頭:“我其實沒什麽朋友,別人不太喜歡我,是我死乞白賴纏著你玩。”


    梁旭到底善良,心又軟了:“別這樣說。”


    “那我能要你的電話嗎?”


    梁旭點點頭:“嗯,明天我再陪你出來玩。”


    房靈樞巴巴地記了他的電話,又加了微信,抬起頭來賣可憐:“可我今天都跟人家吹過牛了……”


    梁旭對這個警花毫無辦法:“好吧,就打一會兒,不保證能贏啊。”


    房靈樞高興了,他一把摟過梁旭:“那咱們真算交朋友了噢!”


    梁旭隻怕推開他要傷了人家的自尊心,隻好口頭強調:“普通朋友。”


    他們在網吧玩到十點半。


    梁旭回家了,房靈樞獨自一人,向公安局的方向走。


    他的車還停在大院裏,得開回家——梁旭看上去是個喜歡保護弱小的人,開車會讓他感受到兩人年齡和社會地位上的差距。


    房靈樞需要裝弱,所以他選擇不開車。


    他就手拿起電話,撥了小鄧的號碼:“我回局裏開車,你們搞定了沒?”


    “房隊交代過,放心吧,我們已經撤了,監控竊聽,全部到位。”


    “沒進人家家門吧?”


    “知道,就放在門口和陽台上,他有什麽動靜我們第一時間知道。”


    房靈樞滿意地掛了電話,痛快地打了個響指。


    要擺布這麽一個單純男孩,實在是太容易、太簡單了——明天應該約在哪裏?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對手簡直像隻菜雞。


    遊戲裏是很厲害,像個無敵劍聖,也許能把自己的九尾狐追著砍十八條街。隻可惜這並不是遊戲。


    當然了,如果他真的無罪,那倒是一位非常好的朋友。


    回到家已經是十一點多,房靈樞以為他爸應該睡了,一開燈他嚇得蹦起來,房正軍黑臉包公似地,正坐在客廳等他。


    “哎呀爸,你嚇死我了。幹嘛不開燈坐黑屋裏啊?”


    “你也知道害怕?”房正軍說:“十一點才回來,你把他帶到哪兒去了?”


    房靈樞伸了個懶腰:“帶到哪兒去不重要,重要的是給你老人家爭取布控的時間。”


    房正軍長久地凝視他:“我怎麽有你這樣的兒子。”


    “我怎麽了?”


    “口蜜腹劍,什麽人敢跟你交朋友。”房正軍道。


    房靈樞向他惡劣地一笑:“梁旭如果清白,那我隻是在為他爭取明證,如果他真是凶手,那就是他對我說謊在前。”他冷下臉來:“有哪裏不公平嗎?”


    房正軍“嗐”了一聲,沒有說話。


    房靈樞向他搖搖手機:“電話微信,都給我了~其實他人不壞。”


    房正軍艱難道:“既然人不壞,為什麽這樣算計別人,有什麽事不能光明正大地做?”


    房靈樞脫了衣服,又脫褲子:“房隊長,這話說得好惡心啊,下午我可什麽都沒說,是你房大隊長自己派人去梁旭家門口安設備的。”他光溜溜地轉過身:“你嫌我算計梁旭,你還陪著我算計他?”


    ——那時梁旭坐在他旁邊,房靈樞知道他在緊張。


    大約梁旭也沒有想到會這樣巧,當夜聯係開黑的居然是警察,現在又是這個警察,來為自己作證。


    他一定在回想自己當夜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也許他也想起了自己剛落座時的衝動神態。


    房靈樞不動聲色,他維持著當夜迷弟的表現。他舉目望向房正軍,那是一種不同於尋常的眼神。


    親生父子,此時當然有靈犀。


    房正軍對這個兒子雖然不滿意,但他懂他。房正軍等他做完筆錄,隨口說了一句:“我看暫時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既然沒有找過盧世剛,又有不在場證明,那就先這樣吧。”


    房靈樞立刻領會了。他再度望向房正軍,從背後比了個手勢。


    無論梁旭是否真凶,他都有謊報的行為。他身後牽瓜帶蔓,藏著太多東西。而對凶犯來說,殺人之後,先是緊張的應激期,隨後會迎來一段興奮和鬆弛的暴露時間。


    殺人也是一段傳奇,對單純的年輕人來說,很難將這段傳奇就此深埋心底。


    房靈樞不會放過這段暴露時間,他在各種情感方向上和梁旭取得了欺騙性的統一,梁旭對他的防備在不斷降低,一定還會吐露更多東西,他的好惡將有助於描繪出他的犯罪動機和犯罪模式,那將為破案提供最明確的指向。


    “爸爸,我不管梁旭到底是誰,也不管你和他到底有什麽關係,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不過問。隻要你繼續保持今天的公正立場。”房靈樞回過頭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警察誓詞,你念過,我也念過,秉公執法,清正廉潔,恪盡職守,不怕犧牲——你應該記得。”


    房正軍麵色鐵青地看他:“還輪不到你教導我。”


    “不是教導,隻是奉勸。希望你老人家明白,做個刑警,犧牲之重未必是性命,還有個人感情。”


    陰影裏,他銳利的目光,真像隻歹毒的狐狸。


    這隻狐狸脫了個精光,鑽進浴室去了。


    若是那樣一個軀殼裏藏著魔鬼,那是多可怕的一件事。房正軍想,他看上去那樣良善!


    越白的心,染黑了,就越無可救藥。


    7.邀約


    第二天,梁旭果然應允他的邀約。


    “今天不打遊戲了,總叫你扶貧,怪不好意思的,咱們去打球吧!”


    “籃球嗎?”


    “嗯啊,不走遠,明德門這邊不是有個體育場嗎?我們去那兒混球吧!”


    梁旭換了衣服,直接穿了球服出來,臂上卻還裹著黑紗。球服沒有袖子,他把紗別在護臂上。


    房靈樞不能視而不見,隻好順水推舟:“其實你現在沒什麽心情玩吧……我是想讓你放鬆一點。”


    梁旭對他九曲十八彎的欲擒故縱根本無從理解,隻是靦腆答道:“還好。頭七紙燒過了。”


    “你|爺爺奶奶呢?”


    “我家沒親戚。”梁旭摸了摸臂上的孝:“我要是再不好好活著,就真對不起我爸了。”


    那一瞬間,房靈樞是真的有些同情他。


    而他不知道,他在這頭盤算梁旭,梁旭也一樣在盤算他。


    梁旭隱隱約約覺得,他們的關係似乎進展得太快,又或者,房靈樞太黏人了。而他支不出招。


    算了,可能那種男孩子,確實朋友少。


    自己也是一樣,可能除了房靈樞,已經沒有朋友了。


    他想起另外一個人,自己總是對孤獨者抱有同情心,或許也是同病相憐的一種自我憐憫。


    因著工作日,暑假也快結束了,球場裏空寂無人——黃天暑熱,誰大白天來體育場?兩個人solo,梁旭高,而房靈樞靈活,居然也打得有來有往。


    “你運動神經這麽好,怎麽玩遊戲手慢?”


    房靈樞笑道:“沒有,我是在美國的時候才學打籃球,朋友教的。留學娛樂也不多,就經常玩玩。”


    梁旭亦點頭道:“看著是練過。”


    “剛才是熱身,現在來真的,打贏我,就讓你決定待會兒去哪兒。”


    梁旭隻怕他又要去打遊戲,這賭約求之不得:“行,那我小心點。”


    ——房靈樞是打慣了街頭籃球的人,擦擦碰碰相當不規範,兼之眉來眼去還有吃豆腐的嫌疑,若不是梁旭脾氣好,換做別人早就火氣打上來了。當然也是因為房靈樞長得萌,瞧著他一張白白淨淨的臉,換誰也發不起脾氣來。


    梁旭十分意外,沒想到這小個子打法這麽凶,一點也不肯讓人。到底是警|察,他想,看上去弱不禁風,其實很結實。


    兩人全神貫注地爭球,房靈樞忽然向外一看,球在他手上,梁旭伸手打他的球,而房靈樞十分碰瓷地向後倒下去。


    梁旭恐他受傷,側身拉住他,而房靈樞的眼睛還在往他背後看,轉瞬間的事情,梁旭一把將他抱在懷裏,自己翻身摔在地上。


    “看什麽呢!”


    房靈樞嚇傻了,眼睛還在往外看:“有個人過去了。”


    “什麽人?”


    “……我見過的,想不起來。”


    梁旭掙紮起來,也回頭去看,真的有個人影閃過去了,隱入行道樹後麵,然後再也看不見。


    房靈樞這才發現梁旭受傷了,他臉也白了:“臥|槽……對不起!”


    梁旭隻是著急,倒沒生氣:“剛才多危險你知不知道?我不拉你你頭就碰地了。”


    房靈樞一張臉嚇得雪白:“不是故意的……”他慌慌張張跑到球架下麵,從包包裏拽出一塊手帕:“我給你包一下啊!要不先衝洗一下?”


    那樣子看著眼淚都要嚇出來了。


    梁旭看慣了他那矯情樣子,忽然覺得好笑:“沒事的,打球誰還沒碰過。起來吧。”


    他把房靈樞拉起來,房靈樞仔仔細細拿礦泉水給他衝了傷口,又拿手帕給他包裹:“還好隻是擦傷。”


    梁旭見他那手帕十分精致,不像一般的便宜貨:“我第一次看見男人用手帕。”


    房靈樞噘嘴道:“愛馬仕的呢!貴得很!”


    這下倒輪到梁旭不好意思了:“弄髒了多不好。”


    房靈樞癟著嘴道:“又沒說要送你,止血了就還給我。這是人家送我的,你想要我還舍不得呢!”


    嬌氣包,梁旭想,他這樣的確實難交朋友,像個姑娘似的。也不知道什麽女孩兒口味獨特,還肯送他手帕。


    他又想起剛才那個樹後的影子。房靈樞沒有說謊,是有人在跟著他。那也是他想跟這個警|察出來的目的。


    熱汗從他頸間緩緩地滑落,手臂上也淌著汗,它們漸漸滲透了房靈樞的手帕,刺入他的傷口裏,撕扯著他的神經。


    他感到一陣疼痛的戰栗,像良心發出的尖銳的譴責。


    按理說人受傷了,兩個人也該散了,房靈樞卻黏著梁旭,又是吃飯又是喝茶。隻有梁旭這樣涉世未深的年輕直男,才會相信如房靈樞這等人會沒有朋友。須等到他們過了二十五歲、三十歲,被幾個情場老手騙走過戀人,才會明白,這種男人怎會沒有朋友?他們最擅長的就是勾搭朋友。


    他們善於言談,又善吹捧,懂得示弱,又懂察言觀色,既能激發男人的保護欲,也能觸發女性的同情心——宛如名作裏那些憑著健談而討人歡心的沙龍客一樣,隻要你不出言阻止,他簡直可以娓娓不斷地說上幾天幾夜。


    因為坐的是書吧,話題就聊到書本上麵。


    “我呢,佩服那些善於敘事的作者,讀起來輕鬆愉快,光是看他說事兒就覺得特別爽快。”房靈樞拿起另一本書,那是一本相當反智的通俗小說:“當然了,我也佩服這種作者,能把裹腳布似的東西寫個十七八萬,這是得有多大的耐心啊。”


    因為看上去天真無邪,他刻薄的談吐也有一種惹人喜愛的風趣意味。


    “你口才真好。”梁旭出神地望著他:“我要是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房靈樞眨眨眼:“真的嗎?你誇我啊?”


    “真的。”梁旭說:“別人讓我講故事,我隻會讀書,好故事都被我講壞了。”


    這下房靈樞真的驚訝了:“你還會給別人講故事?”


    這情景有點兒無法想象啊。


    梁旭迅速地垂下眼睛:“以前會。”


    “是誰啊?你前女友嗎?”


    “沒有,隻是朋友。”梁旭想了想:“現在也不算朋友了。”


    這之後,無論房靈樞怎樣纏著他問,他都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這場下午茶莫名其妙地沉寂下來,房靈樞隻能裝乖巧,而梁旭一直在沉思。臨別的時候,梁旭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躊躇道:“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房靈樞不敢表現得太過期待,隻能慎重地望著他:“什麽事?”


    梁旭思索了一會兒:“我們以後,少來往吧。”


    “為什麽?還是因為你的案子?”


    “不是。”梁旭搖頭:“我這個人,命很硬,我身邊的人,都沒有什麽好下場。”


    房靈樞簡直大失所望。


    他和梁旭對臉懵逼,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過了一分鍾,房靈樞“噗”地笑出來了:“帥哥,你中二病還沒好全嗎?”


    “……”


    “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天煞孤星世所難容啊?”房靈樞有點不耐煩,又覺得可笑:“想開點好嗎?人生還很長,你得從悲痛裏走出來。無論誰的死,都和天命無關,不是你的責任,你不用硬背。”


    房靈樞敢按著良心說,此時此刻,他說的是真心話。


    梁旭因為父親的死而倍感自責,這令他感到同情,當然了,還會產生一些其他聯想,“都沒有什麽好下場”,這個“都”字,又是指誰呢?


    他拉過梁旭的手:“行啦,別想那麽多,手帕還我!”


    梁旭捉過他的手帕:“我帶回家,洗一下吧。”


    “別啊,弄得跟談戀愛似的……你和男生還這麽講究啊?”房靈樞促狹地笑起來:“拉倒吧,奢侈品,我還怕你給我洗壞了呢!”


    梁旭包容他的張|狂,片刻等待之後,他們相互道別,各自上了公交車。


    房靈樞握著那條手帕,把它小心地折疊起來——是的,這就是今天最大的收獲了。


    回到家,他先敷麵膜,一麵打開他的刑偵中心小群。


    “明天你們什麽安排?”


    “還是走訪,現在證據不夠,現場又沒有發現受害者之外的血跡,對比不了dna。靈樞,你那邊情況呢?”


    房靈樞一手的冰河泥:“沒,他小心得很。他手上原來有淤青,很像撞擊傷,現在看已經消成黃斑了,八成是用什麽藥酒揉過了。”又說:“dna樣本我弄到了,回頭你們把這個樣本,拿去跟梁峰的樣本作比對。”


    “臥|槽,你連這個都能搞到,你跟他約炮了嗎?”


    房靈樞想起梁旭的樣子,笑著回了一句“滾蛋,是血。”


    “哪兒的血啊?菊部有血?”


    “鄧雲飛我真的要日|你了啊?”


    “不是,你這也太怪了,要拿梁旭的樣本,走程序也能拿啊,幹嘛這麽曲折?”


    “你懂個屁。”房靈樞擦了鍵盤上的麵膜:“那還得申請,還得批,打草驚蛇何必呢?再說了我信不過我爸。”


    技術科的小楊是個姑娘,做這種事還是有點怕:“查可以,但這樣本可不能說出去,梁峰屍檢的時候我忘了扔了,捅出去全是我的責任。誒我說你幹嘛對他們的樣本啊?”


    “你們不覺得梁旭和他爸一點兒都不像嗎?他爸五短身材那麽粗|壯,還胖,鼻子跟被捶過一樣,梁旭摩天大樓的鼻子你能信他倆是親生父子?”


    “這關曲江案什麽事……你意思梁旭是隔壁老王的種?”另一個人開始逗逼。


    “你他|媽正直一點會死啊?”


    “精英,你要照顧我們的智商。”小鄧在群裏發了個表情:“至少你得跟我們明確一下,每一步的行動到底目標是啥?”


    “我懷疑梁旭的身份,你看我爸跟陳局,都遮遮掩掩,我懷疑他和十五年前的金川案有很大關聯。我讓你們查他的戶口,查梁峰的戶口,你們搞了沒有?”


    群裏沉默了一下。


    “靈樞,我私聊你吧。”小鄧道。


    “有什麽事兒就在這兒說,都是自己人,不搞小團體。”


    小鄧猶豫再三:“我讓曲江所的小馮去查了一下,梁峰和梁旭的戶口都沒什麽可疑……梁峰,曾經在華陽當過兵。”


    ——華陽縣。


    “我爸和陳局,也是在那兒當兵的。”


    “對……而且他們是同期。”


    大家都不說話。


    所以,陳國華、房正軍、梁峰,這三個人是一個部隊出來的戰友。轉業後,房正軍和陳國華進入了公|安係統,梁峰則因為出色的射擊技術成了運動員。


    房正軍是認識梁峰的。這能解釋房正軍的悲傷,他為死去的戰友而哭泣,合情合理。


    但他為什麽要裝作不認識梁峰呢?


    梁峰家中無眷,他退役多年,體育局對他也不重視。而房正軍連他的簡薄的葬禮都沒有出席,陳國華,也是一樣。


    “一定有貓膩。驗,把梁旭驗清楚。”


    “你一天到晚讓我們違規辦事,早晚有天被你害死。”


    “哎,不要這樣說,大家都是年輕人,要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好吧?按我爸他們的破案思路,破案水平,你信不信曲江案最後又是不了了之?”


    大家有點尷尬,也有點想笑,房靈樞的嘴是真賤,噴起來連他親爹也不放過。


    “上麵不許我們參辦,可我們為什麽不能了解真相?記者都能走訪事實,我們好歹還是刑警呢!”房靈樞振振有詞:“不要慫,出了事我一個人扛。”


    群裏刷屏:“你扛你扛,先去微信群發紅包,不要廢話。”


    這是句毫無意義的豪言壯語,房靈樞明白,小楊明白,小鄧也明白——所有人心裏都很清楚,一旦出了事,他們誰也逃脫不了責任。


    但是他們畢竟還年輕,有顆追尋正義的心,對真相的好奇和對公理的堅持,還不曾在他們年輕的心胸中熄滅。


    夜深了,他們還在群裏談論著這項秘密行動,仿佛這樁大案即將在他們胡鬧般的偵|查下真相大白。


    無論結果如何,不能不戰而退,哪怕上麵是鋼筋鐵桶呢!


    大聖們定要捅破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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