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對娃娃臉是個什麽概念。


    大多數娃娃臉和“乖巧、甜美、初戀款”緊密掛鉤,但門口這張娃娃臉不是這一款,它屬於典型的帥氣不夠清純來湊。他的眼睛顯然有點偏圓,臉蛋兒也有點豐潤,鼻梁還算高|挺,嘴唇又不是特別性|感,總之離劍眉星目的經典美男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此種臉蛋要想跨越顏值的天階強行擠入帥哥行列,那就隻好拿清純當賣點了。


    別人的清純是配菜,加持性質的,此種人的清純是主菜,勇敢強推的。


    清純也不是真清純,你瞧他那一身看似嚴謹的警服,扣子小心翼翼地開到第二顆,又反複拿熨鬥和料漿撫平了紋理,形成一種看上去瀟灑隨意其實憋得要命的“自然森係風情”。頭發是溫順的三七分,但仔細看看,每一綹劉海都拿發蠟折騰過十八遍,務求銳化他本來並不深刻的五官輪廓,還要看上去清爽幹練——總而言之這種造型就是在五十歲長輩眼裏“挺乖挺好”,二十歲同齡眼裏“哎喲騷包”的高段位造作。


    嗯啊,這就是房靈樞。


    他讓房正軍感覺不順眼,這實在太正常了,房正軍說不出他哪裏不好,隻是隱約覺得“這小王|八蛋不是善類”,對的,這種小王|八蛋隻有同類懂得,你把他扔到酒吧裏,他張嘴喊一句“小哥哥來玩呀”,那真是一點都不違和。


    明明騷,還裝乖巧,親爹眼裏的小混賬,男人中的綠茶婊。


    房靈樞在美國攻讀犯罪心理,兩年前才回國,被作為優秀人才納入市公|安局刑偵中心。要問房夫人和房隊長為什麽吵到離婚,不為別的,就是因為親媽不願意兒子再幹警|察這一行,偏偏兒子一定要子承父業——當初讀警校,房夫人已經大不樂意,眼看著小房赴美,房夫人又覺得鬆了一口氣。


    兒子也許可以在高校做個研究什麽的。


    好嘛,千盼萬盼,小房一回國,不但沒進高校,還正兒八經進了公|安係統,用房夫人的話來說:“你說你,他這個學曆不夠進省廳坐辦公室?省廳沒有刑偵局?你讓他去市局算什麽東西?”


    還是個市局的小分處!


    房夫人原地爆炸:“警|察幹了一輩子,省廳你不認識人?你就不會撅撅p|股使把力?房正軍,我跟你結婚幾十年,狗p福沒有享過,兒子是你自己的兒子,你上學不過問工作不操心,你幹什麽娶老婆生孩子?”


    連珠炮,房正軍額頭冒汗:“那刑偵中心也是正規機構,也有編製。”


    “有你|娘的編製!我稀罕你的編製!”


    夫妻倆吵到離婚,依然沒能動搖小房同誌想奮戰在刑偵第一線的意願。關鍵房靈樞怎麽看怎麽不像個正經警|察,天天打扮得像個時髦小鮮肉,搞得網上老傳“鍾樓那邊有個超帥的警|察小哥哥”。


    實事求是地說,房靈樞真的沒有英俊到“超”字冠名的程度,隻是職業光環加成,加上他平時又愛拗造型,五分臉硬要拗出八分俏。加之這位小哥哥積極回應網絡民眾的熱情,天天在微博上搞些犯罪心理的分析段子,隔三差五照騙自|拍,現在已經是十萬粉絲的網絡紅人。


    這些房正軍也都忍了,關鍵他兒子還有點沒法提的個人取向。小時候倒不那麽明顯,從美國回來以後就徹底放飛。


    就為這個破取向,房夫人差點沒把房隊長徒手生撕了。


    不說了,說不了,房隊長頭疼。


    此刻房靈樞轉著手裏的u盤,笑得一臉羞澀:“對不起各位叔叔伯伯,我剛從法|醫那邊回來,弄了點資料,來晚了。”


    他是局裏人從小看著長大的,是同事,也都是叔叔伯伯。陳國華招手笑道:“小專家,進來進來。”


    房正軍一看他這個矯揉造作的勁頭就覺得操|蛋,不由得沉了臉道:“你來幹什麽?”


    陳國華嗔道:“什麽叫他來幹什麽,海歸的優秀人才呀!老房你這就不對了,任人不避嫌,舉事不避親,你這做事有失共|產黨員的準則。”


    大家都笑起來。


    房靈樞不肯和他親爹拌嘴,他采取最簡便的方式,規規矩矩挪到他父親身邊,一麵將u盤遞給他父親,順手摸出了眼鏡戴上。


    眼鏡戴上,他整個人的氣質忽然沉靜下來。


    “剛才我在門外聽了,案發現場的具體情況,就和房隊長說得一樣,我剛從技術科回來,作為刑偵中心的幹警,想對房隊長的陳述做一些補充。”


    他對父親改換了稱呼,顯然是要表達鄭重其事的情緒,大家也收攏了笑容,都坐起來。


    “初步解剖,盧世剛一家三口的死亡時間是不統一的,死因也不統一。從外表看,三個人都死於刀傷,但盧世剛被綁縛的時間遠長於他妻子和兒子的綁縛時間,他可能被捆綁了長達四個小時。”


    四個小時,這會在屍體上留下明顯的屍斑,和張秋玉及盧天驕的屍體不同,盧世剛的手腕甚至留下了明顯的擦裂傷。


    “張秋玉和盧天驕死亡時間雖然還不能具體判明,但推斷是先於盧世剛而死。她們的屍斑異於盧世剛,是死亡之後才進行捆綁,因此沒有擴散的痕跡。盧世剛則是先捆綁,然後才被殺。”


    這是技術進步的好處,至少十五年前,警方無法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如此細致地辨明死者的先後次序。


    ——可那又意味著什麽呢?


    房靈樞的表情凝重起來:“我們的偵破技術,確實在進步,但那並不代表‘勘明死亡時間’這件事十五年前做不到。”他扶了扶眼鏡:“至少三樁連環案當中,我們能確認,凶手是先殺死家中最身強力壯的一方,然後才對婦孺進行剿殺。”


    他的娃娃臉在電子屏的微光下,有一種奇異的鄭重,並不可笑,是令人感到尖銳的敏慧。


    房正軍目視他的兒子,此刻他並不感到自豪,隻覺得急切。那急切的心情遠高於自豪,是對同行的一種無自覺的嘉獎。


    ——回到案情上。如房靈樞所言,先擊殺家中的壯年男子,威懾無力的婦女兒童,對於金川案的凶手而言,這是最安全的做法,也是行之有效的攻擊策略,能最大程度地簡化他的行凶過程。


    但凶手要殺就殺,並不存在折磨和□□的現象。


    曲江案卻展現了另一種模式,在細枝末節上區別於金川案。


    那其中似乎包含|著一些刻意的態度。


    房靈樞抬起頭來:“我想有另一種可能,那是大家都不願意麵對的可能,也是最棘手的可能——曲江案的凶手,與金川案也許並非同一人。”


    他的聲音尖銳地敲在所有人心上,這是大家都不願意麵對的問題:“我懷疑,這是模仿作案。”


    稍停一停,他點開一張屍檢圖:“我帶著這個疑問,和法|醫仔細勘察了三具屍體,和我想得一樣,盧世剛的頸部有明顯的骨折痕跡,胸|部,腦部,膝部,都有不同程度的軟組織挫傷和斷裂傷。這說明他死前曾經遭受毆打,但未致死,凶手是刻意卸除了他的反抗能力,然後經過一段時間,才將他徹底殺死。”


    也就是說,盧世剛被凶手反捆雙手,一直處於無法反抗的狀態,他很有可能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妻兒死在麵前。


    隨後,凶手才這個一家之主捅死,仿佛是一場首尾呼應的表演。


    凶手不僅僅是想要他死,還蓄意要他經曆一場精神上的酷刑。


    眾人推想著當時的情景,都不免滲出一層毛汗。


    這是大家最不願意麵對的情形——縱觀全球的經典連環謀殺案,最可怕的莫過於模仿殺人。這是一種暴行的傳染。


    一個人的殺人,總有其動機可言,無論這個動機是否合乎情理,它都還是獨立的、不會輕易示人的。但當一個殺人模式被奉為經典,單純為模仿而模仿的時候,殺手的數量就無法控製了。


    它會像病毒一樣不斷複製,一次成功的嚐試,會有難以想象的連|鎖反應,第一個凶手的心態暫且不提,對後續所有的模仿者而言,每一次成功模仿都是巨大的嘉獎。


    “逸樂犯。”房靈樞說:“當殺人變成一種學習和樂趣的時候,我擔心這個模仿者無法|像始案凶手一樣控製自己,他可能很快就就會再犯。”


    那就意味著,整個長安市的市民,都被籠罩在襲|擊的陰雲裏。


    他們變成了練習殺人的道具。


    陳國華和其他幾個派出所的領導,臉色都難看起來。


    房靈樞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他說得太對了,“棘手”,對的,就是棘手。大家不是沒這麽想過,但本能地不願意這樣去想。


    如果真的是模仿作案,那麽危險程度是遠高於金川案的,這就意味著全市都要進入警備狀態。


    旅遊節怎麽辦?多少人辛辛苦苦了半年的事情,如何收場?


    房靈樞卻不肯放過他們,他直起身來,用一種不高不低的聲音款款發問:“各位領導,你們不是想不到,你們是不願意那樣想。”


    他的父親抬起頭,陳國華也抬起頭。


    “金川案給大家造成了慣性,也造成了惰性,好像羚羊逃避獵豹一樣,隻要獻祭出一戶人命,就能換取一年的安全——這種態度,對整個關中省的群眾來說,是不是太不負責了?”


    他才二十六歲,說話真是狂。


    房正軍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無人應答他的發言,大家回應的隻有沉默。一眾領導的臉上都露出一種黯淡又了然的苦笑。


    陳國華望了房正軍一眼,示意他不要生氣。


    何必生氣呢?年輕人就是這樣,對年輕人來說,正義實在太容易、太簡單了,他們的正義直來直去,不需要考慮維持正義的成本和代價。他們喜歡竭盡全力。


    而公權不能隨便竭盡全力,它需要公平地顧及每一個群體的利益。


    這些犯不著向房靈樞解釋。房靈樞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說完了,就夠了。


    “靈樞,前麵這些你說得很有道理,你是認真思考了。”一陣沉默之後,房正軍開口了:“但是有個問題你沒有去想。”


    房靈樞向他父親轉過臉。


    眾人也一並向他投去目光。


    “你覺得,曲江案和金川案,在犯案手法上,存在差異,所以你懷疑這是兩個人所為。這有道理。”房正軍掏出煙來,又把煙向下傳過去:“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凶手還是原先那個人的話,他已經五年沒有出來了。五年未動,他一定有他的原因。”


    是的,五年未動,對一個堅持殺人六年的凶手來說,良心發現的可能性太低了。更有可能是他受傷或者生病。


    “凶手也是人,他也會有生老病死,五年過去,他的體力會下降,他的狀態會改變,在這些前提下,他選擇先製|服男性,然後快速殺死婦孺,也是有可能的。”


    房正軍將目光轉向屍體的照片:“以往他不會選擇這種迂回的方式,那是因為他正值壯年。現在他做不到一擊必殺了。”


    “真是那樣就好了。”房靈樞摘了眼鏡,忽然向他老爹來了一個wink。


    房正軍被他雷到了,房正軍像避子彈地往後閃了一下。


    大家又忍不住笑起來。


    “我也覺得特別奇怪,凶手是不是壯年我不知道,但盧世剛今年五十出頭,身體保養得很不錯,他是不應該沒有反抗能力的。”


    他站起來,朝自己身上比劃了兩下:“盧世剛身上,完全看不到反抗的痕跡,他的指甲裏連一點點撕扯的人體組織或者衣料,都看不到。”


    說著,他抬起手:“反抗時手腕、指關節、肘部,這些地方,應該有挫傷——沒有,完全沒有。”


    盧世剛是束手待斃。


    房正軍的臉色一瞬間地陰晴變幻。


    房靈樞重新戴上眼鏡,溫和道:“爸,你先坐。”


    他轉身去調動電子屏上的按鈕:“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也是引起我另一個猜想的地方。如果盧世剛是個完全清白無辜的群眾,那麽我不會有這個猜想,剛進門的時候我就說了。”他仰頭看向房正軍,又將清靈的眼珠向陳國華轉了一轉:


    “陳局,房隊長,你們當年都在金川縣,是同事,應該知道,盧世剛是金川始發案的犯罪嫌疑人。”


    十五年了,金川案一直未能找到凶手,但當初並非一個目標也沒有。


    那個人,正是三天前死去的盧世剛。


    房正軍沒有說話,陳國華站了起來:“盧世剛是無罪釋放。他不是凶手。”


    至少法院已經認定他不是凶手。


    “是的,我知道,當年一力主張疑罪從無的,就是我爸。”


    房靈樞的聲音很輕,但沒有退縮的意思:“我爸給了他一個清白的身份。”


    他說得很尖銳,是“給”,而不是“還”。


    “警方認為盧世剛清白,但清白與否是人心認定的,有時候法律說服不了情緒。”房靈樞偏了偏頭,電子屏在他臉上落下一層陰鬱的藍光:“如果我是這六起連環案當中的死者,如能死而複生,我一定要把盧世剛,千刀萬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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