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喂,兄弟,醒醒。”


    “啊——”歐泊痛苦地大叫,隻覺全身皮膚有千萬根針在紮,他眼裏滿是淚水,痛苦地躺在病床上喘息。


    一名傭兵馬上道:“別抓!別抓!”


    歐泊伸手在胸膛上抓了幾下,皮膚登時破裂,血水湧了出來,浸滿床單。


    “快拿射線治療儀過來!”那傭兵喊道:“出血了!”


    歐泊兩手艱難發抖,竭力控製著自己不去抓撓身上燒焦後剛愈合的新皮,閉上雙眼,沉默了許久,兩個傭兵用射線醫療儀令他愈合,又給他喂了點藥,說:“吃點鎮靜劑,休息一會兒。”


    “外麵情況怎麽樣了?”歐泊沙著嗓子說。


    “科洛林逃了。”傭兵說:“出現一個與他實力相當的對手,把他打跑了。王犧牲了,灰狼也死了,這次死了很多人。”


    歐泊要起身,那傭兵忙道:“休息一會兒。”


    歐泊說:“我……要去找我的戰友。”


    那傭兵說:“在這裏歇會兒,你的傷還沒完全好,不能亂走動。”


    “過來幫忙!”有人喊道:“又有新的傷兵來了!”


    歐泊說:“我的耳扣呢?”


    傭兵起身去幫忙,說:“可能在治療的時候摘下來了,我去幫你找找。”並示意他在這裏好好休息。


    歐泊安靜地躺在床上,白被單蓋著他**的全身肌膚,窗外灰撲撲的,天地之間似乎全是紛揚的粉塵與光線,擋住了陽光。


    四周有許多傭兵在痛苦地哭,哭得撕心裂肺,發出瀕臨崩潰的聲音,到處都是哭聲,他們在悼念亞澤拉斯的死。


    歐泊靜了片刻,不住顫抖,眼裏的淚水淌了下來,繼而無聲地嘶啞哭泣。


    亞澤拉斯死了,這是烈星有史以來遭遇的最痛苦的挫敗,他們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東西。


    現在歐泊唯一的希望就是雷蒙還活著,否則他……他不知道要去怎麽麵對這樣的衝擊。


    另一名傭兵過來,說:“你的東西找不到。”


    歐泊點了點頭,說:“能幫我找一套衣服麽?我得去中央廣場看看。”


    醫院裏一片混亂,最後有人給了他一套沾著血的衣服,歐泊不知道這是誰的,隻得先穿上,顯然有點兒小了,褲子摩挲仍令他大腿有點痛,似乎又有點破皮。


    他就這麽穿著一條染血的長褲,套了件外套,穿上靴子踉蹌出去。


    世界一片灰暗,雪已經停了,沿途都是破毀坍塌的房屋,他在戰魂廣場上停下腳步,極目可見之處,所有人都在哭。


    “啊——”一名傭兵跪在染著亞澤拉斯鮮血的廣場上,放聲大哭,躬身下去,把頭抵在磚石地上,不住發抖。


    歐泊抹了把眼淚,說:“有人看到雷蒙麽?”


    周圍全是臉上帶著火灰的麵孔,紛紛搖頭,歐泊道:“我們都是機甲隊的。““你活下來了!”一名傭兵道:“王犧牲了,灰狼也犧牲了。”


    “我知道。”歐泊帶著哭腔答道:“我……我戰友可能也死了。”


    到處都有人在哭,歐泊疲憊地到問訊處去,辦事員紅著眼,臉上全是淚水,說:“查不到……真的查不到。”


    歐泊道:“機甲隊的,雷蒙。”


    辦事員道:“eut3027隊伍,隊長ae是麽?t1——t5機,全部陣亡。”


    “不……不。”歐泊道:“你再查查。”


    “陣亡。”辦事員說:“機甲隊死了一萬多名英雄。都死了。回去吧,替他好好活著。”


    歐泊腦海中一片空白,站在廣場邊緣,朝著天空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呐喊。


    他還沒有做好準備……雷蒙沒有死,沒有……歐泊自從當傭兵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但他沒有準備好獨自活下來。


    死亡在傭兵們之間被看得很淡,已經默認為隻是一場對生命的告別,礦洞的塌方,出任務委托時其餘星球上的危險……歐泊從小到大見過不少,他隨時準備麵臨死亡。


    轟轟烈烈的離去並不可怕,這些對他來說都可以接受,但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樣的離別,他甚至沒來得及和雷蒙說什麽……沒有交代遺言,也沒有彼此壯烈的分別。


    早知道如此,他不會在機甲裏按下逃生鍵。


    “歐泊!”迅大聲道:“你還活著,太好了!”


    席德和迅紅著眼睛過來擁抱他,歐泊道:“雷蒙死了。”


    他就像個無助的小孩,跪在廣場中央放聲大哭,雷蒙就這麽離開了自己,沒有一句告別的話,在科洛林的炮火中粉身碎骨。


    歐泊哭了很久很久,他全身發抖,燒傷後剛愈合不久的皮膚再次裂開,全身染滿鮮血,他真想就這麽死了,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然而死者已逝,活著的人仍然殘酷地被拋棄在這個世界上。


    他們坐在廣場上,雨下了起來,天地間滿是濃重的粉塵與灰燼,亞澤拉斯的鮮血還留在台階上。


    歐泊坐了將近十個小時,平靜了些,迅拿著體能飲料過來給他喝。


    席德說:“歐泊,要不以後我們一起加入你的傭兵團……”


    迅看了席德一眼,示意他現在別說太多。


    歐泊點了點頭,說:“謝謝你的好意,我覺得雷蒙應該還活著,說不定沒死。”


    席德說:“歐泊,你……”


    迅說:“要不你再去問問看。”


    歐泊說:“我想自己走走。”


    迅說:“把這個穿上。”


    歐泊接過他的風衣穿上,步伐有點不穩,穿過戰魂廣場,花園被毀得一團糟,幾隻波姆無家可歸,在雨裏瑟瑟發抖。


    歐泊注視周圍,忽然覺得這個地方是這麽陌生,他連走路都沒有力氣,隻想把自己埋在這個星球上,與大地融為一體。


    他的信念崩潰了,靈魂就像在這一場戰火中被焚燒殆盡,生命裏空空如也。


    許多傭兵在辨認遺物,大部分都是犧牲者留下的紀念,有不少團隊連整個團都犧牲了,物品隻得由傭兵工會暫時收納。


    歐泊道:“煙與劍傭兵團的。”


    辦事員在尋找遺物,一堆傭兵日記裏,有什麽東西正在泛發著微弱的藍光。


    “是那個!”歐泊馬上道:“在你右手邊的!給我!”


    窗口後把雷蒙的傭兵日記遞過來,歐泊難以置信地翻開,裏麵夾著雷蒙的項鏈,吊墜剛剛還發著光的,怎麽回事?現在又不發光了?!


    “雷蒙,你在嗎?”歐泊說:“是你?回答我!”


    周圍的傭兵看著歐泊,都以為他一時精神失常了。


    “過來喝點水麽?”有人道:“兄弟,休息一會兒。”


    “不,不。”歐泊道:“我很好,我沒事。”


    他拿出項鏈,收起傭兵日記,說:“雷蒙?聽得見我嗎?”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雷蒙的項鏈,吊墜很平常,就像他一直看到的那樣,沒有半點變化。


    歐泊屏住了呼吸,一動不動地看著它,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身旁傭兵說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考。


    “你沒事吧?”有人問道。


    歐泊搖了搖頭,攥著項鏈出了廣場,找了個地方坐下,把拳頭湊到麵前,低聲說:“雷蒙,你還活著?還是死了?”


    他期待的事情沒有發生,接下來他在細密的雨點中一動不動,注視著項鏈,期待它會再次發光。


    他就像個雕塑,在雨裏坐了將近十個小時,全身被小雨淋得濕透,由裏至外全是冰冷的水。


    科洛林與雷克特的一場大戰令烈星的大氣層內產生了煙塵,雨越下越大,陰霾不知何時才能散去,整個烈星陷入了有史以來最迷茫最絕望的時刻,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走向何方,痛苦籠罩著傭兵之國。


    未來一片黑暗,隻有那永遠下不完的淅淅瀝瀝的雨。


    “歐泊,找到你了。”銀垨過來,搭著他的肩膀坐下。


    歐泊在雨裏冷得發抖,說:“你還好吧。”


    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眼眶通紅。


    銀垨道:“你要睡一會兒嗎,到這邊來。”


    他帶著歐泊到屋簷的遮擋下,這個大廳很空曠,原來是新兵學院的報名點,牆壁坍塌近半,現出遠處灰暗的中央廣場。


    銀垨脫下自己的外套,讓歐泊換上,自己穿著迅濕透的衣服,去找了個原子爐,生了堆火,外麵有幾個傭兵過來烤火,大家都沉默不語,沒有交談。


    “你團員呢?”歐泊道。


    “死了。”銀垨說:“都死了,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在娛樂區賭錢,老大帶著其他人出戰,我沒趕上,回來的時候科洛林已經升空了。”


    歐泊點了點頭,和銀垨彼此靠著,烤火的一名傭兵說:“他為什麽這麽強,他犯下這麽多惡行,宇宙中就沒人能製裁他嗎?”


    “後來出現的那人是誰?”又有人說:“你們知道嗎?銀色的機甲,要不我們去請他給王報仇。”


    歐泊說:“他也辦不到,他被科洛林打敗過一次。”


    眾人沉默不語,又有人說:“他遲早會滅亡的。”


    “難說。”一名高大的傭兵朝這些人說:“連王也死在他的手下,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會有人讓他血債血償的。”銀垨說:“活下去吧,希望我們大家都能活到親眼看到科洛林滅亡的那一天。”


    歐泊道:“希望很渺茫,很渺茫……”


    他幾乎能確定科洛林來這裏做什麽了,除了暗殺亞澤拉斯,更多的可能或許是為了諾蘭的那把小刀。


    如果小刀是一件太古機甲,那麽科洛林手上就有兩台機甲了。


    萊傑森說過,星辰騎士一共有五名,科洛林有兩台機甲,其餘的三台如果聯手,說不定能戰勝他,但他們一直沒有聯合,以後隻怕也不會一起去對付科洛林。


    而且劍齒虎已經死了,現在單靠雷克特與萊傑森,或許也不再是科洛林的對手。


    那麽科洛林的勢力隻會越來越大,他不可戰勝,連雷克特都無法打敗他。


    “烈星的未來怎麽辦?”有人問道。


    另一名傭兵答道:“不知道呢,老大和s級傭兵們在開會,聽說海棠也回來了。”


    “我看到海棠的機甲了。”銀垨說:“就在停機坪後麵。她和烏爾卡,扳手,羅森他們在開會。”


    歐泊疲憊地出了口長氣,倚在銀垨的懷裏,說:“雷蒙上機甲的時候還朝我說,‘會活下來的,我會保護你’。”


    銀垨說:“我知道,死亡總是突如其來的,能夠得到一個告別的機會,是上天對你不薄,許多人總是突如其來地分離,一點預兆也沒有,你還記得阿燧麽?”


    歐泊嗯了聲,銀垨說:“烈星保衛戰之前我還和他在一起喝酒,喝完玩了一晚上的幻想樂章,早上醒來時我在睡覺,他先去機甲隊報道,我醒來以後他已經走了,後來犧牲在戰魂廣場……就這樣,這就是永別。”


    “我媽媽也是。”一名在烤火的傭兵說:“我離開家出來當傭兵,回家度假的時候還和她吵了一架,過了幾周有人通知我回家接收遺產,因為她被我爸爸開槍殺了。有時候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是最後一麵,每一次分離或許都會是永別。”


    “後來呢。”歐泊問道。


    “後來我想把我爸殺了。”那名傭兵麵無表情道。


    “你確實應該殺了他。”銀垨說。


    傭兵聳肩道:“可是共和國警察搶先一步,把他關了起來,現在蹲在監獄裏,過著有吃有喝的好日子。好人總是沒有好下場,壞人卻都在長命百歲。”


    “等他出獄。”另外幾個傭兵說:“我幫你報仇,殺了他給你媽媽償命。”


    “算上我一份。”銀垨說。


    歐泊道:“也算上我一份,反正活著也沒多大意思,大家一起蹲監獄吧。”


    “行啊。”那傭兵說:“關他八十年,出來以後記得,都好好活著,以後等幫我媽媽報仇。”


    “好。”


    “沒問題。”


    數人紛紛承諾。


    歐泊實在太疲勞了,他在大廳裏注視了一會兒原子爐的紅光,沉沉睡去,紅光幻化為藍光,夢境裏雷蒙抱著他,低聲說:“你一笑起來,我的心髒就砰砰地跳。”


    他回到了飛船上雷蒙肢體殘破的那個時候,那一天他吻了雷蒙,而他的原子爐心髒煥發著藍光,劇烈起伏。


    那些日子多麽美好。


    “醒醒!”銀垨說:“都醒醒!”


    睡覺的傭兵們紛紛睜開眼,以為襲擊又來了,紛紛撿起武器跑出大廳外。


    歐泊道:“什麽事?”


    傭兵們從破碎的建築裏紛紛出來,雨停了,三十六個小時的白天過去,臨近傍晚,天邊的夕陽把雲層染得鮮血一樣的紅。


    黃昏的光線籠罩了整個戰魂之城,映在戰魂廣場的地磚上。


    戰魂大廈的大門開啟,羅森,海棠,烏爾卡走出來。


    扳手緊隨其後,在他的身後是近百名a級傭兵團的團長,團長們紛紛散開,站在第二級台階上,數十萬傭兵聚集在廣場中,死寂般的安靜。


    “過去的三十六小時內。”扳手不帶感情的聲音說:“我們遭到了最嚴重的一場挫敗,傭兵王亞澤拉斯駕崩,s級傭兵灰狼壯烈犧牲。與此同時,陣亡的戰友數以萬計。”


    廣場上哭聲響成一片,扳手的聲音回蕩在烈星的每一個角落。


    “而根據s級傭兵們與a級傭兵團長的決議。我,因萊科·卡其斯,被推舉為第六任傭兵王,繼承亞澤拉斯的遺誌,帶領你們繼續戰鬥。”


    一陣肅靜。


    扳手:“我承諾在未來的某一天,將為各位報仇雪恨,讓科洛林償還他犯下的所有罪行,將成為我從今以後活著的唯一意義。”


    “現在,請將你們的信任交予我。同時以最高的敬意送走亞澤拉斯,送走我們偉大的王,他的英魂將永遠留在烈星,庇佑我們的存在,我們的成長。”


    “他將再次見證!我們在鮮血與戰火中的重新崛起!”


    “這是我們最艱難,最痛苦的時期!烈星的長夜即將到來,我們沒有任何倚仗,內憂外患,但我懇請各位不要恐懼,不要逃離,不要拋棄烈星,請你們以生命作為回報!”


    “母星將賦予每一位子民無盡的榮耀,我們都是傭兵,為戰鬥而生,也為戰鬥而死!”


    扳手躬身,行傭兵禮,繼而站定,握拳平伸,聲音低沉而悲傷。


    “無畏的勇氣,將在我們的生命裏薪火相傳。”


    三名s級傭兵握拳,緊接著是一百四十九名烈星保衛戰以來升階後的傭兵團長朝扳手躬身行禮,握拳平伸。


    接著是廣場上猶如潮水般的傭兵們握拳,肅穆無聲的廣場上,無數傭兵雙眼通紅,噙著淚水,握拳平伸。


    扳手沉聲說:“戰鬥永不止息,每一位戰友,戰神與你們同在。”


    三小時後,整個星球上所有人前往落日之城,參加亞澤拉斯的葬禮。


    第一個棺材裏躺著亞澤拉斯,他的雙s級傭兵日記放在胸前。


    第二個棺材裏放著一本s級傭兵日記,象征死去的灰狼。


    接著是所有拿著犧牲戰友傭兵日記的傭兵,高能焚毀爐的熾熱烈焰直衝天際,周圍是旋轉著的龍卷風,他們將傭兵日記放進風牆裏,狂風把日記卷入火柱中央,焚燒殆盡,灰燼衝向天空,灑向大地。


    他們的靈魂與整個烈星融為一體,永遠留在灑下無數熱血的星球。


    一切都結束了。


    歐泊保留了雷蒙的傭兵日記本,他回到停機坪裏,麵對長時間的黑暗安靜坐著,注視著雷蒙的吊墜。


    它自從回到歐泊的手裏就沒有再發過光,漫長的黑夜中隻有e7的指示燈在發亮,歐泊在夜晚低聲道:“e7。”


    e7嘀嘀嘀地過來,歐泊說:“現在又隻剩下你陪著我了。”


    歐泊躺在沙發上,不吃也不喝,什麽也不想做,隻是靜靜地躺著,一閉上雙眼就想起雷蒙,他仿佛還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從房間裏出來,拿一聽咖啡,坐在中央控製台的轉椅前,把腳擱在控製台上,自顧自地喝咖啡。


    又或者等到歐泊入睡後,過來抱著他,兩人睡在柔軟的毛毯裏,雷蒙的手臂很安全,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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