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花草樹木繁多的緣故,這城西的小宅子裏倒有許多鳴蟲,一入夜,便窸窸窣窣叫個不亦樂乎,滿園子裏都是它們清脆而賣力的鳴聲,給這原本就幽靜的處所更添了幾許山間之感。


    謝晚桃很喜歡這種感覺,夜裏在房中安歇時,耳中一聲亮過一聲的鳴叫,會讓她恍惚覺得自己仍住在月霞山。在她幼年時,陸滄曾經給她做過蟈蟈籠,她自己雖然從不曾親手做過,但反正來了京城之後無所事事,索性,也就打算自己動手試一試。


    眼下她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麥稈上,絲毫沒有起身去清心苑的意思,左右分立的兩個丫頭麵麵相覷,那錦玉則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臉尷尬。


    沉默了一小會兒,終究是慕春壯起膽子道:“二小姐,那衣裳布料,自然得選您自己喜歡的,婢子又不知您喜好,若選回來的您瞧不入眼,那就都是婢子們的不是了……二小姐,您仔細割傷手。”


    “沒所謂。”謝晚桃抬頭衝她二人笑了一笑,“你領著盼夏去替我選,凡是大小姐不要的,隻管抱回來就是。”


    這倒不是她禮讓,隻不過,她和早桃前世雖然看中了同一個男人,但對於衣裳的顏色、花紋,喜好卻是大相徑庭。早幾日馮氏已經告訴過她,買回來的尺頭多半都是她們姐妹倆喜歡的,想來馮氏對她們倆向來不偏不倚,是一樣的疼愛,絕對不會厚此薄彼,既這樣,隻管將早桃不愛的拿回來就是了,又何必大費周章?


    “您真不去?”慕春蹙了一下眉頭,“那……那好吧。”


    言畢,拉著盼夏隨錦玉走了出去。


    誰知這一去,那二人竟足足花了半個時辰,久久不歸。


    謝晚桃先還沒在意,沒人在身旁,她倒更覺得舒服自在些,一絲不苟忙活自己的事,倒也有趣。然而時間一長,她也開始犯起了嘀咕。


    不至於吧,那兩個丫頭雖然跟她不過幾天,但性子都還算不錯。慕春穩重安靜,辦起事來非常沉著;盼夏麽,初時她以為那多半是個不中用的,然相處這麽些時日下來,她卻發現,那小丫頭雖然年紀小,難免莽撞些,卻也天真活潑,對她的照顧稱得上用心。不過是拿個布料而已,何至於半天都不回來?


    正暗自思忖間,她就聽得院子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房門便是吱呀一聲響,慕春慌慌張張闖了進來。


    “你是要作死吧,弄出這麽大的動靜,嚇得我小心肝兒撲通撲通的。”謝晚桃抬眼覷她,笑嘻嘻地道。


    慕春也顧不得告罪認錯,皺著一張臉道:“二小姐,您快去看看吧,盼夏跟念冬打起來了!胡媽媽生了好大的氣,說是要罰他們呢!”


    謝晚桃立時就覺得腦仁一陣疼。人多的地方,果然是非多。從前在月霞山,她隻用卯足了力氣對付早桃一人,很多時候尚且覺得煩心,來到這京城,家裏無端端出現這麽一大夥子人,又多數是女孩兒家,可以想見,矛盾必定數不勝數。她在啟程之前,便知這次來到京城,絕過不上輕省日子,可她怎麽能想到,這才幾天的功夫,就雞飛狗跳起來?


    “怎麽回事?”她不自覺地皺起眉頭,扔下手裏的蟈蟈籠,“不是拿布料嗎?好端端的打什麽架?”


    “哎呀,還不是大小姐身邊的念冬!”慕春頗有些氣急敗壞的意味,使勁跺了跺腳,“大小姐也沒有去清心苑,打發了思秋和念冬幫她選衣料。和二小姐猜測的一樣,大小姐選的大多是銀紅、粉紫的尺頭,剩下那些黃黃綠綠的,婢子和盼夏便準備拿回來。可是,剛走出清心苑,就見念冬又從碧芷跑了來,不由分說,非要拿他們碧芷苑的衣料和咱們換!她們明明都選好了,忽然又反口,這算什麽?婢子和盼夏當然不答應,盼夏年紀小,心氣兒重,又是個激不得的,三言兩語就跟念冬吵了起來,最後,還動了手……現在倆人都被胡媽媽拿下了,跪在清心苑等候發落呢,小姐,你趕緊去瞧瞧啊!”


    “唉!”謝晚桃歎了一口氣,扔下手中的東西站起身來。


    所謂丫頭,當然是遵照主子的吩咐行事。區區一個念冬,來謝家不過半個月的時間,若沒有人特意安排,又怎會那麽大的膽子,在太太住的院子裏生事?說到底,還不是得了早桃的授意?


    她隻是沒想到,早桃居然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她宣戰。


    “走吧,咱們去瞧瞧。”謝晚桃回頭看了慕春一眼,抬腳走了出去。


    清心苑之中,此刻已經安靜下來了。


    盼夏和念冬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兩人都像都鬥敗了的公雞。馮氏坐在羅漢床上,身後靠著一個灰鼠軟墊,手中捧著一杯茶,衣著素淨雅致,再配上她清麗秀美的容貌,倒也十分有官太太的風範,隻是她那一臉拘謹無錯的神情,卻正如生生給一幅美圖,抹上了一道髒兮兮的墨漬。


    像馮氏這樣的人,讓她拿出當家主母的威嚴來,簡直相當於是在要她的命吧?


    自打來了京城,謝晚桃便時常覺得無可奈何,此刻又是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領著慕春走了進去。


    除了錦玉和良緣之外,韓成家的和胡媽媽也都在。


    這兩位目下算是城西宅子內院的管事。韓成家的長了一張白白胖胖的圓團臉,性格也開朗,平日裏見了誰也都是笑嘻嘻的;胡媽媽則是稍稍有些偏黃的容長臉麵,她臉本來就長,還成日板著,眉間仿佛習慣性地永遠緊緊皺在一起,再加上她原本就嚴肅些,不好接近,因此,這宅子裏的下人,倒有多半都很懼她。


    謝晚桃不緊不慢地走到馮氏麵前,朝四周溜了一眼,並未看見早桃的蹤跡。馮氏就像見著救星似的從羅漢床上蹦下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晚兒,你看這事……”


    搬來京城之後,謝老三認為,三丫四丫和四郎這種稱呼鄉氣十足,實在上不得台麵,便一並摒棄,將謝晚桃兩姐妹以“早晚”區分,對於四郎,則是直呼其名。


    “都是我不好。”馮氏很有自我檢視的覺悟,拉著謝晚桃的手,很有點慚愧無地的意味:“你們倆喜歡什麽,我其實最清楚不過,自個兒挑好了給你們送去不就完了,何必讓你們過來選?鬧到這地步,我真是……”


    “太太,哪有您的不是?說白了,都是這兩個小蹄子不曉事!”胡媽媽臉若寒霜,冷冷瞥了地下的盼夏和念冬一眼,“沒臉沒皮,竟鬧成這樣,傳出去,還不笑掉人家的大牙?為了幾件布料,值得這樣你爭我奪的嗎?居然還當著太太的麵打了起來,成何體統?!”


    謝晚桃回了回頭,就見盼夏的頭發被扯得好似雞窩,身上的青衫子也汙糟不堪。不過,那念冬的情形更可笑,她臉上被尖厲的指甲抓出了一道血口子,此刻雖然已經不流血了,卻令得周圍一圈的肌膚都墳起兩指高,活生生像是胖了一圈。


    很好,至少,盼夏沒有吃虧。


    謝晚桃在心裏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將馮氏扶回羅漢床上坐好,轉頭對胡媽媽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大小姐人呢?”


    “思秋說大小姐身上不大舒服,方才一直在午睡,聽說這邊出了事方才起身,想來很快也就過來了。”胡媽媽狠狠瞪了地上兩個丫頭一眼,“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不懂禮數,不知謙讓。你們可知這樣混鬧,丟的是小姐少爺們和老爺太太的臉?”


    “胡媽媽,不如讓他們自己說。”謝晚桃不慌不忙地跳上羅漢床,在馮氏身邊坐了,大大咧咧將腦袋貼在馮氏肩上,既是撒嬌,同時,也是想讓她覺得有所依靠,能別這麽驚慌失措的,“盼夏,聽說你先動手的,你來說。”


    馮氏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小女兒,滿眼寵愛地用手摸了摸她的頭發。


    初初當上這一家之主母,她幾乎任何事都毫無抓拿,遇上一點麻煩,就心慌意亂。目下這小閨女往她懷裏這麽一鑽,立刻就讓她覺得好似安定了不少。


    盼夏跪在地上抬起頭。小丫頭年齡不大,一臉嬰兒肥,死死咬著牙根,明明白白是一副不服輸的模樣。謝晚桃瞟她一眼,先就笑了出來。


    “沒關係,究竟是怎麽回事,你隻管說出來。”她鼓勵地衝盼夏點點頭。


    “二小姐,跟念冬姐姐打架是婢子不對,您要懲罰,婢子不會有半句怨言。可整件事,婢子卻覺得不是自己的錯。”盼夏一抹鼻子,盡量讓自己口齒清晰,用比較溫和的口吻道,“婢子和慕春姐姐出門之前,您曾吩咐過,先讓大小姐選衣料,咱們把她不喜歡的拿回來就行,婢子和慕春姐姐也是這樣做的,因為大小姐沒來,就由著念冬姐姐和思秋姐姐先行挑選。原本她們都選好了,將東西送回了碧芷,婢子和慕春姐姐料想應是無事了,便抱著咱們的布料也準備回流香。可誰知道,還不等走出清心苑的門,念冬姐姐和思秋姐姐就又跑了回來。”


    “念冬姐姐說,大小姐對她選的布料不滿意,讓她重新來拿過,她就想要用先前的那些跟咱們換。可是……可是那些銀紅粉紫的顏色,二小姐不喜歡呀!慕春姐姐不答應,說是覺得為難,不如此事讓大小姐和二小姐商量著來辦。念冬一聽就著急了,上來拉我們,拉扯間,還把衣料弄得一地。婢子一時不忿,就不知輕重地說了她兩句,後來,還動了手……劃花了念冬姐姐的臉,的確是婢子的不對,可婢子不是故意的……”


    “婢子就是心裏不明白,之前衣料是她自己選好的,憑什麽瞧上了咱們的,二話不說就動手搶?她要回去給大小姐交代,難不成婢子和慕春姐姐,就不用給二小姐交代了?”


    盼夏越說越激動,到得最後,居然一撐地麵想要站起來,嘴裏還嚷嚷著:“氣死我了!”


    “跪好!”胡媽媽眉頭又是一皺,呼喝出聲,“在主子麵前都這樣沒規沒距,還滿嘴你你我我死啊活的,誰準你站起來?”


    盼夏終究是小孩子,又剛剛被家裏賣出來做丫頭,心氣兒大。她抬頭一臉“我就是沒錯”的表情,死死盯了胡媽媽一眼,卻終究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又縮了回去。


    謝晚桃在心中默默對盼夏讚了一聲,並且,開始覺得自己或許是小看她了。


    這小丫頭片子是有些莽撞,但說起話來卻是字字句句清晰無比,且有理有據不卑不亢。幾句話的功夫,已經將事情說得一清二楚,孰是孰非,其實,這屋子裏但凡有耳朵,有眼睛的人,也應當都明白了。


    “念冬,你不是我的丫頭,按理,我也不該對你管得太多。不過眼下,大姐不在此處,那麽少不得,我就得再問問你怎麽說。”謝晚桃給了盼夏一個安撫的眼神,轉而對一直垂頭捂著臉頰的念冬道,“事情是否真如盼夏所說那般?”


    “我……”那念冬是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女孩兒,論及容貌,應是春夏秋冬裏最為出挑的一個,許是正因為如此,盼夏劃傷了她的臉,比要了她的命還令她傷心。謝晚桃這時候才發現,這丫頭雖然低頭跪在地上始終一聲不出,卻一直在暗自垂淚……是害怕臉上留疤吧?


    “二小姐問你話,結結巴巴做什麽?”胡媽媽疾言厲色地斥了一聲,“好沒規矩的東西!不管你跟著誰,這宅子裏的哥兒姐兒都是你的主子。主子問話,你隻當是沒聽見嗎?”


    “不是的,不是的,婢子沒有那個意思。”念冬慌忙擺了擺手,抬頭偷偷瞟了謝晚桃一眼,“二小姐,不關婢子的事。婢子平日裏就是專門打理大小姐的衣裳首飾等物的,這半個月,也逐漸將她的喜好摸了個清楚。今日,大小姐的確是身子有些不舒坦,胡媽媽打發人來請小姐過去選尺頭時,她正在榻上午睡,婢子便不敢驚醒她。可是,胡媽媽這邊又催的急,婢子心中一慌,便打算根據大小姐的喜好,先行選一些布料回去。這一點,思秋姐姐可以作證。”


    她抬起頭看站在門邊的思秋一眼,目光之中似有求助之意。


    那思秋是四個丫頭裏年齡最大的,也最為老成持重,見狀便點點頭:“太太,二小姐,還有胡媽媽,念冬說的都是實情。”


    胡媽媽立刻冷笑一聲:“依著你的意思,是老身催得太急,這裏頭敢情兒還有我的不是?”


    “沒有,婢子不敢。”念冬被嚇得一個哆嗦,“這與胡媽媽無關,是婢子自己想當然,不知輕重。”


    “胡媽媽,她也是嚇得失了魂魄,難免口不擇言,你別跟她計較。”謝晚桃轉頭和了個稀泥,對念冬微微頷首,“你接著說。”


    “婢子和思秋姐姐將衣料帶回碧芷苑,正巧大小姐也醒過來了,我倆便把布料拿去給她看,誰知道,大小姐眼睛一睃,立刻便生了氣,說,這些衣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婢子和思秋姐姐當場就傻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接著,大小姐又問婢子二人,今天一共有哪些顏色的布料,然後……然後就讓我們拿來換。走到清心苑門口,正好碰見慕春姐姐和盼夏抱著衣料打算離開,婢子心裏一急,說話聲音就大了些,態度也不大好,所以……”


    “我聽明白了。”謝晚桃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說下去。


    事情其實無比簡單,簡單得對於很多人家而言,就根本不算是個事兒。問題的關鍵在於,她和早桃的不睦,令得這些丫頭都變成了餃子裏的餡料,被夾在中間,做什麽都是錯。


    其實……挺可憐的吧?


    低頭思忖了一番,謝晚桃轉過身,親親熱熱挽住了馮氏的胳膊:“娘,依你說,這事該如何處置?”


    “啊?”馮氏愣愣應了一聲,“要不……就這麽算了吧,我不是說了嗎?我也有不周到的地……”


    謝晚桃連忙不輕不重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及時製止了她的自我檢討。


    真是要了命了,馮氏莫不是還當這裏是月霞山,將幾個丫頭視為她的妯娌,想著得過且過,退一步海闊天空?別鬧了好嗎?


    “娘是一家之主母,給女兒置辦衣料原是一片疼惜之情,又怎會有不周到之處?”謝晚桃抬眼望向胡婆子,“胡媽媽,你又怎麽說?”


    那胡媽媽垂下眼皮,嚴肅而謙恭地搖頭:“自當由二小姐處置。”


    “姐此刻又不在,那我便說說我的想法。”謝晚桃頷首而笑,“盼夏先動手打架是不對,應該要罰,但念冬,你也別想把自個兒摘出去。衣料拿錯了,自當回來告訴太太,如何分配由太太做主,你什麽也不講清楚,不由分說上手就搶,這是誰教給你的規矩?”


    “念及初犯,我也不想罰得太重。盼夏,一會兒你就回流香苑罰跪,今天晚上不許吃飯,沒有我的吩咐,不準進屋,慕春,你盯著她;至於念冬……”


    “我的丫頭,自己會管束,就不勞妹妹費心了!”


    不等謝晚桃把話說完,外頭傳來了早桃的聲音,緊接著,她便不慌不忙踱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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