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京城的那日天上飄著小雨,牛毛似的洋洋灑灑,路上有許多未帶雨具的行人,衣裳無可避免地沾上了薄薄一層濕意。


    因為住處未定,謝老三便讓車夫尋了一間客棧臨時落腳,將所有家什搬下來暫存。他是一刻也不願耽擱的,飛快地與車夫清算了車資,打發他們離開,自己則吩咐妻兒在客棧等他,趁著天色還早,立刻帶了文書和官印去了吏部報到,再歸來時,身後就多了笑逐顏開的塗善達和幾個年輕的小廝。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塗善達一進客棧的大門,便仿佛很不滿地大聲嚷嚷起來,“我說雲漢哪,你可是新上任的翰林院編修,堂堂探花郎,哪有住客棧的道理,傳出去,還不笑掉人家的大牙?咱們不是早就說定了嗎?你來到京城任職,怎麽都是得賃房子住的,我那城西的宅子,空著也是空著,你就帶著妻兒搬過去,踏踏實實住著,愛住多久住多久!我與你爹那樣的關係,你跟我還客氣甚麽?……我說,該不是你爹又跟你說了什麽吧?”


    謝老三為人雞賊得很,臨行之前,萬氏明明給了他一包銀子,千叮萬囑讓他不要去塗家住,自己租一幢宅子,住起來也自在些,今後若手頭有了餘錢,再置辦一所屋宅也使得。然而他卻很不想將錢都花在租房子上頭,心中非常猶豫。


    這一回他能高中,與塗善達的落力幫忙著實分不開,他心中很知道這老頭子為他如此花費心思,圖的是什麽。既然將來早晚都是親家,何必還費事另租房子?他如今初初上京,對將要麵對的環境絲毫無所知,而塗善達為官時,頗受聖上讚許,即便是告老了,在京城卻依然人脈甚廣,住在他的房子裏,也就意味著向外宣告他們關係匪淺,城中權貴們必回對他另眼相看,這是大大的好事啊!


    隻不過,人家尚未來請,他也不好厚著臉皮尋上門去,因此,便暫且在客棧之中落了腳。此刻他在心頭思忖一番,對著塗善達很抱歉地笑了一下:“家父的意思,我拖家帶口的,實在不好總是麻煩凃老先生……”


    “這個老東西,真是死腦筋!”塗善達的斥罵顯得十分親熱,“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這京城人多地貴,你們又初來乍到,到處都得使錢,將那租房子的錢省下來,置辦其他東西的時候,不也寬裕點嗎?何必白白送出去!”


    他在謝老三的肩膀上拍了兩掌,語重心長道:“雲漢,我和你爹的關係,你也是知道的,咱們都不是外人,對不對?你若真心當我是叔父,今日就不要再推脫了。城西的宅子我一早已經收拾的妥妥當當,隻等你搬進去,沒瞧著我連小廝都帶來了嗎?趕緊的,收拾收拾,咱這就過去,啊?”


    謝老三沒有再推脫,點點頭,誠心誠意地道了謝,真個將所有箱籠器皿又搬上了塗善達的車。客棧幫忙又叫了兩輛馬車,全家人當即便去了城西塗家的宅子。


    謝晚桃跟在馮氏身後,慢吞吞百般不情願地上了車。


    塗家那所城西的那所宅子,她和早桃前世曾經去過,的確是一直空著無人居住。那地方離凃家大宅不算近,著實稱得上是個獨立的所在,從客觀的角度來看,也確實很適合他們一家五口居住。


    可那又如何?他們搬了進去,不單儼然成為塗家的入幕之賓,更意味著從今往後,兩家的往來會更加頻密。保不齊到那時,塗善達還會帶著塗靖飛大喇喇三天兩頭在那宅子裏出入。那可是塗家的產業,人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願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她一個小輩,根本沒有置喙的餘地,就算把自己憋死了,那個“不”字也根本吐不出來!


    這可真是……她分明滿心裏盼望著能離塗靖飛遠一點,再遠一點,然而眼下,卻又無數雙手在背後推著,令得他們越來越近。老天爺,你確定你不是在開玩笑?


    謝晚桃回了回頭,就見早桃坐在靠窗的角落裏,低垂著眼皮,仿佛隻盯著自己腳麵,然而她唇角那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卻無疑出賣了她。


    早桃,一定很高興吧?


    謝晚桃苦笑著搖搖頭,此番,他們姐妹倆的心境,一個有如被烈火烹煎,另一個,卻好似如沐春風。她謝晚桃,竟還有這樣的一天哪。


    馬車在城裏七萬八繞,行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拐進了一條清靜的巷弄,最後,在一幢被竹林掩映的宅子前停了下來。


    眾人陸陸續續下了車,信步踏入院子裏,謝晚桃走在最後,也緩緩踱了進來。


    這是一個二進的院落,並不大,卻處處透著精巧雅致。所有的房子皆是黛瓦青磚,看著清淩淩的,房前背後皆有一片密密實實的竹林,將宅子掩得影影綽綽,一呼一吸間,滿鼻子裏都是沁人的竹葉之香。


    這時候是下午,太陽已經有些偏西,在灰藍的天空中閃著光,沉甸甸的陽光給那小巧玲瓏的院子鍍上了一層模模糊糊的金色。院子裏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或是侍弄花草,又或者幫忙將馬車上層層疊疊的箱籠搬進去,動作熟稔一絲不亂,想來,塗善達應當是已將下人和婆子丫頭都預備妥當了。


    謝晚桃得承認,如果這宅子不是塗善達的產業,她應當會很喜歡這地方,可事實是,事情永遠不會如她所希望的那般發展。


    謝老三站在前院的影壁後,將正廳、暖閣、廚房和書房遙遙地打量了一個遍,神情難得地有些激動,轉頭對凃老先生說話時,喉嚨也有些微顫抖:“小侄知道,一幢宅子對於您來說或許算不得什麽,難得的,是您那一片情意。這院子既然不住人,想來收拾的時候得花不少功夫吧?您這樣費心費力,今後不論何時,隻要有用得著小侄的地方,必定在所不辭!”


    塗善達要的,不就是這句話嗎?他心中暗喜,表麵上,卻是自謙地捋髯而笑:“雲漢,你太客氣了,不說別的,就憑我和你爹的關係,我做這些,不都是該當的嗎?你離開京城回月霞山時,我就已經囑咐人開始著手打理這幢宅子,後來,又幫你買了些仆役丫頭,在家由我那大兒媳婦調教了一個多月,雖不盡如人意,卻也算是見得人了,前幾日,我就把他們都打發了過來。先說好,你如今處處要用錢,這買人的銀子,我就給你出了,往後那每個月的工錢,可得你自個兒支給他們啊,哈哈哈!”


    不得不說,塗善達想得還是很周到的。他沒有直接從自己的府邸裏撥人過來,而是另外買了一批,為的,就是讓謝老三一家能自在一些。在他家那些老仆人跟前,謝老三一家可不是正經主子,下人犯了錯兒,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隻怕一個不小心,就得罪了塗家。而這新買回來的下人卻不一樣,他們自然而然,就會視謝老三一家為主,不會平白多生事端。


    謝老三滿嘴隻說生受不起,兩人攜手進了正廳,其餘人,也都紛紛跟進去落了座,很快,一個姓胡的婆子,便領著一眾仆役趕了過來。


    下人們當中,一對姓韓的夫婦任宅中各類事務總管,胡婆子則主要負責馮氏和謝老三的起居,以及謝晚桃和早桃的教養。兩個名叫錦玉和良緣的丫頭,貼身照顧馮氏和謝老三的生活,四郎那邊,則分去了兩個小廝。其餘四個名叫慕春、盼夏、思秋和念冬的丫頭,謝晚桃和早桃,則一人分得兩個。剩下廚房和粗使的丫頭小廝,謝晚桃一時半會兒也記不齊他們的名字。


    謝老三如今不過是一個六品翰林院編修,別說他手頭的錢容不得他太過鋪張,就算他再富餘,也不能讓自己家中太過奢逸,否則,很有可能便會引來對他不利的閑言閑語。而這樣的仆役數量,在京城稍有權勢的人家來說是常規配備,任誰也挑不出理來。


    “丫頭名字,也是我那大兒媳婦取的,你們要是不喜歡,隻管改了便是。”塗善達一如既往地和顏悅色,轉頭看著謝晚桃兩姐妹。


    “不用改,這名字很好聽,我和妹子都特別喜歡。”早桃笑得一臉乖巧,衝他點了點頭,“凃老先生您安排得這樣周全,真不知該怎麽感謝您才好。”


    塗善達自然有說了兩句不必如此見外的客套話。


    謝晚桃很是不屑,暗地裏撇了撇嘴。


    重生之後的早桃,在做門麵功夫上頭特別有一套。尤其是在麵對她本就想百般討好的塗善達時,更是時時刻刻帶著溫婉的笑容,恬靜可親,不明就裏的人見了,一定都會認為這姑娘善良溫厚,懂禮好相處。不過,謝晚桃絲毫不懷疑,在這四個丫頭的分配上,早桃一定會想方設法地占盡先機。


    果然,最終早桃留下了思秋和念冬,將慕春和盼夏給了謝晚桃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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