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進五月的時候,謝老三和謝老二從京城回來了。


    按照謝老三的意思,原本是預備隨便打發個人先回鬆花坳報信,然而謝老二卻說什麽也不同意,滿口裏嚷著,這樣的好消息,一定要親口告訴謝老爺子,幹脆就自行上山,撲進了院子裏。


    “爹,大喜事,大喜事啊!”他又是一通叫喊,將謝老爺子從上房中攪了出來。


    “我弟他回來了,正騎著馬在後頭,我心急,所以就先他一步趕了回來,這一次,咱老謝家的祖墳上可是冒了青煙兒了!”


    他大呼小叫著,將全家人都吸引了過來,自己卻隻顧手舞足蹈,笑得合不攏嘴,那最重要的事情,卻始終不曾說出來。


    “你弟到底考成啥樣?”謝老爺子皺著眉看著他發瘋,手疾,一把攥住了他的脖領子。


    “探花,我弟他當上探花了!是聖上親自擬定的名次啊!”謝老二一驚一乍地大聲嚷嚷道,似乎是想讓全鬆花坳裏的人,都感受到他的歡欣鼓舞。


    “聖上對我弟十多年來鍥而不舍的精神十分讚許,當著好多人的麵大加讚揚了一番。按規矩,我弟和那榜眼一起入了翰林院做編修,聖上親口允諾,三年之內,隻要有了實缺,必然會頭一個考慮我弟。哎喲,你們是沒瞧見,瓊林宴上,連那一甲頭名的狀元郎,風頭都被我弟生生搶了去,恨得壓根兒直癢癢哪!”


    “太好了,太好了!”馮氏站在人群的外層,喃喃道,伸手一把攥住了四郎的胳膊,“四郎啊,你爹考上了,他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其實,謝晚桃明明站在離她更近一點的地方,隻是這一回,她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對自己的親閨女,說那些會讓她不高興的話了。


    謝晚桃翻了個白眼。謔,這廢物一樣的謝老三,當真令人刮目相看,果然是個人物啊!春闈時考中第五名,已經讓人非常的驚訝,誰想經過殿試,他竟然還能更進一步,成為了探花郎!眼下在京城當中,關於新科探花郎的事跡恐怕早已廣為流傳,謝老三,他就是活著的傳奇呀!凃老先生一定很高興吧?他在謝老三身上下了重注,最終,謝老三沒有讓他失望,這個人情,謝家上下,算是欠定了!


    “好,好。.tw[棉花糖小說網]”謝老爺子有那麽一小會兒,似乎有些回不過神來,還是萬氏含笑拍了他一下,才令他他猛然清醒過來,大發感慨,“老三這十年,是被我拖累了,如今總算是熬出頭。翰林院編修,好哇,有出息,有出息!”


    幾人站在門前說了一會兒話,就聽得山路至上傳來一陣喧囂,嗩呐喜樂吹吹打打不絕於耳,夾雜著孩童們的歡笑聲,仔細聽聽,似乎還有人放了鞭炮。


    “探花郎,探花郎!”那一聲一聲的呼喊,撞進謝晚桃的耳朵裏。她不由自主地回過頭看了早桃一眼,便見她臉上的神色,同樣非常複雜。


    早桃,她應該是高興的吧?謝老三被封了翰林院編修,雖是虛職,卻終究是正七品的官兒,從今往後,便是真真正正的官老爺,多半是要攜家帶口地去京城長住。這樣一來,早桃若是想要見到塗靖飛,隨時就能得見,再也用不著這樣隔著千山萬水的思念了。


    可是,她有沒有感覺到一絲絲的不妥?關於之前,自己和早桃曾經說過的,凃老先生必有所圖那一番話,她究竟聽進去了多少?


    遠處的山坳口,謝老三騎了一匹頭戴紅花的高頭大馬緩緩而來。他身上穿著一件海棠紅的錦袍,臉上帶著一抹極力壓抑的自得微笑,然而謝晚桃看在眼中,卻隻覺得心驚肉跳。


    這一天的謝家,比過年時還要熱鬧了許多。(..tw棉花糖小說網)


    萬氏領著三個兒媳婦宰魚烹雞,又預備下許多隻有過節才能吃上的好東西,從下午一直忙碌到晚上,做了一大桌子的精致菜色,全家人團團圍坐在炕上,說話之間,全是與有榮焉的味道。


    “我說什麽來著,說什麽來著?老三哪,就是有本事!”熊氏坐在炕梢這一桌,揮舞著筷子滔滔不絕道,“別看他平常好像隻知道喝酒,這些個重要的事,他都放在心裏哪,從來也沒有扔下過!你們說說,啊,你們說說,這世上除了咱家老三之外,還有誰能扔下書本十年,隻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溫習,便奪得了探花郎的功名?老三媳婦,你真是個命好的,從今往後,你就是官太太,你兒子閨女,也都是官家少爺小姐啦!”


    她一邊說,一邊還推了馮氏一把。


    馮氏被她推得一個趔趄,麵上帶著一絲羞怯的笑意,時不時扭頭去看謝老三一眼,目光之中的驕傲與自豪,絲毫不加掩飾。


    這十年來,謝老三始終不拿她當人看,她的日子過得很不好,可那又如何?謝老三之所以會變成那樣,隻不過是因為心中鬱結無法排解罷了。如今,他如願中了探花,心境自然而然就會好起來。說不定,他們還會像十幾年前剛剛成親時那樣,舉案齊眉,鶼鰈情深哪!


    “你說話聲音小一點,口水不要往菜碟子裏噴。”萬氏淡淡地瞟了熊氏一眼,“老三高中,這當然是咱們家的大喜事,可你也沒必要從下午一直嚷嚷到晚上吧?都消停些。”


    熊氏嘟了嘟嘴,將她胖大的身子往後縮了縮,把注意力都擱在了桌上的各樣菜色之上。


    那邊廂,謝老爺子仍在意猶未盡地詢問謝老三考試的情況。


    “聖上允我回來與家人團聚報喜,半個月之後,便要啟程回京上任。”謝老三仿佛非常平靜,下巴微昂,不帶絲毫感情地回答謝老爺子的問題,“也沒有二哥說的那麽誇張,瓊林宴上,自然是人人皆風光無限。我也不過是因為蹉跎了十年歲月,格外奪人眼球罷了。”


    謝老爺子被他一句話噎得心裏很不舒坦,始終覺得謝老三這話,仍舊包含著些許怨懟。他頓了一頓,勉強頷首笑著道:“那……那這段時間,你就在家好好歇歇,我讓你娘給你多預備一些衣裳和東西,京城那邊跟咱們月霞山比不得,冷的時候冷死,熱的時候,也直教人發慌,你……”


    “爹,不必那麽麻煩。”不等謝老爺子說完,謝老三便打斷了他的話,“凃老先生已經幫我打點好一切了。”


    謝老爺子再度愣住,歇了口氣,又接著道,“……老塗的那份心,自然是好的,可咱們,也不能老麻煩人家。對了,你既然要去京城為官,今後預備住在何處?”


    謝老三飛快地瞟了謝老爺子一眼,垂下眼皮:“凃老先生說,他打算將京城西邊的一幢小宅子借給我,讓我在那裏暫住,再慢慢踅摸房子不急。”


    “啊……”謝老爺子舒展了一晚的眉頭,在這一刻,終於皺了起來。


    塗善達是他的朋友,是他相識多年,始終擱在心裏不曾忘記的至交,即便是中間隔了許多年不見,他卻仍然相信,他們之間的情誼是不會改的,更加不願意用任何一種惡意的思想去猜度、揣摩自己的老友。


    可是,如今的謝老三,似乎在塗善達的噓寒問暖、悉心照顧之下,漸漸脫離了他的控製,這是謝老爺子所不能忍受的。


    他可以接受塗善達帶著目的與謝家結親,事實上,在他心裏,從不認為朋友之間可以不涉及任何利害關係。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塗善達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越過他,私自將謝老三拉進姓塗的陣營裏。


    這不是真心對待朋友的態度。


    自從去年夏秋之交那一場那病之後,謝老爺子便一直告誡自己要心如止水,平靜,淡然,萬萬不可輕易動氣。但塗善達這個老東西,未免也太過分了些!


    他心中有氣,卻又不能當著滿桌子興高采烈的人撒發,便轉過頭去,對著萬氏使了個眼色。


    “老三啊。”萬氏立刻會意,用他慣常的哪一種輕飄飄的口吻緩緩開了口,“凃老先生那份心自然是好的,可咱們也不能太過麻煩人家。你這新科的探花郎,若是一直在別人家中暫住,傳了出去,那城中百姓,還不笑話死你?我和你爹手頭也有些錢,還有隔壁那間小庫房裏的東西,都是咱家一時半會兒用不到的,索性就賣掉兩件換些錢,讓你帶到京城去賃一所宅子,想必你大哥和你二哥,也不會有什麽想法。”


    謝老大和謝老二聞言,不禁麵麵相覷。


    謝老三中了探花,他們是真心實意地高興,隻不過,多多少少,是為了自己。他們在這窮山溝裏,已經窩了十一二個年頭了,此番謝老三高中,他們原本以為,這將是令他們徹底脫離此地的一個大好機會。可是這事,怎麽越聽越不對勁?謝老爺子和萬氏話裏話外的意思,是不打算全家人都跟著謝老三去京中上任?


    謝老三並沒有立即答應,而是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忽然打了個哈欠:“娘,這事過兩天再說吧。我趕了半個月的路,好容易回到家中,還真是有些累。接下來這幾日,少不得有許多應酬,同鄉的那些個學友們,也一早約定要互相拜會一番,我有的忙。你們慢慢吃,我想先去睡了。”


    說罷,也不管謝老爺子同不同意,徑自穿鞋下炕,頭也不回地回了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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