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聽見了那兄弟倆離開的動靜,秦千梧應聲從裏麵踱了出來,嘿嘿笑了兩聲,猶自探頭探腦地直往鋪子外張望:“走了?我在裏頭都聽見了,這倆人是有錢的主兒啊!”


    “耳朵挺靈嘛!”謝晚桃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店裏來了客人,你不幫忙招呼著,跑什麽?陸大個兒讓你盡心幫我照應鋪子上的事,敢情平日裏,你就是這個態度?秦大哥,你這樣不行啊!”


    秦千梧被她不由分說搶白一通,未免有些發愣:“我何曾跑?隻不過是忽然想起有一筆賬沒算清,一時之間就急了……”


    “哦,原來是去算賬。”謝晚桃瞟了靜靜躺在櫃台上的賬簿一眼,嘴角一彎,“倒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你和那二人有些瓜葛仇怨,不敢在他們麵前現身呢!”


    “這個這個……”秦千梧尷尬得直搓手,打著哈哈道,“晚桃妹子,你多想了。想必你是知道的,我這人素來性子平和,輕易不會與人起爭執。再者,那二位儀表不凡,一望便知必不是平元鎮附近的人,既如此,我又怎可能會與他們相識?嗬嗬,那賬麵上還有些問題沒弄清楚,我再去研究研究,研究研究。”


    他說罷,做賊一般卷起櫃台上的賬簿,搭訕著又走回內堂。


    謝晚桃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沒有出聲叫住他。


    一個小小的謊話都說得如此七零八落,可見這秦千梧,實在不是個慣於騙人的主,若是再多詐他兩句,保不齊他還真就能透露出些秘辛來。隻不過,陸滄已經明言有些事不方便告訴她,自己又何必追根究底?做朋友的,起碼的尊重和信任總得要有,對吧?


    況且,這世上的事,終歸紙包不住火,實在不需要急於一時。


    “姑娘。”彩巧笑嘻嘻走了過來,“那兩位客人可真夠闊氣的,一出手便是十兩,夠咱們做好幾天的生意了呢!”


    “是啊,咱坑一個算一個唄。”謝晚桃衝她做了個鬼臉。


    “他們是兄弟吧?”


    “誰知道呢,應該是吧,我聽見那小少爺管冰塊臉叫二哥來著。.tw[棉花糖小說網]”


    彩巧噗地笑了:“冰塊臉?還真是挺貼切呀!不過……”


    她的麵孔忽然有些微微泛紅:“不過那兩兄弟,長得……長得都挺俊的。尤其是那位冰塊臉,一舉手一投足,既威風又有氣勢。我是個沒見識的,在這平元鎮附近住了十幾年,還從沒瞧見過他這樣的人物呢。”


    “是嗎?”謝晚桃瞅她一眼,仿佛很無奈,下一刻,卻冷不丁揚聲大叫起來,“忠義,你妹子春心萌動了,趕緊張羅著給她找個婆家啊你!”


    “哎呀姑娘!”彩巧整張臉紅得似火燒,使勁跺了跺腳,扭身跑了開去。謝晚桃撲哧一笑,皺了皺眉,亦暫且將此事丟到一邊。


    在綢緞莊盤桓了大半日,離開的時候已過未時,謝晚桃生怕謝老爺子他們先她一步回到月霞山,一路便走得急了些,待好不容易進了山坳口,已是滿身大汗,又覺口幹舌燥,恨不得立馬直撲廚房灌一頓水飽。她正心急火燎地往院子裏衝,忽見早桃手裏抱著一個大盆,裏麵滿滿當當堆了許多濕衣服,從另外一頭轉了過來。


    看見謝晚桃,早桃驀地停下腳步,唇邊揚起一絲笑意,也不說話,隻管一瞬不瞬地瞅著她。


    謝晚桃歪了歪頭:“去山溪邊洗衣裳了?”


    “是啊。”早桃嗬嗬一笑。


    然後……然後便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姐妹倆似乎誰也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大眼瞪小眼,仿佛要從對方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目光在空氣中相撞,發出“錚錚”的銳響。


    過了不知多久,終是早桃率先收回視線,冷哼一聲,一步跨進院內,朝西屋的方向而去。謝晚桃吐了吐舌頭,也抬腳進了門。


    院子裏很安靜,桂花樹上的小花朵還沒有完全凋謝,被風一吹,細碎如米粒的花瓣落了一地。謝老爺子坐在樹下的石墩上,不知在思索什麽,臉上陰雲密布,時不時地,從胸臆間吐出長長一口悶氣。


    謝晚桃朝左右打量了一番,沒有看見萬氏和謝老大兩口子的蹤影,心中不免覺得有些奇怪。.tw[棉花糖小說網]


    不是去吃席的嗎,怎麽一個人先回來了?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了想,就在謝老爺子身邊坐下了,細聲細氣叫了一聲“爺爺”。


    “唔?啊,是四丫回來了。“謝老爺子如夢方醒,抬起頭,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上哪兒玩去了?”


    “在林子裏逛了逛。”謝晚桃甜甜地衝他笑了笑,試探著問,“爺爺,你是一個人回來的?我奶奶還有大伯和大伯娘呢?”


    “他們要吃了晚飯才回來。”謝老爺子好像很疲憊,捂著心口咳嗽了兩聲,“酒桌上推杯換盞的,一喝起來就沒個完。我實在是不耐煩應酬,就先回來了。”


    謝晚桃了然地點點頭:“哦,是這樣啊。”――才怪!


    做了謝老爺子兩世的孫女,他是什麽性子,謝晚桃還能瞧不出?眼下謝老爺子這副神色,明擺著是遇上了什麽讓他非常生氣的事,又不願在晚輩麵前爆發,強自隱忍罷了。看來,今日的孫家莊之行,似乎並不愉快啊!


    謝晚桃不好多問,見謝老爺子臉色發青,還不住咳嗽,便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胳膊:“爺爺,你今天一來一回的,肯定累了,要不你進屋歇會兒,我去給你沏杯茶?”


    “……也好。”謝老爺子沉吟了片刻,才站起身來,緩緩走入上房,步履蹣跚,背影瞧上去很有幾分落寞。


    這一下午,謝老爺子就再沒從房裏出來過,緊緊關了門,也不知是在裏麵睡覺,還是在生悶氣,晚飯也沒有出來吃。直到天黑透了,萬氏和垂頭喪氣的謝老大兩口子從山下回來,家裏人才算弄清了事情的始末。


    “這哪兒是請咱們去沾喜氣的,分明是鴻門宴哪!”全家人坐在院子裏,謝老大苦笑著搖頭道。


    孫家今天的宴席,是特地為了剛滿月的小孫子而設,然而謝老爺子等幾人一進孫家的大門,心裏就沒痛快過。


    孫家二媳婦穿得花團錦簇,一張臉養得是紅潤白嫩,抱著寶貝兒子坐在席間與人大聲談笑,身為大兒媳的謝梅,卻蹲在廚房的灶下燒火,蓬頭垢麵一身鍋爐灰。鄧氏看得心疼,幾次三番想要將她拉出來,帶回房中換身體麵衣裳,謝梅卻說什麽也不肯,怯生生地隻說自己是做慣的,還讓她爹娘和萬氏不要擔心。


    鄧氏心裏堵得發慌,立刻就找到了謝梅的婆婆――孫家主母邢氏。誰料那邢氏卻陰陽怪氣笑了起來:“親家母啊,你瞧瞧今天我家這場麵,來道賀的人烏泱烏泱的,實在是忙不過來呀,讓大梅搭把手,那也很正常,是不是?你閨女嫁來我家四年了,連個蛋都沒下,我們家娶媳婦,可不是為了把她當菩薩似的供起來的!孩子她生不出來,在廚房裏幫幫忙打打下手,幹點力所能及的事,這不是應該的嘛?”


    鄧氏當場氣了個倒仰,那時候謝家人心裏便有了數,今天這頓宴席,恐怕沒有那麽簡單。隻是再怎麽說,也是人家大好的日子,總得給點麵子,隻能忍氣入座。怎知開席之後,謝梅的公爹孫正寬又說了一番話,直接導致謝老爺子飯吃到一半,就撂下筷子摔手走人。


    “他說啥了?”熊氏忍不住開口發問。


    謝老大悻悻地一揮手:“咳,不過是些膈應人的混話罷了,你們不聽也罷,省得跟著糟心。”


    “哎喲大哥,你話不能隻說一半啊!”熊氏一驚一乍地嚷嚷起來,“他們孫家人自個兒都不要臉麵了,你還替他們藏著掖著地幹啥?他們這麽欺負大丫,我這當嬸子的可看不下去!”


    “其實……”謝老大遲疑了一下,偷眼瞟了瞟萬氏,“席間有不少人給孫正寬敬酒道賀,他多喝了兩口,滿嘴胡咧咧,就說什麽人活一輩子,最重要的就是得給後代積德。有些人看著挺體麵,家裏兒孫滿堂,偏生晚輩們卻連一男半女也生不出,十有八九就是做了什麽不忠不孝傷天害理的混賬事,傷了陰騭,報應都落在了孩子們身上。話裏話外捎帶腳兒的,還提到了大郎媳婦……”


    溫氏嫁進大郎兩三年,同樣無所出,不過謝家上上下下,沒有任何人給她哪怕一丁點壓力,更不曾冷言冷語地譏諷。若不是之前出了那檔子事,她所處的環境,無疑比謝梅要寬鬆舒服許多。


    謝晚桃遠遠坐在樹下,有一句沒一句將謝老大的話聽了個七七八八。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謝老爺子在軍中呆了幾十年,將“忠孝”二字看得比甚麽都重。這孫正寬的一番話,可謂直戳謝老爺子心窩。


    怪不得孫家巴巴兒地請謝老爺子他們去赴宴,原來,卻是為了借機譏諷敲打他們,當眾讓人下不來台啊!當著謝老爺子的麵,他們尚且可以不幹不淨地說這種混賬話,可想而知,謝梅平常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她那大堂姐性子綿軟得緊,再攤上這樣的公婆,可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好了!”萬氏一臉寒霜地喝了一聲,“又不是什麽好話,你記得那麽清楚做什麽?說出來不怕髒了你的嘴!”


    謝老大脖子一縮,果然不敢再多言語,熊氏卻不管不顧,立刻跳了起來,大聲嚷嚷道:“他們說的這叫人話?這不是當眾下咱爹的麵子嘛!那‘不忠不孝’,夾槍帶棒地就說的是咱爹唄?他們也不過有兩個臭錢,真以為自己富甲一方了?哼,他們是沒見識過什麽叫出手闊綽,咱家四丫……”


    謝晚桃聽見她這一聲,立刻抬起頭,目光像刀子般甩了過去。


    這女人真是……不靠譜到極點了!這是打算將自己給她錢的事當著眾人的麵爆出來?


    也不知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還是感受到了謝晚桃殺人的目光,熊氏驀地住了口,嘿嘿訕笑兩聲:“我的意思是說,咱家四丫別看年紀小,都比他們懂事得多。我反正什麽也不怕,明兒就去找他們,豁出命去,也非要個說法不可!”


    “都閉嘴吧。”萬氏緊緊蹙眉,“明知你爹生了氣,還這樣大大咧咧地嚷起來,是還想再惡心他一遍?老二媳婦,你口口聲聲說自己什麽也不怕,我且問你,若你真去找孫家人理論,到頭來吃虧受氣的是誰?大丫是他們家的媳婦,哪怕是為了讓她日子好過些,這口氣,你們忍不下也得給我強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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