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要胡鬧。”塗善達一臉淡然,仿佛鬆雲觀中發生的一切與他全無幹係,自顧自在桌邊坐下,給自己斟了一杯冷茶,端起來嗅了一嗅,“眼下,豈是咱們離開的時候?”


    “可是爺爺,那兩個丫頭,實在太殘暴了!”一想起昨夜的事,塗靖飛便覺頭皮一陣發麻,“幸而咱們真沒有晚上喝茶的習慣,否則,如今是生是死還未可知!為了她們再把小命搭上,不值啊。爺爺,要不然這事就這麽算了,我瞧那謝老爺子糊塗得很,連自家兩個孫女都搞不定,咱們怎能信得過他?”


    “糊塗?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塗善達冷笑出聲,“這位謝老爺子的本領,你是沒見識過,我與他相識多年,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別的不說,他能拋卻一切,在這深山老林中一住便是十年,你認為這是一個普通人能輕易辦得到的事?”


    “……爺爺的意思是說,他的的確確知道‘那個人’的下落?”


    “哼,若我估計不錯,他不僅知道,而且還與那人過從甚密,時常見麵。隻不過,既然那人眼下不願現身,咱們也不能硬來。好在如今那兩個丫頭才十一歲,遠遠未到成親的時候,此事待你娶了她們之後慢慢籌謀,哪怕需要十年八年也沒關係。眼下,咱們需要做的,隻是隨時知悉那人的下落,並且,牢牢地穩住謝安廣,剩下的一切,都不著急。”


    塗靖飛臉上登時現出懊喪之色:“依著爺你的意思,我是非娶她們不可了?您也瞧見了,那個叫晚桃的,百般看我不順眼,對我連個好臉兒都不給,滿嘴裏嘲諷譏誚。我冷眼瞧著,她那人仿佛有些野性難馴,保不齊真是野狐托生。爺爺,我還有大好前程,可不能毀在這上頭哇!”


    “這事的來龍去脈,你我再清楚不過,如今你竟也被繞了進去,枉你讀了那麽多年聖賢書!”塗善達輕笑出聲,“謝安廣的性子死板強硬,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若沒有那老神婆的一番話,他怎會如此痛快地便透露出那應允這門婚事之意?晚桃那小丫頭,倒著實有趣,說到底,也不過是性子凶悍些罷了。我瞧著謝安廣是真動了想讓你一並將那兩個丫頭娶回家的心思,既如此,咱們就遂他的願,等你們成了親,住在京城,天高地遠,她們是死是活,你想管就管,即使不願搭理,她們又能怎麽樣?”


    “可是……我真受不了了!”塗靖飛仍然心有不甘,“您莫非沒瞧見她們在那鬆雲觀中是何情形?我見她們的眼神,分明是恨不得將對方剝皮拆骨啊!她倆……長得是不錯,可這世上的漂亮姑娘,那還不多了去了?我若和她們在一起,必定成天提心吊膽,生不如死……”


    “同樣的話,你還要我說幾遍!”塗善達不耐煩地發起怒來,“靖兒,你如今前途正好,你爹和你叔叔,在官場也同樣還要周旋多年。我雖曾是通政司副使,但身不在其位,影響力必定越來越低,莫不是今後,你還要讓我這老頭子腆著一張臉去替你求個好前程?”


    他歇了一口氣,接著道:“你若真個聰明的,一會兒便去尋那兩個丫頭,好好說幾句安撫的話。那叫早桃的倒還猶可,我見她仿佛對你頗有好感,關鍵是謝晚桃,你若連個小丫頭都擺不平,今後還能成什麽大事?!”


    塗靖飛心下憋屈,實在忍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說白了,就是讓我靠著這張臉混飯吃,那我和那勾欄中倚樓賣笑的窯姐兒,又有什麽區別?”


    “你說什麽?”塗善達登時眉毛倒豎。


    “沒……沒什麽。”塗靖飛嚇了一跳,恨不得狠狠咬自己一口,“我是說,孫兒知道了,一會兒便照爺爺的吩咐去做。”


    謝晚桃從山上下來,將將走進謝家院子,迎麵就見早桃站在院牆的淩霄花下,臉上帶著滿不在乎的笑,歪頭看著她。


    她心裏的火氣噌地就竄了起來,疾走幾步衝到早桃跟前,指著她的臉,竭力壓低聲音,怒吼道:“你要對付我就衝我來,為什麽要牽連他人?要是守清有個三長兩短,你就不怕他夜裏還尋你報仇?!”


    早桃微微一愣,繼而便笑了出來:“嗬,怎麽惱了?我也知道自己也許是有些不地道,可是妹妹,上輩子這種醃臢事,你和我可沒少做,如今重活一回,難不成,你就以為自己是朵白蓮花兒了?”


    謝晚桃更是氣得幾乎發瘋,緊緊捏住了拳頭,咬牙切齒道:“守清和你無冤無仇,跟咱倆的事更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你至於嗎?他何其無辜!”


    “哈哈,真有趣。”早桃咧嘴笑了出來,抬頭望了望天空,“看來那耳婆說得沒錯啊,你果真是個野狐狸托生的妖精,但凡看見個略微平頭正臉的男人受了點委屈,你就心疼起來了?那還真不夠你忙活的呢!”


    她說著臉色就是一變:“我明告訴你,無論是那個小道士,又或者是其他人,他們的性命,我壓根兒就沒在乎過。你若擔心他們受無妄之災,倒不如一刀結果了你自己,這樣一來,大家都輕鬆,你說呢?”


    “你!”謝晚桃張嘴正要罵,眼珠子一轉,忽然嘻嘻笑了起來,“我說啊,其實你也挺不容易的。那塗靖飛根本不拿正眼瞧你,你在這兒巴巴兒地為他奔忙,到頭來若是一場空……嘖嘖嘖,你與其在這算計無辜人的性命,倒不如擔心自己到了那時會不會活不下去呢!”


    早桃一怔,眼中驀地閃過一抹冷光:“你以為區區兩三句話就傷得了我?未免太天真!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馮氏就從東屋裏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抹眼淚,麵容十分頹喪,兩姐妹不約而同地立刻噤聲。


    瞧馮氏的樣子,莫非事情這麽快就已經傳到她耳朵裏了?謝晚桃覺得一陣頭疼,又不得不趕緊勸慰,於是走上前去攬住了馮氏的肩,柔聲道:“娘,你……別哭了。”


    “四丫!”馮氏見了閨女更是了不得,一把將她小巧的身子整個兒摟進懷裏,大聲哭了起來,“你說,咱還能拿你爹咋辦呀!”


    “爹?”謝晚桃腦子裏一陣發懵,“他又怎麽了?”


    馮氏抹了抹眼睛抬頭看她:“你不知道?想是你回來的晚了,還未聽說。唉,你爹他,老毛病又犯了!”


    “他喝酒了吧?還被我爺爺知道了?”謝晚桃立刻全明白了,習慣性地嘲諷笑道,“他還真不嫌丟人!”


    “四丫,別那麽說你爹。”馮氏連忙出聲製止,然而謝晚桃卻已經掙開她的懷抱,順便狠狠瞪了早桃一眼,“我去瞧瞧他。”


    這時候,謝老三正跪在謝家後院的泥地裏。他的待遇自然是比不上早桃的,旁邊石桌上既沒有給他解渴的茶水,膝蓋下頭,也更不可能墊上一個小軟墊。他就那麽勾著頭跪在地上,整個人都像是從泥巴裏爬出來的,渾身充滿了衰敗的氣息。


    怎麽就偏生是她,擁有這樣一個爹爹呢?


    謝晚桃站在後院門邊,正要抬腳走過去,忽見塗善達從院子後門踱了進來。


    她連忙貓下腰匿在那巨大的酸菜缸後,就見塗善達行至謝老三麵前站定,仿佛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殷切地道:“老三哪,按說我是外人,不該隨意置喙你們的家務事,可……你怎麽這樣不省心?你爹年歲大了,你還讓他整天這樣跟你生氣操心。要是他一怒之下出點什麽岔子,你能安心?”


    謝老三抬頭看他一眼,嘴唇一咧,沒有說話。


    “你爹那個人性子剛硬哪!”塗善達接著道,“時也命也,你該明白,在當年那種局麵下,許多事,根本由不得你爹自己做主。我知道你心裏很委屈,可不管怎麽說,日子總得過下去,你整天這樣渾渾噩噩的,一輩子都毀啦!”


    謝老三從胸腔裏悶悶地哼了一聲,抬眼斜睨塗善達:“塗老先生,勸您省口氣吧,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注定是個沒出息的貨,您跟我這灘爛泥,還費什麽唾沫星子?”


    “你……”塗善達的頭搖得更加厲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謝雲漢哪謝雲漢,你從前也是個滿腹經綸的讀書人,怎麽竟說出這種話來?你那些書都讀到甚麽地方去了,你這樣自暴自棄,可對得起……”


    也不知是那句話刺激到了謝老三的神經,他的臉色登時變得又青又白,將拳頭捏得咯咯直響,雙膝雖然還跪在地麵上,整個上半身卻已經劇烈地抖動了起來,胳膊拚命在半空中揮舞,一張臉猙獰著,如同要吃人。


    “你還說對了,老子的書,就是讀進狗肚子裏了!你是我爹的老友,許多事,你還不清楚?我就明說吧,若不是我爹當年臨陣脫逃,我又何至於窩在這山旮旯裏不見天日?我本該早入了翰林院!”


    謝晚桃聽得一驚,倏然捂住自己的嘴。


    他在說什麽?


    謝老三也反應過來自己是說錯了話了,見塗善達一臉愕然,卻也懶得做徒勞地掩飾,揮手道:“塗老先生,你是老謝家的客人,又是我爹的朋友,好不容易來一趟,還是四處玩一玩,多和我爹聊聊天兒吧。至於我這個廢物,就不勞你操心了。”


    “雲漢,你真是……唉!”塗善達打了個唉聲,背著手,緩緩地走出後院,一眼瞧見躲在酸菜缸後頭的謝晚桃,勉強衝她笑了一笑,揚長而去。


    謝家到底經曆了怎樣的變故?為什麽謝老三肚子裏憋著那麽大的怒氣?謝晚桃滿腹疑惑,卻又不知道該向誰打聽,畢竟,前些日子她在萬氏麵前曾親口答應,對此事絕不輕易追問。


    她從酸菜缸後閃身出來,走到一臉慍怒的謝老三麵前,居高臨下道:“爹,你為什麽一定要把自己往死裏折騰?”


    謝老三想也不想抬頭便罵:“滾,老子沒工夫跟你唧唧歪歪!”


    謝晚桃沒有走,反而在謝老三麵前蹲了下來,盯著他瞧了半晌,忽然道:“爹,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把我、我哥和我姐當成你的孩子?”


    聽到這話,謝老三稍稍愣了一下,眼睛裏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繼而大聲咆哮道:“你別跟我說這些沒用的,你們這些貨色,將我一世都拖累了,我這輩子就栽在了你們手裏!我叫你滾,再耽擱一時半刻,我讓你嚐嚐我的拳頭!”


    謝晚桃望著他的臉,抽冷子微微一笑,撐著膝蓋站起身,轉身走了開去。


    如她所猜度的那樣,這個家裏,的確是有某個秘密。或許現在,她正離那秘密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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