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雲觀中此刻一片大亂,道士們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大殿、回廊之中響個不休,住在東西兩廂的客人們,也不可避免地被攪擾了起來。(..tw好看的小說)


    “這是出了何事?”塗善達披著一件外衣,滿麵倦意打開房門,卻見謝老爺子一臉凝重地坐在院裏石桌旁。


    “老謝?”他慌忙走過去,在謝老爺子肩膀上拍了一拍,謝老爺子應聲回頭,塗善達這才發現,他麵上竟是老淚縱橫。


    “怕是活不了了……”他的聲音打著哆嗦,顯然是在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語無倫次道,“那孩子是我眼瞅著長大的,我與他第一回見麵時,他隻有四五歲。昨夜咱們秉燭夜談之時,他就在旁陪著,怎知不過幾個時辰過去,他竟……”


    他再說不下去,用單手捂住了眼睛。


    謝老爺子睡眠淺,一聽到那道士的呼喝聲,立刻醒了過來,當下便跑去了常真人的住處,迎麵便見那隻得十四五歲的小道士仰麵癱倒在地上,雙眼上翻,口角中湧出涎沫。他見多識廣,立時便知這情形非常不妙。


    他搬來這月霞山十年,與常真人便也相交十年,對於這鬆雲觀,以及觀內的道士們,相處時間長了,或多或少也有些感情。而今他們來到鬆雲觀不過暫住一晚,就發生了這樣的事,這讓他心中極受震撼,兩隻手控製不住地微微發著抖,肩膀聳動,淚沾衣襟。


    謝老爺子是見慣了生死的人,戰場之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他也以為自己對此早就無動於衷。然而,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眼看著或許將猝然離世,仍舊讓他心生悲戚,那種哀慟的情緒在心中汩汩蔓延著,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住。


    道家將死視作登仙,視作超脫,可他謝安廣,隻是凡塵中一個俗人哪!


    “啊?!”塗善達著實吃了一驚,接著便跌足道,“怎會如此?老謝,我們在此枯坐也是無益,不如過去看看,可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啊!”


    “不用了。(..tw好看的小說)”謝老爺子緩緩搖了搖頭,“觀中已派人去請大夫,如今大殿之中人多口雜,你我過去,也隻能添亂,常真人,也有讓咱們避遠些的意思。老塗,咱們權且別驚動孩子們,你……可否陪我在此坐一會兒?“


    “自是樂意之至。”塗善達歎了一口氣,在謝老爺子身邊坐下了。


    謝老爺子不願驚動女眷和孩子們,但方才觀中那一陣喧囂,早已將眾人驚醒,紛紛穿好衣裳來到東廂之中。


    謝晚桃跟在萬氏身後,猶自驚魂未定,一雙眼睛瞪得老大,見謝老爺子坐在石桌邊,立刻奔了過來拽住他的袖子:“爺爺,我聽說……我聽說觀中一個小道士出了事,是常真人親傳的徒弟,是……是誰?”


    她心裏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拚了命地想要趕走,可越是努力驅逐,那感覺卻纏繞得越緊,簡直讓她透不過起來。


    謝老爺子抬頭看她一眼,見她臉上滿是驚懼焦灼,心中愈加難受,啞聲道:“四丫,那小道士你也認識啊……”


    “是……是守清嗎?”謝晚桃聲音顫抖,幾乎要站不住。


    她在西廂那邊便聽說,出事的小道士是常真人親授的徒弟,年齡又是十四五歲,當時她便覺得不妙。如今鬆雲觀中,同時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也隻有守清了!


    盡管如此,她心中仍存著微弱的妄想,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謝老爺子。其他人的生死她可以不理,但守清,卻算是她的朋友哇!


    謝老爺子再度看了看她的臉,長歎一聲,重重地點了點頭。


    謝晚桃登時如五雷轟頂,倒退兩步差點跌倒,幸而被四郎一把扶住了。


    “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萬氏卻還算鎮定,聽塗善達將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在桌邊坐下,沉思著道,“守清那孩子,我也是見過的,身子壯實,人也精靈活絡,昨日還給我們送茶……”


    “你別說話,消停一會兒!”謝老爺子極不耐煩地回頭睨她一眼。


    萬氏在外人麵前向來給足他麵子,果真不再多言,在石桌旁坐下了,抬眼見謝晚桃一臉淚水,便衝她招了招手,將她喚至麵前,輕聲道:“別怕。”


    雖然隻是兩個字,除了立場鮮明地表達了對謝晚桃的愛護之外,似乎還另含深意。謝晚桃心中又是一凜,萬氏,她究竟知道了什麽――又或者,她知道多少?


    諸人在東廂院子裏枯坐了一會兒,常真人疾步匆匆地趕了來。


    謝老爺子霍地站起身迎上前去“知道你們正忙,我亦不好打擾。怎樣,守清如何,可還……”


    有救?


    常真人一向疼愛守清,出了這樣的事,他心中十分悲痛,又走得急,氣喘籲籲平複了老半天,這才道:“已從山下請了大夫來,正在為守清催吐診治,如今也不知能不能救過來。可憐了這孩子……”


    他一臉悲戚,謝老爺子卻輕易從話語中尋到了一個關鍵點:“催吐?那孩子是中毒了?”


    “正是。”常真人點點頭,“大夫說,守清是中了毒――雷公藤毒。”


    “你說什麽?”謝老爺子愈加震驚,“怎會發生這樣這樣的事?”


    “不敢哄騙居士。”常真人緩緩道,“大夫驗過,的的確確是雷公藤毒。那東西,原本是我用來醫治關節疼痛的,因有大毒,隻搗碎之後用作外敷,而且,每次敷藥不得超過一炷香的時間,否則,肌膚上便會起泡。大夫說,幸而守清服下的是雷公藤葉擰出的汁,毒性稍弱,或有一線生機;若是用了雷公藤的根,就算是大羅金仙,也回天乏術!”


    謝老爺子聽聞守清或還有救,心中稍稍安定,嘴裏念叨道,“那雷公藤葉的毒不可能直接入口,必然是混在什麽東西之內,被守清誤服了。昨晚我們同坐一桌吃飯,守清也在旁相陪,和三郎四郎相談甚歡,吃的都是一個盤子裏的飯菜,其他人都沒事,那麽想必,問題不會出在這裏。隨後,我和老塗又與你小敘一陣,緊接著你便說要回房打坐,離開了,其間,守清一直緊緊跟隨與你,你們可有查過他所用的器皿?”


    常真人歎息道:“謝居士此言甚是,正是因此,我才覺得奇怪。守清隨了我的習慣,每日睡前都會打坐,為保空明,不會再飲食任何東西。昨晚飯後,我與他一同回去,打坐之後各自就寢,連水都沒喝一口,怎會……”


    謝老爺子張了張嘴,正想叮囑他們查清楚些,目光不經意間一轉,忽然看見塗善達滿麵驚詫,忙問道:“老塗,你怎麽了?”


    塗善達不敢置信般怔怔盯住他,少頃,口中喃喃道:“昨夜我與常真人一起離開你的房間,我又邀他與守清去我房中小坐,守清小道士正是在我那裏喝了一碗茶。那茶是晚飯前我沏的,當時我與靖飛各飲了一杯,並未出任何岔子。因茶有提神之效,這許多年,我入夜之後便不再飲,靖飛也是如此,是以,當晚我倆都沒有再碰那茶壺。若守清回房之後不曾再食用任何東西,那麽問題,會不會出在那杯茶上?”


    “竟有這等事?”常真人聞言大驚,立刻著人取了塗善達房內的殘茶拿去給大夫查看,片刻之後回報,那茶壺之中,確實被人混入了雷公藤葉子擰出的汁。


    “這麽說來,此事竟是有人刻意為之,那落毒之人想害的,莫非是我?”塗善達聞言更是驚怕,朝後退了半步,跌坐在石凳上。眾人皆驚詫難以名狀,麵麵相覷。


    謝晚桃自此,已經將所有的事情全都弄明白了。


    自從來到鬆雲觀,她心中便一直惴惴不安,雖沒與早桃住在一個屋,卻對她的動向密切關注。


    昨晚她讓四郎仔細探查三丫和溫氏的動向,果然被四郎發現,三丫和溫氏趁塗老先生未回屋,偷偷跑去東廂,往茶壺裏擱了東西。


    如今看來,那二人往茶壺裏擱的,多半就是雷公藤毒擰出來的汁子。溫氏的娘家日子過得貧苦,家裏無田也無人做工,溫氏出嫁前,常帶著弟弟妹妹上山挖草藥,賣掉之後換錢維持生計,時間一長,她對各種藥材的毒性非常了解,自該知道那雷公藤葉子的毒性稍弱,加一點點入茶水中,隻會使人心髒疼痛昏厥,並不致死。


    四郎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謝晚桃,她當即就猜測,三丫多半又想行那嫁禍之事。


    塗善達或者塗靖飛倘若出了事,謝老爺子必定雷霆震怒,氣急攻心時,說不定真會對這個“野狐托生”的不成器孫女痛下殺手,打死謝晚桃以平息事端。從這個角度來看,早桃不啻於是在賭博。


    她賭塗善達和塗靖飛不會因此喪命,賭塗家不會因此斷了與謝家多年的情誼,仍舊願意與謝家結親。最重要的是,隻要這事一成,無論謝晚桃最終是死是活,都徹底喪失了嫁給塗靖飛的可能,那麽早桃便再無後顧之憂,機會,隻落在她一個人身上。


    謝晚桃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栽贓嫁禍,栽贓嫁禍,真是一招鮮吃遍天,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套,你就不能有點出息嗎?


    早桃這一回,算是使出了大手段,心心念念要將她直接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無論早桃想怎麽做都好,她樂意奉陪,可為什麽要牽連無辜的人?!


    事實上,急切間,謝晚桃什麽也來不及做,昨夜所安排的一切,不過為求自保。昨夜她已做好準備,今晨一醒來便會聽見塗善達或者塗靖飛中毒的消息,可她如何能得知,遭殃的竟是守清!


    她的眼眶一陣濕熱,喉中堵著一口惡氣,向早桃投去殺人的一瞥。


    早桃此時心中同樣是又驚又怒。


    她滿心以為這一回,謝晚桃就算不死也會褪層皮,誰想那茶陰差陽錯竟被守清給喝了,事情發展到這個階段,已經脫離了她的控製,現在,還要繼續嗎?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她緊緊攥起拳頭,咬了咬牙,忽然瑟瑟發起抖來,眼睛裏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撲撲簌簌流了下來。


    “三丫,你幹什麽?!”謝老爺子情知有異,當即厲聲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麽,說!”


    “我……”早桃將腦袋埋進溫氏懷中,“我沒有……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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