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日熱過一日,月霞山樹木繁多,原本實實稱得上是一個清涼避暑的好去處,然而隨著暑氣愈盛,也漸漸令人覺得有些受不了。


    每到下午,林子裏便是一陣陣聒噪的蟬鳴,樹梢的葉子被烈日烤得邊緣翻卷,散發出一股幹燥清香的味道。正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候,鬆花坳裏一個行人也沒有,明明是大白天,卻顯得格外空曠而且寂靜。


    夏天裏,山中常有蛇出沒,為保安全,謝老爺子輕易便不許幾個年齡小些的孩子再往林子裏去,隻不過,謝老三仍舊是一大早就被強令隨著他兩個大哥進了山。為了減低些暑熱,馮氏特意在西屋擺放了一盆涼井水,炕上還鋪了用竹篾編成的席子,時不時便用涼浸浸的濕毛巾擦上一遍。饒是如此,在屋裏呆上一小會兒,仍然會令人覺得渾身像是在熱水鍋裏烹煮一般。


    “哥――”謝晚桃懶洋洋賴在西屋炕上,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去戳四郎的肩膀,“山裏的青梅是不是可以摘了?要不咱倆再去林子裏那條小溪玩一會兒,順便摘些青梅回來煮水喝,多多少少能解些暑熱,好不?”


    “別鬧!”四郎坐在炕邊的地上擺弄一副自製的短弓,頭也不回地拍開她的手,“隻有咱倆,太危險了,我可不去。你想要青梅,明天我進山幫你摘兩簍子就是。”


    “可是……”謝晚桃不甘心,幹脆踹了他一腳,“我渾身都是汗,就想在那溪水裏打個來回,能涼快些,好哥哥,你就陪我走一趟,我都求你了!”


    “不行就是不行,你這人不老實,要是還像上回似的出點啥事,我擔不了那個責任。”四郎絲毫不為所動,“要不我去給你弄碗涼井水,喝了興許會覺得涼快些。”


    兄妹倆正說著話,忽聞山道上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車轅聲,正正在謝家院子外停了下來。


    院子裏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聽起來,多半是謝老爺子和萬氏迎了出去,緊接著,院牆外便是一陣寒暄談笑之聲。


    四郎豎起耳朵聽了半晌,扭過頭來看謝晚桃:“想是咱家又來客了?”


    謝晚桃淡淡地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真是煩人!”四郎有點不高興,“這大熱天的,老老實實在家呆著不行嗎?偏生就喜歡到處串門子,咱們還得穿戴整齊了去行禮問好……妹妹你在屋裏好好呆著,我去瞧瞧。”


    說罷,立刻便跑了出去。


    謝晚桃手中無意識地捏著枕頭的一角,忽然抿著唇微微笑了起來。


    若她估計不錯,便是那所謂的“命運”循著味兒又找了來,該來的,始終躲不過。


    不多時,四郎便從上房返了回來。


    “那塗老先生又來了,說是京城熱得呆不住,特意來咱們月霞山避避暑。嘁,咱這兒恐怕也不比他家涼快多少,這山長水遠跑上一趟,他也不嫌麻煩!”他一邊說,一邊就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


    “他還是像上回那樣,隻帶了兩個隨從,一個人來的?”謝晚桃從炕上下來,幫四郎又倒了一碗茶。


    “不是。”四郎抹抹嘴,“這回,還有一個半大小子跟他一起來,看著像是比我大一點兒,聽說,就是塗老先生那個獨苗苗男孫,叫塗啥飛的。我看他穿得挺好,人也斯斯文文。”


    “唔。”謝晚桃點了點頭。


    果然,塗靖飛真個如前一世般,在這個炎熱的暑天隨著塗老先生第一次來到了月霞山,如果她什麽都不做,一切便會如當初一樣,順著既定的軌跡緩緩發展,她與早桃,遲早會坐著兩乘喜轎,一起嫁進那不見天日的高門大戶之中,爾虞我詐,互相傷害,如困獸之鬥。


    “妹妹?”四郎見她出神,便伸了一隻手在她眼前晃晃,“爺爺讓我們幾個都過去給塗老先生行禮,大家見見麵。三丫這會子在後院裏幫著娘收茄子,我已跟她打了聲招呼,你也趕緊換身衣裳去上房,知道不?”


    “行。”謝晚桃衝他狀似輕鬆地咧了咧嘴。


    四郎從西屋跑了出去,謝晚桃從櫃子裏翻出一套舊衫換上,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走進院子。


    此時的上房中已坐滿了人,除了進山的謝家三兄弟、在後院忙碌的馮氏和尚未出月子的熊氏,其他人都來了,將原本不大的屋子擠了個滿滿當當。


    謝老爺子陪著塗善達坐在炕頭,萬氏則坐在稍遠的炕梢,其餘的孩子們都在地上椅子裏就坐。當中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少年,穿一件石青色竹紋深衣,滿頭如緞發絲隻用一支簪挽了,身段頎長,鳳目斜飛,鼻端挺立,麵龐如古玉般柔和,一顰一笑,顧盼生輝。


    這便是塗靖飛了。謝晚桃忽然覺得有點好笑,嘴角微揚,雙眸卻覺有些發澀。


    她不想再像上一回見到塗老先生時那樣驚慌失措,她希望自己能真正的冷靜淡定下來。隻是,不論前世結局如何,在與塗靖飛初見的時候,她都是真心以待,自打重生之後,她一直避免自己太多地回想過去種種,今日要再度相逢,便不啻於將心中埋藏許久的傷口重新撕開來,哪怕心念再堅定,也不免會覺得難過。


    四郎眼尖,一眼便看見謝晚桃站在門外的台階下,忙不迭地衝她擠眉弄眼,示意她趕緊進屋。謝晚桃衝他略一頷首,剛剛要抬腳進去,身後忽然掠過一陣風,下一刻,早桃便在她身邊出現,一把攥住她的手,強拉著她一起踏入上房。


    “塗老先生好!”甫一進門,早桃立刻就跑到塗善達跟前,一臉巧笑嫣然地衝他行禮問好。謝晚桃心下隻覺荒謬,卻仍是緊隨她身後,也朝著塗善達福了一福。


    “不須多禮,不須多禮,好孩子,快起來!”塗善達伸出一隻手,虛虛地朝上抬了抬,滿臉帶笑地將姐妹倆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不過一小段日子不見,三丫四丫出落得愈發伶俐了,可見這月霞山是個養人的地方啊!上一回來得突然,也沒有給你們帶點像樣的禮物,來!”


    說著,他便朝門外招了招手。


    塗善達這一次來,仍舊是輕車簡從,兩輛馬車,兩個隨從,另外還給塗靖飛帶了一個伴讀的小書童。他的手一抬,門外侍立的兩個隨從立刻抱著一堆箱籠走進來,烏泱泱將所有的東西都擱在桌上,然後又退了出去。


    塗善達這樣一個心細如發的人,自然不會隻給謝晚桃兩姐妹準備禮物,家中的每個孩子,都分到了一份。男孩子們是一套文房四寶和一柄短劍,女孩兒們則每人得到一套玳瑁梳篦,一望而知價值不菲。謝晚桃和早桃的東西,與二丫並沒有任何區別。


    “東西都是兒子兒媳婦親手幫忙選的,也不知道孩子們喜不喜歡。”塗善達和顏悅色地嗬嗬笑道。


    “怎好叫你破費?”謝老爺子心中十分過意不去,“你能上我這兒走一走,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我相交這多年,原本就不甚在意這錢銀之事,你又何必……”


    塗善達連連擺手,聲音愈發洪亮了起來:“我當然知道老謝你不在乎這些,但無論如何,我和靖飛跑到你們這兒來納涼避暑,終究是叨擾了,想必得給你們添不少麻煩哪!再說,你這幾個孫子,我是怎麽看怎麽覺得喜歡,送他們點小禮物,不過是我這個爺爺輩兒的一點小心意,你就別跟我嘮叨啦!”


    趁著兩人說話的當兒,謝晚桃和早桃早已走到孩子堆兒裏,緊挨著二丫坐下了。


    “對了,方才其他幾個孩子已經互相見過,三丫四丫來得晚些,怕是還不認識哪!”塗善達指了指塗靖飛,目光中既有自得之意,又隱隱含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孫子靖飛。家中隻有他一個男孫,未免孤單了些,這回便帶他來和幾個孩子在一塊兒玩一玩。你們年紀相仿,萬萬不必拘束,該怎麽就怎麽,啊?”


    謝老爺子盯著塗靖飛看了好半晌,喜歡的什麽似的:“這孩子小小年紀便一表人才,瞧那樣貌舉止,真真兒沒得挑哇!跟他一比,我家裏這幾個孫孫,就跟那野孩子沒兩樣!”


    “你可別誇他。”塗老先生正色道,“讀書倒是還行,已過了童生試,隻是到底文弱了些。哪裏像你的孫子們,一個個生龍活虎,壯實得如小牛犢一般?”話裏話外,明明白白有幾分炫耀之意。


    謝老爺子在打量塗靖飛,那少年卻也沒費多大功夫,便從孩子堆兒裏尋到了謝晚桃和早桃。


    兩個小姑娘相貌九成相似,粗粗看去似乎並無二致,然而再仔細一瞧,卻立時能將她們分辨得一清二楚。坐在左手邊的那個柔而溫婉,右邊的那個卻是俏而靈動,雙眼之中好似藏了萬千星星,一閃一爍間皆是神采。


    “方才剛進屋時沒見到兩位妹妹,還未及與你們打招呼,接下來幾日少不得要煩你們多多照應。”他嘴角微抿,露出一個極有分寸卻足以顛倒眾生的微笑,向兩姐妹點了點頭。


    謝晚桃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故此,隻對他淡淡笑了一下,早桃卻是脆生生地開了口:“塗家哥哥客氣了,若有什麽需要,隻管同我們兄妹幾個明言便是。月霞山雖比不得京城那般繁華,卻也有不少可賞可玩之處,塗家哥哥倘有興趣,我們可以可以陪你四處瞧瞧。”


    盡管早已知道早桃必定會是這種態度,謝晚桃心中卻仍然有些詫異。


    早桃對塗靖飛的感情,究竟深到了何種程度?夫君左右搖擺、姐妹互相爭鬥、腹中孩兒甚至未能見著天日……經曆了這麽多,她居然還能夠一往無前?


    塗靖飛朝這邊的一瞥,令得二丫立刻飛紅了臉,難得羞澀地低下頭,用手肘碰了碰謝晚桃:“他長得可真好看……”


    謝晚桃對她笑了一下,沒有答話。


    好看?那是自然。要知道,京城第一美人的名號,多年裏從未曾落到任何一個姑娘家的身上,而恰恰正是屬於麵前這個豐神如玉的少年。當初的自己,不也是第一眼就為他那張絕美的臉和文秀清雅的氣質所吸引嗎?


    然而,也正是這個人的優柔寡斷、前瞻後顧、左右搖擺,令她們姐妹倆落得那樣一個下場。而今回頭想想,再傾世的容貌,到得生命的最後也不過枯骨一具,美或醜,又如何?


    “上回你一個人來,恰好又是冬天,咱倆為了說話方便,就讓你在上房旁的小屋子裏住了,也是圖那兒暖和,這一次,卻不能再這樣湊合。”謝老爺子拍著塗善達的手臂,親熱地道,“西廂那邊還有一間空房,大一些,也陰涼,我看,這次你們就住在那邊兒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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