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月霞山進入了多雨的季節。


    連著幾日雨勢頗大,山路泥濘而難行,進林子獵野物的人少了許多。謝老大幾人自然是留在家中不曾出去的,就連擺在家門口的早點攤子,連日來也甚少有人光顧,生意冷清了許多。


    謝老爺子站在上房門口,抬頭望著從房簷上滴滴瀝瀝落下來的雨線,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謝家的日子總是格外不好過,雖說前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然而由於收入銳減,全家人都不得不縮減開支。他早已不是從前的那個謝安廣了,如今靠天吃飯,雖說山中日子逍遙,卻少不得要遵循老天爺的心意行事,有得,便必然有失。


    幾日之前,熊氏誕下了一個七斤多重的胖丫頭,謝老爺子嘴上不說,心中卻是難掩失望。


    家中現如今已有了四個男孫,四個孫女,但人丁興旺,對於這個年代的人――尤其是南楚國來說,代表著多福多壽,子孫綿延。女娃子家終究是要嫁出去的,但男丁,卻是整個謝家的根哪!


    熊氏大著肚子時,曾多次信誓旦旦地四處宣揚,這一回她肚子裏的孩子,絕對是男孩兒沒跑。謝老爺子也知道她嘴上素來沒個把門的,不能輕易信她,但架不住她時時念日日說,漸漸的,心中也就跟著充滿了希望。這希望越大,到了失望之時,也便會令人心中愈加覺得過不去。


    自打生下小女兒之後,熊氏仿佛大受打擊,足足蔫兒吧了好幾天,謝老爺子一向自認公正,心中雖不高興,表麵上卻仍舊吩咐萬氏和鄧氏他們要將老二媳婦照顧得妥帖周到。身為一家之主,很多時候真是……難啊!


    謝晚桃坐在西屋炕上,趴在窗沿望著窗外的雨,深深吸一口氣,滿鼻子裏都是飽含泥土氣息的雨味。


    這段時間,早桃收斂了許多,再沒有生出什麽事端。想來,她多半是打算暫時偃旗息鼓,待得重新博得謝老爺子和萬氏的好感,再伺機行事不遲。


    這也是很正常的吧?在全家人心目中,早桃原本就是溫柔善良的最佳詮釋,對於這樣一個自小便乖巧的孩子,謝家上下自然而然地會給予她更多的耐心和寬容。畢竟,頑劣如謝晚桃,尚且能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變得懂事起來,早桃隻不過是一時行差踏錯,難道不該給她改正的機會?


    這原本是個好時機,趁著早桃“修身養性”的工夫,謝晚桃大可以好好籌謀綢緞莊的各樣事務。然而這斷斷續續始終不肯停下的大雨,卻將什麽都耽誤了。


    “天不遂人願哪!”房簷下的謝老爺子和西屋中的謝晚桃,不約而同地在心中發出這樣一聲慨歎。


    秦千梧那邊陸陸續續有消息傳來,說是看好了一爿鋪子,地段大小都極為合適,隻是租金還沒談妥,因此尚未租下來。另外,他也已經從外地買了一批布料,已經在路上,也就是這幾日之間,便可到達平元鎮。


    事情似乎進展得很順利,但這些日子,因為大雨,秦千梧甚少到山上來,見不著他的麵,也便無法知曉事情進行的究竟怎麽樣,謝晚桃心中難免覺得有些七上八下。


    這日傍晚,吃過晚飯之後,陸滄來了。


    他先去上房和謝老爺子打了聲招呼,陪他聊了兩句,隨後便來到西屋門外,並不進屋,隻衝謝晚桃招了招手:“來,有點事要你幫忙。”


    “怎麽?”謝晚桃心裏無來由地有些緊張,緩緩走到他跟前。


    “你跟我去瞧瞧便知道了。”陸滄的表情卻是十分淡然,衝馮氏點了點頭,拉著謝晚桃便回到半山腰的小院中。


    推開門,謝晚桃一眼就看見秦千梧坐在桌邊。他應當是剛來沒多久,身上的蓑衣都沒有脫下來,淅淅瀝瀝地滴著水,落在地上,洇出一圈圈大大小小的水漬。


    連日奔波,他臉上有幾許風霜之色,眉宇間似乎也添了些愁緒,手中捏著一張細絹軟帕,一下下地擦著臉上的雨水,見謝晚桃來了,便笑嗬嗬衝她打了聲招呼:“晚桃妹子。”


    “是不是遇上了什麽麻煩?”謝晚桃不耐煩與他多做寒暄,徑直走到他跟前,單刀直入地問。


    秦千梧無奈地和陸滄對視了一眼,笑著搖了搖頭:“從前總聽陸大哥說你心思敏銳,今日方是真的信了。綢緞莊的確是遇上了一點小事,我今天來,原本是想與陸大哥商量之後再做定奪。但不管怎麽說,你都是這綢緞莊的正經東家,於情於理,也都不該瞞著你。”


    “說說吧。”謝晚桃頷首,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就手倒了一杯茶推到他跟前。


    “還是那鋪子的事。”秦千梧接過茶杯握在手中,頗有些苦惱地道。


    那日從月霞山離開,秦千梧立刻便去了平元鎮張羅鋪麵的事,不過幾天時間,便在鎮上的綠柳巷裏尋到一間鋪麵。房子是前幾年剛修的,外表簇新,一樓一底,實實稱得上寬敞明亮;地段也是極好的,往來人潮很是頻密,隔臨還開著一間金銀首飾鋪,一間雜貨鋪,皆是幾十年的老店,若是能將綢緞莊開在這裏,生意一定差不了。


    “那鋪麵原先是開米行的,店家不是本地人。大約兩個月之前,米行東家的老父病重,因此便退了租返鄉。鋪麵的主人姓何,兩個月沒尋到新的承租人,心裏挺著急,我去找他的時候,他是千肯萬願,當即便和我說定,這租金一個月四兩銀子,按我從前告訴你的那樣,頭一回給他三十兩銀子便能租下來。”秦千梧緊皺著眉頭道,“孰料我第二日再去,想與他簽下契約,他卻轉了口風,不肯租了。”


    “為何?”謝晚桃眉頭一挑,睜著一雙碎星般的圓眼直直望著他。


    秦千梧咧嘴苦笑:“當著我的麵,他並未多說些什麽,隻說這鋪子已有他夫人的娘家人預定了,他不知道此事,因此便鬧了個笑話,還百般向我賠不是。我情知事情必定沒那麽簡單,便暗地裏多方打聽,這才知道,是他夫人從中作梗,死說活說,就是不許他將那鋪子租給我們。那老何又有個懼內的毛病,因此……”


    “那也總得有個原因吧?”謝晚桃眉頭皺得愈緊。


    “咳,的確是有個緣故。”秦千梧點了點頭,“平元鎮上那家祥福裁縫鋪,正是這老何的夫人娘家開的。”


    原來是因為這個,謝晚桃心中霎時便明白了。


    整個平元鎮,售賣布料的鋪子隻有祥福裁縫鋪一家,謝晚桃的綢緞莊一開,多多少少,勢必會搶走一些生意,那何老板的夫人身為裁縫鋪的女兒,又怎麽可能願意讓自己的丈夫把鋪麵租給這最直接的競爭對手?


    做人嘛,總歸是要為自己最親近的人多著想的,真要論起來,這也實在算不得錯。


    “那咱們就另覓一間店鋪,不租那何老板的,不就行了?”謝晚桃抬眼對秦千梧道。


    “是,原本,我也是這麽打算的。”秦千梧的臉色不大好看,“隻是,從蜀地運來的布料如今已抵達了平元鎮,數量著實不少,我家中擱不下,又不能搬到這鬆花坳裏來放置,現下便蓋了一層油布,擺在我家院子裏。這幾天連著大雨,衣料又是精貴之物,若是沾染了雨氣,便很可能掉色,甚至黴爛。我在平元鎮裏打聽了好幾天,一時之間尋不到另一爿合適的鋪麵,這時間不等人……”


    這也就是說,短時間之內,根本無法尋到另一間店鋪,若是不能把那何老板的鋪麵租下來,買布料的這筆錢,便很有可能要打水漂了。


    “你慌慌張張來尋我,我當是出了什麽大事,原來是為這個。”陸滄將事情原委弄了個清楚,一派輕鬆地微笑著開了口,“這有何難?明日我便同你去鎮上一趟……”


    “不用了!”不等他說完,謝晚桃便搶先打斷了他的話,轉而對秦千梧道,“明天我隨你去鎮上,與那何老板見上一見。”


    “小晚兒,我知你凡事想親力親為,但這事並不像你所想象那般簡單。”陸滄微微皺了皺眉,屈起手指在桌上輕輕磕了兩下,“我絲毫亦不懷疑你的能力,也相信你一定能將事情辦好,但你終究年紀尚小,隻是個孩子,在這一點上,天生就落了下風。此事不需你勞心,我自會替你安排妥當。”


    “你還能幫我一輩子?”謝晚桃靜靜地望向他,麵上薄帶兩絲俏皮之色,“不管什麽時候,哪怕我已經七老八十,你仍舊站在我身後,替我將所有的事情擺平,不用我操一點心,你可以嗎?我知道若是你出馬,這事必然會很快便圓滿解決,但這一回,你讓我自己試一試,行不行?”


    她那雙眼睛裏水光瀲灩,糅雜了好幾種複雜的情緒,閃爍晶亮,柔軟卻又堅定,隱約還有一絲決絕。有那麽一瞬間,陸滄忽然產生了一種感覺――這實在不像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目光。


    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沉思半晌,終於點了點頭:“既然你這樣想,也罷,這事我便不管了,明日你隨著千梧去鎮上。隻是要記得,不要和人硬碰硬,我說過……”


    謝晚桃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拖長了聲音道:“知道了――他們若是欺負我,我便躺地下哭。”


    陸滄也笑了起來,一臉溫和地伸手在她腦袋上胡嚕了兩下。


    唯有秦千梧,看著這一幕,眉間幾不可察地蹙了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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