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晚桃抱著兩個食盒沿山路疾奔,心中像揣了一麵鼓,砰砰通通跳個不休不停。


    她當然明白,有些事是避不過去的,既然重新回到這世上,便無論如何也要再麵對一次。可是事情來得太突然,她連一點準備都沒有,腦子裏能想到的,隻有逃。


    前一世,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吧,塗老先生來探望了謝老爺子,不久之後的夏天,他便領著塗靖飛來到鬆花坳。彼時,塗靖飛還是一個與四郎一般大小的半大少年,生了一雙碧清的鳳目,舉止文秀,笑容靦腆,與月霞山裏的孩子全然不同,卻又很輕易地與他們玩在了一處。


    十一歲的謝晚桃野孩子似的在山裏瘋跑,十三歲的塗靖飛有些發喘地追在她身後,好不容易等她在一處險峻的山崖邊停下來,便走到她身邊,眺望遠方,半晌,用清越幹淨的嗓音輕輕道:“這裏風景真好。”


    年少的塗靖飛猶如山中一棵鬆柏,豐神如玉,清雅恬然。謝晚桃側過頭去看他,恰巧對上他的眸子,兩人便是相視一笑。


    在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謝晚桃一直為這“一見定終身”的緣分而沾沾自喜,原本有意結為親家的兩家大人,也都紛紛樂見其成。但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原來早桃,也是要一並嫁過去的。


    一步錯,滿盤皆輸,這一世,絕不嫁他。


    陸滄的小院就在眼前,謝晚桃跌跌撞撞地撲過去,因為心神不寧,沒有留意腳下,冷不丁被門檻絆了一下,饒是她身手靈活,仍然猝不及防,眼看著就要大頭朝下栽到地上,左側一個刹然閃出一個灰色的身影,緊接著,一雙結實有力的手臂便穩穩當當接住了她。


    她整個人摔在了陸滄懷裏,被他用力一托,才腳踏實地地站在了地麵上。


    “跑這麽快幹什麽,有狗追你?”陸滄哈哈一笑,低頭看她,忽地皺了皺眉,“臉色怎地白成這樣,出了什麽事?”


    謝晚桃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從慌張中脫離出來,抬頭看了陸滄一眼,從他身旁繞過徑直進了屋,從廚房裏拿了兩個盤子,將食盒裏的菜倒出來,避重就輕道:“爺爺讓我給你帶的菜。”


    “你到底怎麽了?”陸滄從後頭趕上來,用大掌碰了碰她的臉頰,“涼得像冰一樣。你這鬆花坳一霸,不過短短一截山路,有什麽能把你嚇成這樣?”


    謝晚桃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幹脆緘口不言,自顧自在桌邊坐下,低頭反複擺弄自己個手指頭。


    陸滄歎了口氣,從衣櫃裏取了一件舊衫扔給她,接著便在她對麵坐下了,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不想說?”


    “……嗯。”謝晚桃點點頭,將衣裳胡亂披在自己肩上。他的衫子實在太大,囉裏囉嗦地拖在地上,上麵帶著一絲清淡的皂莢味。


    “那就算了。正好我肚子餓著,看樣子你也沒吃飯吧,一起吃點兒?”陸滄也就不再追問,起身拿了兩個碗,朝桌上一望,頓時哈哈笑了起來,“嗬,都是好菜呀,家裏來客了吧?”


    “煩死了,你不要老一直問問問行不行?”謝晚桃忽然就有些不耐煩,抬頭狠狠瞪他一眼。


    “可是我憋不住。”陸滄絲毫不當真,大大咧咧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裏,讚了一聲,又道,“你也就會跟我發脾氣,但該問的,我還是得問。前些日子那謠言究竟是誰傳出來的,我猜測你心中怕是已經有了答案,說給我聽聽。”


    謝晚桃還以為他會繼續在之前那件事上打轉,卻不料他話鋒一轉,提到的竟是這個,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但與此同時,又蒙上另一層陰影。


    “我……不知道怎麽說。”她垂下眼睛,靜靜地道。


    陸滄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該怎麽說便怎麽說。”


    “那麽……”謝晚桃咬了咬嘴唇,對於眼前這個人,她的確不想也沒有必要做任何隱瞞,“如果我猜得沒錯,那話應該是早桃傳出去的。”


    “早桃?!”陸滄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的笑話,不禁失笑出聲,然而他很快發現謝晚桃的小臉一片冷然,便立刻正色道,“你可有把握?”


    “有。”謝晚桃篤定地道,“我和原拓在山中給那獐子治傷的事,隻告訴了早桃一人。”


    “嗯,你也能確定絕對沒有人在山中發現你們的行蹤,是不是?”


    “沒錯,絕對沒有。”


    “唔。”陸滄應了一聲,似是表示相信她的觀察力,繼而眉頭一皺,“但早桃有什麽理由這麽做?你們倆從小便好得如同一個人,她有這個必要嗎?”


    “……”謝晚桃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些日子裏,她腦袋裏有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這個想法剛出現的時候,她覺得無比荒謬,但既然她都可以死而複生,重新再活一次,這世上又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陸滄見她不說話,也不逼問,輕聲道:“有些事,你不知道如何跟我說,對嗎?”


    “嗯。”


    “那便不說,你記住我是站在你那邊兒的,這就行了。這段時間,如果沒有我陪著你,你千萬不可一個人再去那山穀,明白了?”


    謝晚桃知道他是不想讓有心人再拿住自己的把柄,當下便立即點頭:“好,我保證,絕對不會單獨一個人跑去和原拓碰頭。你放心,我一定能把這件事處理好。”


    陸滄含笑點了點頭:“這就對了,我早說過,小晚兒是月霞山最機靈的小姑娘,要不然咱倆為什麽那麽好?英雄惜英雄嘛!”


    “這話我愛聽。”謝晚桃跟著嘻嘻一笑,從胸臆中吐出一口長氣,正要伸長了筷子夾菜,卻被陸滄捏住了手腕,一把拉到他跟前。


    “今後再遇上麻煩,不許跟人硬碰硬。”陸滄正色盯著她的眼睛,“尤其是再遇上像鄒義堂媳婦那種事,你就更加不能不管不顧地胡來,懂不懂?”


    “嗯,記住了。”謝晚桃擺出一副老實相,乖乖點頭。


    “很好,那麽我問你,下回要是再有人欺負你,你該怎麽辦?”


    “哭。”


    “然後呢?”


    “大聲哭。”


    “……再然後?”


    “躺地下哭。”


    “啪”!陸滄在謝晚桃腦門上拍了一掌:“給我嚴肅點,一點正形兒都沒有。聽好了,下回若再有人尋你的晦氣,你便回來找我,我自會替你出氣,記住了嗎?”


    謝晚桃心裏一陣融暖,鄭重地使勁點頭:“你放心,我一定不再亂來,我聽你的話。”


    聽是一回事,要不要照做,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總不能老給你找麻煩吧?謝晚桃在心裏嘀咕,不經意間一回頭,忽見靠窗的小幾上擺著一封信,眉頭登時擰了起來。


    陸滄在月霞山裏住了七年,始終是孤家寡人一個,從未曾聽說他有任何親戚朋友,誰會給他寫信?


    謝晚桃手快,一個箭步跳過去,將桌上的信封拿了起來作勢要拆:“這是什麽?上麵連收信人都沒寫,是誰給你送來的?”


    “……你又不是不識字,不會自己看?”陸滄猝不及防,手指動了一下,但很快又勾出一個笑容,滿不在乎地答。


    從窗邊這個角度望過去,隻能看見他的側臉。他麵上的表情一派輕鬆,似乎一點也不在乎,然而謝晚桃卻發現,他的肩膀微微有些僵直。


    謝晚桃的直覺告訴她,這封信一定非比尋常。她想了一想,把信封重新放回原處,指著陸滄的臉笑道:“哦,你有秘密。”


    “對呀,我這個秘密可大得很,你不看肯定會後悔。”陸滄抬起頭來。


    他的眼珠是最深邃的幽黑色,透出一兩粒閃爍的光,沉著,平靜,不見一絲慌亂。


    “我可沒興趣!”謝晚桃仿佛混沒在意地揮手,“依我說,多半是這月霞山上哪個姑娘給你寫的情信,嘖嘖嘖,我才不要看,免得回頭長針眼!”


    陸滄心知她是瞧出了端倪卻並不說破,當下便微微一笑,受了她的好意,將她喚回桌邊:“別廢話了,這麽好的菜,要不趕緊吃光,可實在太糟蹋東西。”


    謝晚桃重新坐好,吃了兩口菜,咬著筷子頭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嘖,你這小姑娘又搞什麽鬼?我這張臉你瞧了七八年了,還沒瞧夠?”陸滄伸長了胳膊,在她腦袋上胡亂揉巴了兩下。


    “別亂動!”謝晚桃拍掉他的手,避重就輕道,“我有正經話問你。我說陸大個兒,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麽不找個媳婦兒?山裏不少姑娘都對你挺有意思的,單我知道的就有好幾個。你比如說許大叔家的靜兒姐,還有常貴他妹子……”


    陸滄哈哈笑了起來:”得了吧,我一無錢二無才,誰家姑娘肯真跟了我?如今在這鬆花坳裏混吃混喝,日子勉強還能過得下去,若是真個成了親,難不成要兩口子一起上你家蹭飯?哎你猜到時候你奶奶會是什麽表情?算嘍,還是一個人來得逍遙自在!吃你的飯,少問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謝晚桃應了一聲,伸長筷子從他碗裏搶走一塊肉,眼梢一溜,再度瞟了桌上那揉得皺巴巴的信封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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