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耳婆,幾個鄰居媳婦也都紛紛告辭回家,謝老爺子偏過腦袋瞅了瞅炕上那兩個終於有了生氣兒的孫女,沉吟半晌,沒有說話。


    兩個丫頭在喝下耳婆的符水之後清醒了過來,這是謝家上下全都親眼看見的。那老婆子治好了許多大夫都束手無策的病,證明她的確是有些本事的,但與此同時,也為她說的那番話,添上了些許分量。


    謝老爺子戎馬半生,為人粗獷,對這些鬼神之事,原本毫不在意,但事關整個謝家的聲譽,卻也不是作耍的。他思忖了片刻,便與萬氏對望了一眼,後者立即會意,開口道:“兩個丫頭雖是醒了,隻怕身子還是虛得緊,天兒也不早了,趕緊把她倆送回西屋歇著去,踏踏實實睡個好覺,把身子養好方是正理。”


    馮氏應了一聲正要起身,卻又被她擺手攔下了。


    “老三媳婦,你且留一留,有幾句話與你說。”她說著便望向門邊上的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兒,“四郎,幫著你娘把妹妹領回房,其他幾個孩子,也都回屋睡吧。”


    立在角落中那虎頭虎腦的男孩兒點點頭,小心翼翼將謝早桃和謝晚桃從炕上扶起來,軟聲道:“走,跟哥回屋去。”旋即,便一手牽著一個領著她們走了出去,剩下幾個孫子輩兒的孩子,除了已經成親的大郎和他媳婦溫氏之外也都陸續離開,原本有些逼仄的上房,頓時顯得寬敞不少。


    見人走得差不多了,謝老爺子便清了清喉嚨,沉聲道:“今日那老婆子說的話,你們一概不許外傳。尤其是那……那四個字,如果讓我知道有誰在外麵敞著嘴胡亂嚷嚷,定不輕饒!”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有些嚴厲地從眾人麵上掃過,刻意在老二謝雲霄和他媳婦熊氏的臉上停留片刻,頓了頓,方才對大兒媳婦鄧氏道:“等老大回來,你把這話也告訴他。(..tw無彈窗廣告)”


    鄧氏連忙點了點頭,老實地道:“爹你放心,我們眼瞅著四丫長大,知道她雖是淘氣些,卻也是個乖巧的好孩子。咱都是自家人,哪能在外頭編排她?”


    “是啊爹,我們嘴上都是有把門兒的,你老不用擔心。”熊氏也滿口附和,眼珠一溜,便轉了話鋒道,“可是爹,今兒咱家可是來了外人的,她們的嘴,咱可堵不上啊!不說別人,就那鄒義堂的媳婦,舌頭可長著呢!這一傳十十傳百,不出幾天,咱家四丫的名聲可就壞透了,這可咋辦呀!況且……”


    她從喉嚨裏憋出輕飄飄地一聲尖笑:“況且,那耳婆說的話,你老真就一點都不相信?”


    “那老婆子滿嘴荒唐,當然不足為信!”謝老爺子狠狠瞪了她一眼。


    萬氏也疾言厲色地斥道:“你管好自己便是,其他事,用不著你操心。”


    熊氏撇撇嘴,側過身子不再言語,謝老爺子舒了一口氣,扭頭看向馮氏:“老三還沒回來?”


    “沒……沒有。”馮氏低下頭,聲音細小好似蚊蠅,仿佛做錯了事。


    “混賬東西!”謝老爺子怒火直往上衝,忍不住使勁拍了一下桌麵,“三丫四丫病得這樣,他連個人影也不見,成何體統!老二,我不是讓你去找他嗎?可有音信?!”


    謝雲霄苦著一張臉,唉聲歎氣道:“爹,你這不是難為我嗎?老三是個有手有腳的大人,我還能攔得住?咱這月霞山下鄰著兩三個村子,此外還有那平元鎮,恁大的地方,我上哪兒找去?”


    “廢話!”謝老爺子一聲暴喝,唬得謝雲霄抖了三抖。


    謝老爺子大名叫謝安廣,年紀輕輕便參了軍,常年四處征戰,在軍營裏一直呆到五十歲。[..tw超多好看小說]當年一役之後,他厭倦了這種四處征戰的生活,幹脆卸甲歸田,與十幾名軍中同袍攜家帶口,一同搬來這月霞山的鬆花坳裏隱居。雖說已恢複布衣身份,但他的骨子裏,仍舊帶著那股子軍人的鐵血氣質,在這個家中,向來說一不二,也沒人敢反駁。


    “若是知道他在什麽地方,還用得著讓你去尋嗎?”謝老爺子聲色俱厲地對謝雲霄道,“明日一早你就下山找他,倘若找不到,你也用不著回來了。尋到他之後,讓他立刻到上房見我,聽見沒有?”


    “好――”謝雲霄不情不願地拖長了聲音應承下來。


    謝老爺子瞪他一眼,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眉間緊鎖,似是有萬千心事,馮氏抿了抿嘴唇,想說話,卻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


    上房之中大人們各有心思,那邊廂的謝早桃和謝晚桃,卻也並沒有踏踏實實睡覺。


    西屋的炕緊挨著窗戶,一歪頭,就能看到院子裏斑駁的樹影和墨色天空中那彎清泠泠的月亮。四郎裹著被窩麵朝牆壁睡在炕梢,很快便發出沉實而悠長的鼾聲,謝晚桃盯著那細細的月牙兒看了半晌,稍稍偏過頭,用胳膊杵了杵早桃,小聲道:“姐,你睡著了嗎?”


    “……沒有。”隔了一會兒,早桃方才答道,“怎麽了?”


    謝晚桃索性偏過身子與她四目相對,道:“今天那個婆子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嗯。”


    “那你信嗎?她說我是……”


    早桃的眼睛裏一道含義不明的光亮閃過,頓了一頓,方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怎麽,你當真了?”


    謝晚桃抿了抿嘴唇,沒有立刻作答。


    從頭到尾,她從來沒有真正認為,自己是耳婆口中的妖孽,是“野狐托生”,可是前世發生的那些事,在腦子裏不斷地打著轉,想要徹底忘記,哪有那麽容易?


    “你傻了?”早桃含笑推了她一把,“如果她真有那麽大本事,金口一開,萬事成真,又怎麽會在這月霞山苦熬幾十年?就憑這點功夫,隻怕她早就過上大富大貴的日子了!你是我親妹妹,我怎麽會相信那種無中生有的話?”


    “真的?”謝晚桃幹脆一骨碌滾到她身邊。


    “當然是真的!”早桃篤定的點點頭,接著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平常一點正形兒都沒有,哪天不闖出點禍事出來?我給你收拾爛攤子,收拾得都累死了,才不想被你拖累一輩子!”


    謝晚桃知道她指的是“二女同嫁一夫”,不禁在心裏冷冷哼了一聲。那耳婆嘴皮子一翻,便令得她們兩姐妹一生命運全非,那三載之中發生的種種,隻要想起來,她心裏就會冷得打顫。


    即使她們真的嫁給了同一個人又如何?到最後,不是依舊不得善終?


    那耳婆今天的的確確是醫好了她們姐妹倆的病,但不管是她是有真本事也好,是誤打誤撞也罷,她都必須要為自己說過的話付出代價。


    雖然謝晚桃現在並不知道耳婆住在何處,但她還有很多時間,要找到一個人,不難。


    “無論如何,她今天醫好了咱倆,這是全家人都看到的。”她掩去心中的陰影和眼梢的一抹森然冷意,幽幽地道。


    早桃仿佛渾不在意地笑了一下:“誰知道是不是她的功勞?說不定,咱們本來就該那時候醒過來,被她白白撿了個便宜!總之,她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你也不要信,我跟你保證,咱倆絕對不會如她所願,走上那條路的!”


    “姐,你要是有喜歡的東西,我一定是不會跟你搶的!”謝晚桃攥了攥拳頭,明知道早桃聽不明白,仍然話裏有話地道。


    這句話,她真真切切是從心窩子裏掏出來的。她和早桃,決計不能再走上前世那條路,更絕不再嫁同一個人。


    早桃輕飄飄地看她一眼,含義未明地一笑:“好,知道了。我困了,睡吧,一會兒娘回來,要是看見咱倆還在嘀嘀咕咕,又該嘮叨了。”


    她說完這句話,立即就鑽進被窩裏,擺明了一副不願再多說的模樣。謝晚桃盯著她的背影瞧了一會兒,也便偏過頭去闔上眼睛。


    這一晚,謝晚桃睡得並不踏實。


    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一個麵孔清秀的年輕男子立在她麵前,溫柔而堅定地道:“什麽野狐托生,什麽二女同嫁一夫,我是不信的。我隻知道,這一生,我隻願娶你一人做我妻子,其他的人,我一概不要。”


    字字鏗鏘,言猶在耳,然而不過轉瞬之間,兩乘一模一樣的大紅喜轎便一前一後抬進了塗家的大門,接下來,便是無休無止的猜忌、爭奪、反目……直到那漫天血色,映紅了人的眼睛。


    “哈哈哈哈!”一陣爽朗豪邁的笑聲劃破噩夢,衝進耳朵裏。


    謝晚桃一個激靈,立即坐起身,這才發現窗外天已經大亮。


    她低了低頭,就見自己的脖領子裏掛著一道紅繩穿著的三角符咒,顯然是馮氏趁她睡著,替她戴上的。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娘親一向對她們姐妹倆疼愛有加,對於那耳婆的話斷斷不會輕易相信,不過,心裏總歸還是顧忌的吧?


    那如洪鍾般渾厚響亮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兩個小姑娘沒事兒,那我心裏就踏實了!”


    這聲音是……


    她心中一喜,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立即翻身跳下床,奔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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