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朔風,鵝毛大雪從墨色天空直撲了下來,不過一兩個時辰,已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白。


    月霞山原本陡峭,落了雪,路便愈加難行,過了酉時,山中幾已無人往來,唯有一個身板壯實的中年男人,引著一垂垂老婦,正穿進山坳中,朝一幢農舍疾奔。


    “今兒這一趟,您辛苦了,勞您多走兩步,咱說話這就到了。”謝老大捏捏自己被風刮得生疼的耳朵,回過頭,衝那老得幹縮的婦人笑道。


    老婦在漫天白雪中走了許久,已是上氣不接下氣,耷拉著眼皮,喘籲籲冷聲道:“那些個虛套便可以免了,老身收錢辦事,不過如此而已。”


    “是,是,您說的在理,銀錢方麵,自不會虧待您。”謝老大略帶討好之意地欠了欠身,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到農舍前,徑直跨進敞開的院子,踩上台階,用力拍打了兩下緊閉的上房屋門。


    “吱呀”一聲,門裏探出來一個腦袋,緊接著便是一陣如釋重負的叫嚷:“回來了,大伯回來了!”


    謝老大側身讓了讓,將老婦迎進屋內,上房之中卻是一片暖意。炕上和桌邊坐滿了人,除了自家人,還有幾個熱心趕來幫忙的鄰居媳婦,不約而同地用一種既期待又緊張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他。


    “爹,娘。”謝老大衝著坐在炕頭上的謝老爺子和謝老太萬氏招呼了一聲,又看向坐在炕梢,正滿懷希望瞧著自己的馮氏,點頭道,“老三媳婦,人請回來了。”


    謝老爺子朝他身後的老婦瞟了一眼,顯然有些意外,卻沒說什麽。倒是他身邊的萬氏清了清喉嚨,有些猶疑地道:“老大,不是讓你去請大夫嗎?怎麽……”


    不待謝老大答話,他媳婦鄧氏已經拿了一條幹淨帕子過來,幫他脫下蓑衣,抖摟掉密密匝匝的雪珠兒,又將他身上由頭到腳地拍打了一遍。


    “雪下得這麽大,誰家大夫也不肯出診。”謝老大張開雙臂由著鄧氏拾掇,一麵就打了個唉聲,“再者說,這幾日,兩個丫頭也看了好幾位大夫了,始終不見好。我琢磨著,這病老這麽拖著也不是個事兒,因此,便索性去將耳婆請了來。她老人家在咱月霞山上是極有名聲的,讓她給瞧瞧,指不定兩個丫頭,還真能好起來。咱這也不過是……”


    死馬當成活馬醫。


    謝老爺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嘴唇動了動,終是將“怪力亂神”四個字生生吞了回去。


    那耳婆對眾人的反應卻是置若罔聞,板著一張幹核桃似的老臉,佝僂著背,徑直走到炕沿兒邊上,伸手一指炕梢,道:“就是她倆?”


    炕梢上並排躺著兩個不過十來歲的小丫頭,無論容貌還是打扮,都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其中一個的右邊眉梢處長了一顆細小的青痣。


    這兩個女娃的容貌都十分齊整精致,睫毛濃長皮膚瑩嫩,細細看去更是喜愛煞人,可歎的是,二人皆雙眼緊閉毫無知覺,小臉慘白的沒了人色,顯然病情頗重。那馮氏見耳婆走過來,連忙站起身朝旁邊讓了讓,眉宇之間全是憂愁,怯怯地問道:“耳婆,求您老人家給瞧瞧,兩個孩子一病五日,藥也不知灌了多少,始終不見一星兒起色,再這麽下去,小命可就……”


    一邊說,嗓子裏就噎住了,眼淚掉了下來。


    “我見不得人哭,你要哭的,便躲到一邊兒去!”耳婆一邊說著,一邊已經雙手搭在了兩個女娃兒的額頭上,那雙渾濁的眸子忽然一暗,嘎聲道,“叫甚名?”


    馮氏抽泣兩聲,勉強止住哭意,忙不迭答道:“兩個丫頭是雙生姐妹,大的叫早桃,小的叫晚桃,平常在家裏,就喚作三丫四丫。”


    “唔。”耳婆應了一聲,又扳過兩個孩子的小臉仔仔細細瞧了一回,忽然發出一聲冷笑。


    “您?”馮氏原本心中就慌亂,此時被她那森然的笑聲唬了一跳,整個人愈加沒了抓拿,不由自主朝萬氏望過去,眼中添了兩絲求助之意。


    萬氏衝她緩緩一點頭,示意她鎮定些,自己沉聲對耳婆道:“怎樣,依你看,兩個孩子可還有救?”


    “這不是病,是兩個丫頭命裏注定的劫,尋常大夫束手無策,那也很正常,至於我,自然是能救的。”耳婆不慌不忙地道,隨即又發出一聲尖利的笑,“隻不過,你確定兩個都要救?”


    一個“劫”字,令得萬氏心裏立即咯噔一下,又聽她這話問得著實蹊蹺,更是不免納悶起來,她來不及細想,朗聲便道:“兩個都是老謝家的親孫女,怎能不救?”


    “也罷。”耳婆點點頭,“說到底,這都是你們自個兒的因果,與人無尤。”


    語畢,她歪身在炕梢上坐了,命人打開窗戶,雙手在兩個女娃兒臉上虛虛抓了兩把,口中念念有詞,然後,驀地攥緊拳頭朝窗外一甩,大喝一聲:“去!”


    霎時間,原本暖意盎然的上房裏平地起了一陣陰風,引得燭火搖動人影綽綽,在室內打了一個轉,忽忽悠悠撲出窗去。


    緊接著,她又從懷中掏出一支寫滿符咒的白蠟燭點燃,將兩張朱砂寫就的黃符紙燒成灰,擱在碗中以水化開,捏著兩個女娃兒的下巴頦灌了進去。


    “不出一炷香的時間,準醒。”她淡淡地說出這句話,仿佛很疲憊似的從胸臆中吐出一口長氣。


    馮氏聽聞此言心下稍寬,正要起身捧碗熱茶過來,那耳婆卻將她攔下了。


    “謝家三娘子,你說這兩個孩子是雙生子兒,借問一句,她們可是在月霞山出生?”


    馮氏不明她此問何意,卻仍舊老老實實答道:“正是。十年前,公公領著我們全家搬來這月霞山鬆花坳,約莫四五個月之後,兩個孩子便落了地,如今已是十歲了。”


    “哼,一胎便誕下這兩個粉雕玉琢的姑娘,想必你全家上下自是歡喜非常,然而有一句話,老身今日,卻是不吐不快。”她那雙蒼老渾濁的眼睛忽然變得淩厲,從裏麵透出懾人的精光,“自她二人出生,你謝家一戶,便是惹上了妖禍了!”


    此話一出,滿屋皆驚,謝家人自不必多言,那幾個前來幫忙的鄰居媳婦,更是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生怕落下一個字。


    “耳婆,您……可會弄錯了?”馮氏又驚又怕,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擺,一張臉白得像紙一樣,結結巴巴地問道,“什麽、什麽妖禍?”


    “謝家三娘子,你這一胎,原本命該隻得一個女兒,然這月霞山中多精怪,瞧中了你的肚子,想借以托世。”耳婆翻動嘴皮,說出來的話一點熱氣也無,手指一動,忽然直戳到一個女娃的臉上,“這閨女,便是野狐托生!”


    “啊?”馮氏蹬蹬蹬朝後退了幾個大步,上牙磕打著下牙,“你說……晚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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