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 忘羨二人交換一道目光,藍思追精神一振。


    魏無羨道:“願聞其詳。”


    思忖片刻, 秦公子緩緩道:“其詳也沒有多詳,我對此人也不甚了解。我少年時, 長在遠省山村祖母家。此人便是我祖母家中的一名家仆,因年齡與我相近,小時候和我一同玩耍長大。”


    魏無羨道:“這叫發小,又怎麽會不甚了解?”


    秦公子:“因為漸漸年歲長了,便疏遠了。”


    魏無羨道:“你且想想,你有沒有什麽事得罪過這名家仆?”


    秦公子道:“事倒有一樁,但不知得罪得有多重。”


    藍忘機道:“講。”


    秦公子道:“這名家仆常年服侍我祖母, 伴她身側, 因為手腳利索,年齡又與孫兒相近,我祖母頗喜歡他,常常誇他聰明。他也因此生出了幾分傲氣, 總跟在我們族中的子弟身後, 不懂主仆之別。後來,我祖母還讓他和我們一起聽學。


    “有一日,先生留了課業,很是難解,討論間,有人得出了一種答案,一幹同學正交口稱讚, 那家仆卻忽然說,錯了。”


    秦公子道:“那時這家仆才不過去聽了一兩個月,但我們一族子弟卻早已上了兩三年的學,孰錯孰對,自不必論,當下便有人反駁。他卻十分倔強,一個勁兒地說先前那人的解答錯了,要給我們看他的解法,終於鬧得整個課室裏的人都煩了,便一起把他轟了出去。”


    聽到此處,藍思追忍不住道:“秦公子,便是他煩著你們了,也沒做什麽過分的事……何必攆人。”


    魏無羨道:“秦公子,這件事聽起來像是你們一群族中子弟惹著了他,你在其中有什麽特殊位置嗎?不然他肯定不止隻找你一個,應該把這群人全找一輪。”


    秦公子道:“當時是我第一個讓他出去的,原也隻是說說,誰知大家早都對他不高興了,一發不可收拾。而這人竟是脾氣很大,回去後跟我祖母說不去了,便再沒去了。”


    魏無羨道:“我再問兩個問題,秦公子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


    秦公子道:“問。”


    “第一個問題。”魏無羨目光極亮,道,“你前麵說‘有人得出了第一種答案’。這個‘有人’,是不是你?”


    頓了頓,秦公子道:“這很重要嗎?”


    魏無羨道:“那麽,第二個問題——那課業的解法,究竟誰是對的,誰是錯的?”


    秦公子臉色不善,一振衣袖,淡淡地道:“陳年舊事,距今已有數年,恕我不能件件記憶猶新。不過平心而論,誰年少意氣用事的時候沒做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遇到過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請不要糾結於此。我現在隻想盡快徹底解決這件事情。”


    魏無羨笑眯眯地道:“好的。我懂,我懂。”


    藍忘機道:“此人何時逝世。”


    秦公子道:“約有兩年了吧。”


    魏無羨道:“兩年?還好,不算陳屍,但也不算新鮮。怎麽死的?自殺嗎?”


    “不是。聽說是半夜喝酒亂跑,沒留神腳下,摔死的。”


    “不是自殺,那情況還稍微好點兒。秦公子,沒別的了嗎?”


    “沒了。”


    “那請先回,稍後自當有符篆送到你府上。若是想起別的什麽,還請記得隨時告知我們。”


    回到小竹軒後,藍思追關上門,轉身吐出一口氣,道:“這位秦公子……當真是……當真是……”


    藍忘機忽然道:“兩年。”


    魏無羨道:“對,兩年有點奇怪。”


    藍思追道:“奇怪?”


    魏無羨從袖中抽了張空白符紙,道:“若是恨得深沉的邪祟報怨,通常在頭七之夜就會去作祟了。久一點的,一年內作祟也算常見。既已變成了凶屍,為何拖了兩年才尋上門來?”


    藍思追猜測道:“莫非是兩年裏都沒找到秦公子搬家後的住址?”


    他想象了一下那屍體每晚一家一戶敲別人大門,窺看裏麵是否是秦公子的畫麵,背後微有涼意。


    魏無羨卻道:“不會。這凶屍與秦公子有舊交,循氣息找到他,不是難事。而且,若是你說的那般,它在尋找秦公子的過程中,多少會找錯幾家,類似的凶屍拍門的異事應該不止一樁,藍湛,你看的卷宗比我多,記得比我全,在這兩年裏,你見過類似的記載嗎?”


    他進了書房,藍忘機道:“並無相關。”


    魏無羨道:“這就是了……藍湛我找不到朱砂了。”他拿了支筆出來,道,“我昨晚還用過的!你們誰看到了朱砂?”


    藍忘機也進了書房,找到朱砂,魏無羨筆尖在精致的小盞內點了兩下,又斟了杯茶坐到桌邊,左手喝茶右手執筆,一邊看都不看在符紙上狂畫一氣,一邊對藍忘機道:“你不記得的話,那就是肯定沒有了。所以,它兩年沒動秦公子,該是有別的原因的。好了,畫完了。”


    他把桌上那張朱砂跡猶未幹的符篆揭起交給藍思追,道:“給他送去吧。”


    藍思追接了左看右看,完全看不懂,他從未在哪本書上看到過如此癲狂繚亂不拘一格的符紋,忍不住道:“魏前輩,這張……不是你亂畫的吧?”


    魏無羨道:“當然是。”


    “……”


    “我畫符從來不用眼睛看。”


    “……”


    魏無羨笑道:“放心吧,絕對有用就是了。說起來,思追,你是不是不大喜歡這位秦公子?”


    藍思追想了想,道:“我也不知。”他如實道,“他並未做什麽大奸大惡之事,不過,我可能較難與此種性情的人相處。我不大喜歡他提到‘家仆’時的語氣……”


    至此一頓。魏無羨渾然不覺,道:“常見常見。這世上大多數人本就看不起家仆。有時候哪怕是家仆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你們為什麽這樣看我?”


    話到一半,他哭笑不得道:“打住,你們有什麽誤解?這能比嗎,蓮花塢又不是尋常門戶,我小時候打江澄比他打我的次數多多了!”


    藍忘機沒說話,默默摟了他一下。魏無羨忍俊不禁,反手一抱,順著他的脊背摸了幾把。藍思追咳了一聲,看魏無羨神態自若,對“家仆”二字果然一點也不敏感的模樣,安心了。


    魏無羨又道:“不過,他怕是還要再來的。”


    藍思追一怔,道:“今天還不能解決嗎?”


    藍忘機道:“他未盡言。”


    魏無羨道:“是。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這種人沒辦法,話就是得一點一點往外摳。且看他過了今晚,明日會不會一次說完吧。”


    不出所料,次日,藍思追清早在小竹軒的院子裏練劍時,秦公子又來了。


    他一來便劈頭蓋臉道:“我不管!”


    藍思追忙道:“秦公子留步!我家二位前輩正在睡……正在修煉!修煉到緊要關頭,不可驚擾!”


    聞言,秦公子沒往院子裏硬闖了,但還是把滿腔怨氣一股腦往藍思追身上劈頭蓋麵倒去:“我不想聽什麽治標治本!我要這東西再也別來找我!!!”


    這第二夜,秦公子照例是睡不著,在大堂裏挑燈夜讀。沒過多久,那具凶屍——那名家仆,照例來了。


    它仍舊沒法進屋,在門外跳來跳去,不時撞門,木窗和紙糊竟沒給它撞散。沒過多久,動靜就遠了。一連幾日未曾好好合眼的秦公子,終是堅持不住了。一不留神,困倦上湧,頭一歪就坐著沉沉睡著了。


    迷迷糊糊不知多久,忽然聽到門清脆脆地被敲了三響。他渾身一繃,脊梁一挺,倏地驚醒。


    門外一個女人道:“夫君。”


    秦公子睡得昏天暗地爹都不認識,一聽秦夫人的聲音,起身欲開門。可沒幾步,倏地想起,秦夫人這幾日一直哭哭鬧鬧跟他吵這日子沒法過了,昨日才收拾東西回娘家去了。她既是因害怕才回家,又哪有膽子半夜三更獨自一人回來?


    一個女子窈窕的身子映在紙窗上,確實像是他夫人的身形。但秦公子不敢大意,悄悄將劍抽出,問道:“夫人,你怎麽回來了?你不生氣了?”


    門外女子語氣平板地道:“我回來了,我不生氣,你開門吧。”


    秦公子不敢貿然開門,劍對準門外,道:“夫人,你還是回嶽丈那裏比較安全,萬一它還沒走,就在這房子附近徘徊,那該怎麽辦?”


    門外一陣靜默。


    秦公子握劍的手沁出冷汗。


    冷不丁,那女人拔高嗓子尖叫:“你還不開門!有鬼來了!快放我進去!”


    門外那不知是真是假的秦夫人扒在紙窗上尖叫。秦公子陣陣頭皮發麻,手裏抓著魏無羨送過來的那道符,忽的一股血氣上湧,提劍殺出了門外——


    秦公子道:“然後一堆東西迎麵砸來,把我砸暈了。”


    魏無羨道:“什麽東西把你砸暈了?”


    秦公子一指桌上。魏無羨一看,樂不可支道:“為什麽是水果?”


    秦公子怒:“我怎麽知道!”


    魏無羨道:“你當然知道,除了你沒人知道。邪祟都十分記仇,你以前是不是也用水果砸過他?”


    秦公子陰沉沉不做聲。魏無羨一看他臉色便知猜得八九不離十,不過他自己必然是不肯承認的,也不追問了。而秦公子再開口時,果然轉了話題,“早上差人去問了我嶽父那邊,我夫人昨晚根本沒有出過他們家的門。”


    魏無羨道:“那是一種專破陽宅守護屏障的東西,少見於前人筆記和古籍。究其本身,並不害人,但能模仿宅主親近之人的音色形影,它經常會和進不了門的邪祟相互配合,幫助邪祟,哄騙你自己把門打開。那凶屍倒是找來了個好幫手。”


    秦公子道:“不管它是什麽,我知道也沒有用了。公子,第二道門已破,這東西已經進了我家大堂,敢問你是不是又要和我說,什麽都不用辦?”


    “秦公子,”魏無羨道,“咱們講道理,這第二道門,可是你自己打開的。要不是我那道符,現在你是什麽形狀,我可不敢說。”


    秦公子一噎,發作道:“再這樣下去,下次我一覺醒來,是不是就能看到那東西站在我床頭了!”


    魏無羨道:“真想睡安穩覺的話,秦公子你還是趕緊想想,還有沒有什麽忘了說的吧。這次千萬不要再有所保留了,須知今晚,哈哈哈,不是我嚇你,它就到你臥房門前了。”


    迫於無奈,秦公子隻得又說了一件事。


    “我見此人的最後一麵,是兩年前我返鄉祭拜父母祖上時。當時我回家族舊宅祭祀,配了一枚玉佩。”


    秦公子道:“他認出是我祖母生前之物,向我借去看看。我念他大約是想緬懷祖母,便給了。豈知他沒看多久,那枚玉佩便丟了。”


    魏無羨道:“丟了是指?他遺失了還是拿去賣了?”


    秦公子遲疑片刻,道:“我不知道。我原先以為是他拿去賣了,回來謊稱丟了。但……”


    他不接話,魏無羨很有耐心地道:“但什麽?”


    藍忘機自始至終都麵色冷淡,道:“但說無妨。”


    秦公子道:“但,現在想來,我祖母的東西,他應當不至於拿去賣。”


    “後來聽說這人愛喝酒,大約是夜裏貪杯丟了,或是被人偷了。總之當時我一時氣憤,便斥責了他一頓。”


    魏無羨道:“等等。秦公子,性命攸關之事,不可含糊其辭。‘斥責’這個詞可輕可重,差別可以很大,到底是怎麽個‘斥責’法?”


    秦公子眉頭一跳,補充道:“記得是稍稍打了一頓。”


    魏無羨眨眨眼,道:“這……他那條瘸腿,該不會是被你打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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