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計劃成功開始,聶明玦不用再自己費心費力去尋找聶明玦剩下的肢體了,把所有危險而麻煩的事都交給魏無羨和藍忘機,隻需要密切監視著他們的動向即可。


    清河那次正麵接觸,聶懷桑裝作不認識莫玄羽,魏無羨果然沒覺察有什麽不對。他卻已經借此不動聲色地確定,“莫玄羽”的殼子底下已經換人了。


    金淩、藍思追、藍景儀等小輩沿路遇到殺貓怪事那次,分明是有人故意製造異象,加上那個在附近村落為他們指路的並不存在的“獵戶”,毫無疑問,目的就是要把這群不諳世事的世家子弟們引入義城。


    試想,如果當時魏無羨和藍忘機疏忽一步,沒能完好無損地護住他們,這群世家子弟在義城出了任何差池,這筆賬今天多半也是要算到金光瑤頭上的。


    總之,能給金光瑤定罪的籌碼越多越好,能誘導這個謹慎的惡徒犯下的錯誤、留下的把柄越多越好,能讓他最後死得越慘越越好。


    魏無羨道:“聶宗主,赤鋒尊的身體,不是由你保存著的嗎?”


    聶懷桑撓了撓後腦,道:“原先是我保管的。可我今晚剛剛收到消息,我大哥放在清河的身體不翼而飛。不然我為什麽會匆匆忙忙地往清河趕,還半途被蘇涉抓來……”


    藍忘機用避塵的劍尖將棺材旁邊那隻黑匣子翻了過去,掃了一眼上麵刻的咒文,對魏無羨道:“頭顱。”


    這個匣子原先應該是用來裝聶明玦頭顱的。金光瑤把頭從金麟台轉移後,多半就把它埋在了這裏。


    魏無羨對他一點頭,又道:“聶宗主,你知道這棺材裏原先裝的是什麽嗎?”


    聶懷桑慢條斯理地把一縷被暴雨淋濕的頭發理到耳後,狀似無奈地道:“我怎麽知道?魏兄啊,你何必一直這樣?你再怎麽問,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魏無羨盯了他一陣,最終還是移開了目光、


    推測再天衣無縫,畢竟也隻是推測。誰都沒有證據。


    況且,就算找出了證據,又能證明什麽?能達到什麽目的?打倒什麽人?


    為自己的兄長報仇,處心積慮地策劃了一係列事件,聽起來無可厚非,至少沒有明顯的可譴責之處。縱使在這過程中,把旁人當做棋子,視其他家族小輩們的性命如無物,可畢竟最後都有驚無險,並沒有造成實質傷害。


    聶懷桑此刻的滿臉茫然和無奈,也許是偽裝,他不願承認自己曾對姑蘇藍氏和其他家族的小輩們動過殺機,或者他的計劃不止於此,他要隱藏真實麵目做更多的事、達成更高的目標;也可能根本沒那麽複雜,也許魏無羨的猜測真的僅僅隻是猜測而已,送信、殺貓、將聶明玦身首合一的另有其人,聶懷桑根本就是個貨真價實的膿包。最後金光瑤的那幾句話,不過是他被聶懷桑喊破了偷襲的企圖後臨時編來的謊話,意在擾亂藍曦臣的心神,趁機拉他同歸於盡。畢竟金光瑤是個劣跡斑斑的大謊話家,什麽時候撒謊、撒什麽謊都不奇怪。


    至於為什麽他在最後一刻又改變了主意,推開了藍曦臣,誰又能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想的?


    藍曦臣扶額的手背上筋脈突起,悶聲道:“……他究竟想怎樣?從前我以為我很了解他,後來發現我不了解了。今夜之前,我以為我重新了解了,可我現在又不了解了。”


    藍曦臣惘然道:“他究竟想幹什麽?”


    可是,連他都不知道,旁人就更不可能會有答案了。


    沉默一陣,魏無羨道:“咱們也都別幹站著了。抽幾個人出去找人來,留幾個人,守在這裏看著這東西吧。這口棺材加這幾根琴弦,沒法封住赤鋒尊多久的。”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判斷,那口棺材裏又傳出了砰砰的拍擊之聲。


    巨響陣陣,帶著一股無名的怒火,聶懷桑一個哆嗦。魏無羨看他一眼,道:“看到了吧?得立刻換一口更牢固的棺材,挖個深坑,重新埋進去,起碼一百年之內是不能打開了。一打開,保證陰魂不散,後患無窮……”


    他還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嘹亮的犬吠。


    魏無羨登時色變。


    金淩則是勉強精神一振,道:“仙子!”


    驚雷已逝,瓢潑大雨也化作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最深的夜已經過去,天光微涼。


    濕淋淋的黑鬃靈犬撒開四條腿,一道黑風般刮了進來,撲向金淩。一雙圓溜溜的狗眼濕漉漉的,前爪離地人立起來,扒在金淩腿上嗚嗚低叫。魏無羨看見它鮮紅的長舌從雪白的利齒間伸出,不斷舔舐金淩的手,臉色發白眼睛發直,張了張嘴,覺得靈魂都仿佛要變作一團青煙從口裏飛上天了。藍忘機默默把他擋在了身後,隔開了他和仙子的視線。


    緊接著,數百人眾將觀音廟團團包圍,個個拔劍在手,神色警惕,仿佛準備大殺一場。然而,等率先衝入廟中的數人看清了麵前場景後,卻都愣住了。躺著的,都死了;沒死的,半躺不躺,要站不站。總而言之,屍橫滿地,狼藉滿地。


    持劍衝在最前的兩位,左邊是雲夢江氏那名接人待物十分精幹的客卿,右邊赫然是藍啟仁。藍啟仁尚且驚疑滿麵,還未開口問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和魏無羨幾乎貼成一個人的藍忘機。刹那間,他什麽話都忘了問了,一彪怒氣殺上麵龐,長眉倒豎,吭哧出了幾口氣,胡子顫顫向上飛飄。


    那名客卿迅速判斷出廟內沒有危險,上前去扶江澄,道:“宗主,您沒事吧。”


    藍啟仁則舉劍喝道:“魏……”


    不等他喝完,從他身後衝出幾道白衣身影,紛紛嚷道:“含光君!”


    “魏前輩!”


    “老祖前輩!”


    藍啟仁被最後一名少年撞了一下,險些歪倒,七竅生煙道:“不許疾行!不許大聲喧嘩!”


    除了藍忘機對他喊了一聲“叔父”,沒人理他。藍思追左手抓著藍忘機的袖子,右手抓著魏無羨的胳膊,喜道:“太好啦!含光君魏前輩,你們都沒事。看仙子急成那個樣子,我們還以為你們遇上棘手得不得了的狀況了。”


    藍景儀道:“思追你糊塗啦,怎麽可能會有含光君解決不了的狀況嘛,早就說你瞎操心了。”


    “景儀啊,一路上瞎操心的好像是你吧。”


    “走開啦,少胡說八道。”


    魏無羨方才用鎖靈囊裏的東西混著幾張符篆捏了個團子,給溫寧堵住了胸口的洞,溫寧終於能自己從地上爬起來。藍思追眼角餘光瞥到他,立刻把他也抓了過來,塞進少年們的包圍圈裏,七嘴八舌地訴說前景。


    原來仙子咬傷蘇涉之後,一路狂奔,找到了在這鎮上附近駐紮的一個雲夢江氏的附屬家族,在人門前狂吠不止。那家族的小家主見了它脖子上的特殊項圈、黃金標識和家徽等物,知道這是頗有來頭的靈犬,主人必然身份高貴,又看它齒爪皮毛上都有血跡和碎肉,明顯經過了一場廝殺,怕是那位主人遇到了危險,不敢怠慢,立即禦劍送往蓮花塢通知這片地區真正的老大雲夢江氏。那名主事客卿立即認出這是小少主金淩的靈犬仙子,立即派人出發援救。


    當時姑蘇藍氏眾人也即將離開蓮花塢,藍啟仁卻被仙子擋住了去路。它跳起來,咬下藍思追衣擺一片窄窄的白色布料,用爪子將它拱在頭上,似乎想把這條白布頂成一個圈圈在腦袋上。藍啟仁莫名其妙,藍思追卻恍然大悟:“先生,它這樣子,像不像在模仿我們家的抹額?它是不是想告訴我們,含光君或者藍家的人也遇到了危險?”


    於是,雲夢江氏、姑蘇藍氏和另外幾個尚未離開的家族這才集結了人手,一同前來施救。仙子引了兩次人來,終於在第三次成功搬到了救兵,真乃一條奇犬。


    可不管有多奇多靈,對魏無羨而言,它說穿了還是一條狗,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即便有藍忘機擋在身前,他也渾身發毛。自從藍家這群小輩們進來後,金淩一直偷偷地往那邊瞅,瞅他們圍著魏無羨和藍忘機吵吵嚷嚷,見魏無羨臉色越來越白,拍拍仙子的屁股,小聲道:“仙子,你先出去。”


    仙子搖頭擺尾,繼續舔他,金淩斥道:“快出去,不聽我的話了?”


    仙子哀怨地望他一眼,甩著尾巴奔出廟去,魏無羨這才鬆了口氣。金淩想過去,又不好意思過去,正在猶豫,藍景儀掃到魏無羨腰間的笛子,驚道:“咦?你那五音不全的破笛子終於丟了?這隻新笛子很不錯嘛!”


    他卻不知道,這隻“很不錯”的新笛子,就是他念念不忘想一睹尊容的“陳情”,傳說中的鬼笛。隻是暗暗高興:“太好了!這下至少他今後和含光君合奏時,看起來不會太丟含光君的臉。天哪,他原先那隻笛子真是又醜又難聽。”


    魏無羨下意識用手去摸,想起來這是江澄帶來的,轉向那邊,隨口道:“多謝。”


    江澄看他一眼,道:“本來就是你的。”


    遲疑片刻,他似乎還想說什麽,魏無羨卻已轉向藍忘機。那名客卿方才已得了江澄的一番說明和吩咐,已派遣了任務下去,命令手下人清掃現場,加固棺木的封禁,想辦法安全地運走它。而那一邊,藍啟仁滿腔不快道:“曦臣,你究竟怎麽了!”


    藍曦臣壓著額角,眉間堆滿難以言說的鬱色,疲倦地道:“……叔父,算我求您了。請先別和我說話。真的。我現在,真的什麽都不想說。”


    藍曦臣從小到大都是溫文和煦,絕不失禮,藍啟仁就沒見過他這種煩躁難安、失儀失態的模樣。看看他,再看看那邊和魏無羨一起被包圍的藍忘機,越看越窩火,隻覺得這兩個原本完美無瑕的得意門生哪個都不服他管了,哪個都讓人不省心了。


    那口封著聶明玦和金光瑤的棺材不光異常沉重,還須千萬小心對待,因此自告奮勇來搬運它的是幾名家主。一名家主看到了觀音像的臉,先是一怔,隨即像發現了什麽新鮮玩意兒,指引旁人來看:“金光瑤的臉!”


    旁人看了,嘖嘖稱奇:“果真是他的臉!他做這樣一個玩意兒幹什麽?”


    “自封為神,狂妄自大唄。”


    “那還真是夠狂妄自大的。嗬嗬嗬。”


    魏無羨心道,那可不一定。


    原先他也不清楚,可看到那口棺材之後,他大概猜出來是怎麽回事了。


    這尊觀音像雕的,不是金光瑤,而是金光瑤的母親孟詩。那口棺材裏,本來存放的也應該是孟詩的屍體。


    金光瑤的母親被人視為最下賤的娼|妓,他就偏要照著母親的模樣雕一座觀音神像,受萬人跪拜,香火供奉。今夜他到這座觀音廟來,除了要取走對他來說威脅最大的聶明玦的頭顱,應該也是準備把母親的遺體一起帶走的。


    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沒人比魏無羨更清楚了,不會有人關心的。


    再過不久,這口棺材就會被封進一口更大、更牢固的棺材,被釘上七十二顆桃木釘,打上九重禁止,深埋地下,立起警戒碑,鎮壓在某座山下。被封在裏麵的東西,也一定會永世不得超生。


    聶懷桑看著幾名家主把它抬出了觀音廟的門檻,望了一陣,低頭拍拍衣襟下擺肮髒的泥土,搖搖擺擺地也朝門外走去。


    仙子在門外等主人等得心急,嗷嗷叫了兩聲。聽到這聲音,金淩忽然記起,當仙子還是一隻不到他膝蓋高的笨拙幼犬時,就是金光瑤把它抱過來的。


    那時他才幾歲,和金麟台上的其他小孩子打架,打贏了卻也不痛快,在房間裏邊瘋摔東西邊嚎啕大哭,侍女家仆都不敢靠近他,怕被他丟中。他的小叔叔笑眯眯地鑽出來問他怎麽回事,他立刻把一個花瓶砸裂在金光瑤腳邊。金光瑤說:“啊喲,好凶,嚇死了。”邊搖頭邊好像很害怕的樣子走了。


    第二天,他就把仙子送過來了。


    忽然之間,又有淚水從金淩的眼眶中滾滾落下。


    他一向覺得哭泣是軟弱無能的表現,對此嗤之以鼻,但除了洶湧地落淚,沒有別的方式能宣泄他心中的痛苦和憤怒。


    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好像不能怪任何人,也不能恨任何人。魏無羨,金光瑤,溫寧,每一個都或對或少該對他父母的死亡負責任,每一個他都有理由深惡痛絕,但又好像每一個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讓他恨不起來。可是不恨他們,他還能恨誰?難道他就活該從小失去雙親嗎?難道他不光報不了仇下不了手,連恨意都注定要消弭?


    總覺得不甘心。總覺得莫名委屈。


    一名家主見他盯著棺材落淚,道:“金小公子,你是為你叔叔哭?”


    見金淩不說話,這名家主以長輩口氣數落道:“收起眼淚吧。你叔叔這樣的人,不值得人為他哭。小公子,你可不能這般軟弱呀,該正正你的……”


    若是以往蘭陵金氏家主還是一統百家的仙督之時,哪家的家主都絕對不敢以長輩自居,教訓金家子弟。此時金光瑤已死,蘭陵金氏無人可撐大梁,名聲也差不多壞透了,敢的就來了。金淩心中原本已是千頭萬緒,五味雜陳,聽這名家主指手畫腳,大吼道:“我就是想哭怎麽樣!你是誰?連別人哭都要管嗎?!”


    那名家主沒想到教訓人反而冷不防被吼了,有些惱怒,旁人低聲勸道:“算了,別跟小孩子計較。”


    他訕訕地道:“那是當然,我怎麽會跟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計較……“


    藍啟仁看護著棺材運上了車,重新加固了禁製,回頭一看,愕然道:“忘機呢?”


    他剛剛還盤算著把藍忘機抓回雲深不知處後要跟他促膝長談一百二十天,誰知一眨眼人就不見了。走了幾圈,揚聲道:“忘機呢!”


    藍思追道:“方才我對魏前輩說,我們帶來了小蘋果,就在廟外,含光君就和他一起去看小蘋果了。然後……”


    然後怎麽樣,不用說了。


    藍啟仁看看慢吞吞跟在自己身後出神的藍曦臣,狠狠歎一口氣,拂袖而去。


    金淩聽到魏無羨和藍忘機不見了,急急奔出,險些在觀音廟的門檻上絆了一跤,然而再急,也追不到這兩個人的影子了。仙子繞著他開心地打轉,哈哈吐舌。江澄站在觀音廟的門口一棵參天古木之下,回頭看了看他,道:“把臉擦擦。”


    金淩用力一擦眼睛,抹了抹臉,道:“人呢?”


    江澄道:“走了。”


    金淩失聲道:“你就這麽讓他們走了?”


    頓了片刻,江澄用譏諷的口氣道:“不然呢?留下來吃晚飯?說夠一百句謝謝你對不起?”


    金淩急了,指著他道:“難怪他們要走的,都是因為你!舅舅你這個人怎麽這麽討厭!”


    江澄怒目揚手道:“這是你對長輩說話的口氣?還像話嗎!你找打!”


    金淩脖子一縮,江澄那一巴掌卻沒落到他後腦上,而是無力地收了回去。


    他道:“閉嘴吧。金淩。閉嘴吧。咱們回去。各人回各人那裏去。”


    金淩怔了怔,果然閉嘴了。


    耷拉著腦袋和江澄並肩走了幾步,他道:“舅舅,你剛剛是不是有話要說?”


    沉默半晌,江澄搖頭道:“沒什麽好說的。”


    要說什麽?


    說,當年我並不是因為執意要回蓮花塢取回我父母的屍體才被溫家抓住的。


    在我們逃亡的那個鎮上,你去買幹糧的時候,有一隊溫家的修士追上來了。


    我發現得早,離開了原先坐的地方,躲在街角,沒被抓住,可他們在街上巡邏,再過不久,就要撞上正在買幹糧的你了。


    所以我跑出來,把他們引開了。


    可是,就像當年把金丹剖給他的魏無羨不敢告訴他真相一樣,如今的江澄,也沒辦法再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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