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裏就斷了,下一張紙在旁人手裏,魏無羨問道:“怎麽害死的?”


    那位家主卻唯唯諾諾,魏無羨不客氣地把他手裏的紙拿了過來,掃了一眼,終於知道為何看過的人都麵露難以啟齒之色了。


    紙上所寫內容,實在令人不堪——這位斂芳尊將自己的親生父親牢牢綁住,秘密找來了二十多名老醜的妓女,命她們輪番上陣,直到金光善以這種醜陋至極的方式死去。


    事後,金光瑤自然將這些妓女盡數殺死滅口了。然而,其中一名老妓頗為機靈,被刺了兩劍,流血雖多,卻強忍疼痛裝死不動,等掩埋她們屍體的人離開才從土裏爬出,直奔外地逃命去了。信後附上了這名老妓如今的住址,明言可隨時查證。


    原先拿信的那人道:“老宗主金光善再怎麽說,也是他的親生父親,若這件事是真的……可是……”


    江澄道:“令人作嘔,毛骨悚然。”


    另一人揚手道:“嗬嗬,這兒還有更令人作嘔的!”


    這封長信揭露的第二個秘密,便是金光瑤的夫人秦愫與其獨子之死。


    眾所周知,金光瑤是金光善之子,秦愫則是跟隨金光善多年的部下秦老宗主的女兒,可謂門當戶對。金光瑤從來不曾與除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有過曖昧,因此旁人盛讚斂芳尊與其父大為不同,感歎秦愫覓得好姻緣。多年以來,這二人都是玄門百家之中恩愛夫妻的代表,相敬如賓。曾育有一子金如鬆,性情溫順,夫妻都對其疼愛有加。然而阿鬆幾歲時被一名與蘭陵金氏有嫌隙的家主毒害,不幸夭折,金光瑤悲怒之下將該家族連根拔起,為子複仇。但秦愫傷心過度,自此以後,再未能有所出。


    這封信卻把這個表象徹底打破了。歐陽宗主不可置信道:“這是真的嗎?金夫人,秦愫,她……她是金光善和部下妻子私通所出?!”


    “恐怕多半是真!金光善是什麽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連秦夫人侍女和當初接生秦愫的穩婆的證詞都有,假不了!”


    “秦老宗主跟隨了金光善多少年啊,竟然連自己老部下的妻子都要染指。這個金光善!”


    這可當真是一樁驚天的醜事。也就是說,金光瑤和秦愫,這對夫妻根本是一對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更可怕的是,信中附上的侍女證詞寫道,金光瑤在成親之前就知道了這個秘密。


    就算金光善記不清秦愫是誰的女兒了,可秦愫的母親秦夫人卻不會忘。她心中惶恐,在大婚之前,悄悄去找過金光瑤,吐露了一些內情,哀求他想辦法取消婚事,萬萬不可釀成大錯。


    然而,金光瑤明知秦愫是自己親妹妹,還是娶了她。他要在蘭陵金氏站穩腳跟,就非得有秦愫父親這位堅實的嶽丈給他助力不可。不光娶了,還生了孩子。秦夫人很痛苦,但又不敢對旁人說出,患心疾而亡,臨終前才忍不住向心腹侍女傾訴一番。


    魏無羨低聲對藍忘機道:“難怪他當初在密室對秦愫說,‘阿鬆必須死’。”


    他的兒子恐怕根本不是別人暗害的,而是他自己下的毒手。近親兄妹所生之子,十之八九會是癡呆兒。阿鬆死時剛好才幾歲,正是幼子開蒙的年紀。孩子太小時旁人看不出來什麽端倪,可一旦長大,就會暴露阿鬆與常人不同的事實。就算會不會懷疑到阿鬆父母的血緣上來,若是生出一個癡呆兒,旁人都未免會對金光瑤說三道四,指指點點,說是因為他帶了娼妓的髒血才會生出這種孩子之類的風言風語。


    反正,無論如何,金光瑤都不需要留著一個很可能是白癡的兒子。殺了阿鬆,栽贓給與蘭陵金氏有過嫌隙的家主,然後以給兒子報仇的名義,光明正大地討伐不服他的家族——雖冷酷無情,卻一箭雙雕。


    告密信條理分明,列出了種種證據,還附上了幾位人證的住址,可供查證。最後筆鋒一轉,慷慨激昂地表示,寫信之人也是無意間救了一位證人,才逐漸將真相一一揭露的。雖然金光瑤如今如日中天,但他實在不願讓這個道貌岸然的敗德之徒繼續欺騙眾人,因此將他所做之事都披露出來,往各大世家都送了一份,請諸位家主務必小心此人,當心他的笑裏藏刀、兩麵三刀。


    所有人傳閱完畢之後,都花了一點時間來消化。聶懷桑愣愣地道:“……這送信的人是什麽來頭?”


    一位家主道:“不管是什麽來頭,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他是一位義士,絕對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附和聲聲:“不錯!”


    魏無羨道:“這寫信之人人力財力物力都不缺,搜查證據,尋找人證,到處送信還附贈一批名貴的藥材,絕對來頭不小。不過,義士?這可未定。這封信,他給秦愫也送了一份,直接導致了秦愫金麟台自殺。如果真的隻是想披露金光瑤的真實麵目,為什麽不一開始送往各個世家?”


    立即有人反駁:“送信之人怎麽想得到會釀成這樣的悲劇?”


    幾名年長的女修則道:“秦愫真可憐啊。”


    “當初我還羨慕她呢,心說真是命,出身好,嫁的也好,金麟台的不二女主人,丈夫一心一意,誰知道,嘖嘖。”


    一人狀似很懂地道:“所以看上去很美的表麵,背後往往都是千瘡百孔的。”


    魏無羨心道:“恐怕秦愫正是因為無法忍受旁人這些聽似同情憐憫、實則津津樂道的碎語閑言,所以才選擇自殺的吧。”


    藍忘機又看了一遍信,道:“信中所寫,頗多存疑。”


    藍啟仁道:“何處存疑?”


    魏無羨道:“那可多了。比如,秦夫人對女兒親事心中惶恐,為什麽不去找金光善,讓他下令取消婚事,而要去找金光瑤?再比如,金光瑤此人膽大心細,縝密謹慎,怎麽會沒確認那找來的二十名妓女確實已死就掩埋?”


    一位家主怫然道:“這便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魏無羨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了。


    他知道,在這片群情激奮之中,沒人聽得進去他的話,也沒人會仔細考慮他的疑惑。再多言幾句,發表不同意見,旁人說不定又要開始針對他了。若是在十幾年前,他根本不會理會別人針對不針對他,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可如今,他已經懶洋洋的沒什麽興趣非出這個風頭不可了。


    於是,廳內眾人一浪高過一浪的聲討開始了:


    “當初金光瑤就是靠討好赤鋒尊和澤蕪君才能一步一步往上爬,否則他一個娼妓之子,何以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沒想到這人如此忘恩負義,喪心病狂,兩位義兄都遭了他的毒手,唉!隻盼澤蕪君萬萬不能有什麽閃失!”


    原先他們都不相信聶明玦之死和分屍與金光瑤有關,現在卻忽然都相信。“忘恩負義”和“喪心病狂”這兩個詞原先幾乎是和魏無羨捆綁的,乍一聽他還以為又在罵自己,須臾才反應過來。罵聲還是一樣,罵的對象卻換了一個,略不習慣。


    “不光義兄,親兄弟更是難逃一劫。金光善死前那幾年,他忙著到處清理他爹的私生子,生怕有人殺出來跟他搶位置。莫玄羽還算好的,要不是瘋了被趕回去,說不定也和其他的幾個那樣,因為各種原因消失了。”


    “說不定金子軒的死也和他脫不了關係。”


    “肯定脫不了關係!畢竟人品敗壞。誰還記得當年的曉星塵?明月清風曉星塵。還有櫟陽常氏案,那件事裏薛洋也是這位斂芳尊一力保下的呢。”


    “為了陰虎符真是臉都不要了。”


    “也不單是陰虎符的緣故。曉星塵道長剛出山的時候,不是很多家族都想請他做客卿嗎?蘭陵金氏也邀請他加入過的,不過被婉言謝絕了。金家那時候正得意呢,結果被一個小道士拒絕了,覺得沒麵子啊,所以後來蘭陵金氏要保薛洋,也有這個舊仇的緣故,總之就是要看曉星塵下場慘慘囉。”


    “呸!他們家以為自己是什麽啊,不加入就要你好看?”


    “唉……可惜了。當年我曾有幸看過曉星塵道長夜獵。霜華一劍動天下啊。”


    “金光瑤後來又把薛洋給清理了,好一出狗咬狗。”


    “說起來,我還聽到過一個傳聞。當年金光瑤在岐山溫氏臥底的時候,根本不老實,打的是這樣的主意:若是射日之征戰況不佳,那就繼續在溫家為虎作倀,討好拍馬溫若寒。要是溫家要倒台了,他就反戈一擊,做這個英雄。”


    “真會算計,穩賺不賠的生意啊。做商人算了,修什麽仙啊?”


    “溫若寒九泉之下估計要被他氣死了,當年他可是把金光瑤當親信在培養的。說個秘密吧,金光瑤如今這份劍法和功夫,十之七八都是溫若寒教給他的呢。”


    這些傳言並非第一日流傳,然而,在過往金光瑤得勢時,它們被很好地壓製著,根本沒人當真。而在今夜,傳言們卻仿佛一下子都變成了證據確鑿的事實,成為金光瑤罪行累累的磚瓦基石,用以佐證他的喪心病狂。


    “如此看來,這位金某真是個可怕的人物。殺父、殺兄、殺妻、殺子、殺主、殺友、殺母……還亂|倫。”


    “蘭陵金氏蠻橫霸道,金光瑤更是獨斷專行,從來不聽取旁人意見,我們早就受夠這股惡氣了。”


    “他是看這些年來各家勢力都不斷擴大,實力漸長,生出了威脅感,害怕像當初岐山溫氏被傾覆那樣被推翻,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想幹脆將我們一網打盡吧?”


    “妄想。既然如此,我們就讓他最害怕的事變成事實!”


    “魏先生,金光瑤這廝手裏有陰虎符,這東西可要拜托你了。”


    魏無羨沒想到有人會主動來和自己說話,而且還這麽熱情,微微一怔。隨即,另一位家主也道:“不錯!此道之上,無人可出夷陵老祖之右。”


    “這下金光瑤踢到鐵板了,哈哈哈哈……”


    魏無羨一時頗為無語。上次旁人這樣對他說話,如此吹捧奉承,已經是在十幾年前的射日之征裏了。


    有許多人,一定要站在某一方的對立麵,才能確定自己的立場正確。此時他們有了一個新的共同敵人,統一了戰線,有了認同感,於是紛紛開始對魏無羨示好,確認他在這邊的陣營裏,也可以表現己方的寬容大度和海納百川。


    雖然終於熬到有人接替他坐上百家公敵的位置了,可他並沒嚐出多少苦盡甘來的味道,更沒有什麽終於被世人所接受的感動。


    隻在心理忍不住懷疑:“當初他們是不是也像今晚這樣,一群人聚集在某一個地方開了一場秘密的會,然後就要圍剿亂葬崗了?”


    會議結束之後,雲夢江氏的宴廳也剛好準備完畢,可以入席用餐了。


    然而,宴席上缺少了兩個身影。眾人奇道:“怎麽少了魏無羨和含光君?”


    江澄坐在首席上,問身旁那名客卿:“人呢?”


    那名客卿道:“他們二位出了內廳之後去換了衣服,說是出門走走,等會兒再回來。”


    江澄冷笑一聲,道:“還是老樣子,不知禮數。”


    這話似乎把藍忘機也罵進去了,藍啟仁麵露不快之色。頓了頓,江澄調整了顏色,客氣地道:“諸位,先行用餐吧。”


    藍忘機任由魏無羨帶著,也不問去哪裏,四下悠閑地走動。


    蓮花塢前的碼頭上還有小攤,魏無羨走了過去,笑道:“不跟他們一起吃飯是對的,藍湛來來來,這個餅好吃。我請你啊!麻煩來兩個吧。”


    攤主立刻喜笑顏開地用油紙包了兩個。魏無羨正要去接,忽然想起他沒錢。


    藍忘機已經代替他接了過來,一手付了錢。


    魏無羨道:“哎呀。不好意思,怎麽總是這樣呢?好像我要請你吃什麽東西,總是沒請成。”


    藍忘機道:“無妨。”


    魏無羨低頭咬了一口,道:“以前我在碼頭這邊要東西吃都不用付錢的,隨便吃隨便拿,過了一個月攤主自然會去找江叔叔報帳。”


    藍忘機在手裏圓圓的餅子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半月形,淡聲道:“你現在也不用付錢。”


    魏無羨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三兩下吃完了,把油紙揉成一堆,在手裏拋著玩兒,四下望望,道:“沒什麽其他攤子了。以前這裏不管多晚都擠滿了攤子,賣各式各樣吃的。因為蓮花塢裏晚上出來吃宵夜的人不少。船也很多,不比你們那邊的彩衣鎮差。”


    他道:“藍湛,你來的太晚了。沒趕上這裏最好玩兒最熱鬧的時候……”


    藍忘機道:“不晚。”


    沉默片刻,魏無羨笑道:“當年在雲深不知處上學的時候我說了好幾次要你過來玩,你都不理我。我應該再蠻橫一點,把你拖過來的。”


    他道:“怎麽吃得這麽慢?不好吃?”


    藍忘機道:“食不言。”


    他吃東西細嚼慢咽,如果非要說話,那就得保證口裏絕對沒東西。魏無羨道:“那我不和你說話了。以為你不喜歡,還想叫你把剩下給我吃算了。”


    藍忘機對攤主道:“請再來一份。”


    最終,魏無羨把第三個餅都吃完了的時候,藍忘機還在慢慢啃他的第一個。魏無羨已經領著他走得離蓮花塢越來越遠了,一路上到處指東西給他看,不停地說話,對藍忘機描述小時候的自己。


    他特別想把自己長大、玩耍、撒潑打滾過的地方都給藍忘機看一遍,給他講自己在這裏幹過的壞事、打過的架、捉過的山雞,然後再觀察藍忘機細微的表情變化,期待他的每一個反應。


    魏無羨道:“藍湛!看我,看這棵樹。”


    藍忘機也吃完了他的那份餅,把油紙折成一個整整齊齊的小方塊,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棵普通的樹,該有幾十年了。


    魏無羨道:“我爬過這棵樹。”


    藍忘機道:“方才來的路上,你每一棵樹都爬過。”


    魏無羨道:“這棵不一樣嘛!這是我來蓮花塢後爬的第一棵,大半夜爬的,我師姐打著燈籠出來找我,怕我摔了在樹下接著我,可她那麽細的胳膊能接住啥,還是摔斷了一條腿。”


    藍忘機道:“為何半夜爬樹。”


    魏無羨道:“沒有為什麽。你知道的,我就喜歡半夜出來鬼混。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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