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沒有聽清這支曲子叫什麽名字。一陣血燥衝上麵龐,腦袋和四肢關節燒得疼痛不已,嗡嗡的耳鳴聲揮之不去。


    再醒來的時候,他睜開眼,看到的竟然不是漆黑的地洞穹頂,也不是藍忘機那張蒼白的臉,而是一麵木板。木板上畫著滑稽的一串人像。


    這是蓮花塢裏他畫在床頭的塗鴉。


    魏無羨躺在他的木榻上,江厭離低頭正在看書,見他醒來,淡淡的眉一下揚起,放下書叫道:“阿羨!”


    魏無羨道:“師姐!”


    勉強從榻上爬起來,四肢不燒了,依舊在發軟,嗓子微幹。他問道:“我回來了?從地洞裏出來了?是江叔叔帶人來救的我嗎?藍湛呢?江澄呢?”


    木門一開,江澄單手拖著一隻白瓷罐子走了進來,喝道:“叫什麽叫!”


    喝完之後,他轉向江厭離:“姐,你熬的湯。我幫你拿過來了。”


    江厭離接過罐子,將裏麵的內容舀出來盛在一隻碗裏。魏無羨道:“江澄,你小子,過來!”


    江澄道:“過來幹什麽?你要跪下來感謝我嗎?”


    魏無羨道:“七天才帶人來你存心弄死我啊?!”


    江澄道:“你死了嗎?那現在跟我說話的人是誰?”


    魏無羨道:“你從暮溪山回雲夢最多隻要五天吧!”


    江澄道:“你傻?隻算回的時間,不算去的時間?何況去了之後,我還要領著人漫山遍野地找那棵老榕樹,挖開被溫晁他們堵死的那個地洞,七天把你救出來,感恩戴德吧!”


    魏無羨一想,竟然真的忘了算上去的時間,一時無語,道:“好像是這麽回事。可是藍湛怎麽沒提醒我?”


    江澄道:“他光是看到你就夠煩的了,還指望他仔細聽你說話?”


    魏無羨道:“說的也是!”


    江厭離盛好了湯,送到他手裏。湯裏是切成塊的蓮藕和排骨,都是肉粉色的,熬得表皮微爛,香氣濃鬱,滾燙滾燙。魏無羨在地洞數日未進食,又不能一下給他吃太實的東西,這個剛好,道了聲謝謝師姐便抱著碗喝起來,邊吃邊道:“藍湛呢?他也被救出來了吧?在這兒嗎?還是回姑蘇他家裏去了?”


    江澄道:“廢話。他又不是我們家的人,到我們家來幹什麽,當然是回姑蘇去了。”


    魏無羨道:“他一個人回去的?姑蘇那邊他家裏……”


    話音未落,江楓眠邁了進來。魏無羨放下碗,道:“江叔叔!”


    江楓眠道:“坐著吧。”


    江厭離遞了一放手帕給魏無羨擦嘴,道:“好吃嗎?”


    魏無羨道:“好吃!”


    江厭離便很高興地拿著碗出去了。江楓眠坐到了她剛才坐過的位置,看了看那隻白瓷罐子,似乎也想嚐嚐,奈何碗已經被江厭離拿走了。江澄道:“父親,溫家的人還是不肯把劍還回來嗎?”


    江楓眠收回目光,道:“近日他們正在慶賀。”


    魏無羨道:“慶賀什麽?”


    江楓眠道:“慶賀溫晁以一人之力,斬殺了屠戮玄武妖獸。”


    聞言,魏無羨險些從床上滾了下來:“溫家殺的?!”


    江澄嗤笑道:“不然呢?你還指望他們說是你殺的?”


    魏無羨道:“溫狗胡說八道臭不要臉,明明是藍湛殺的。”


    江楓眠微微一笑,道:“是嗎?可巧,藍家二公子卻對我說,是你殺的。那到底是誰殺的?”


    魏無羨道:“算咱們倆都有份吧。但是主殺是他。我就是鑽到妖獸的殼裏把它趕了出去。藍湛一個人在外麵守著,跟它磨了三個時辰才拖死它。”


    他對江澄父子講述這幾日裏主要發生的事。江澄聽著,神色複雜,半晌才道:“跟藍忘機說的差不多。這麽算來,是你們倆合力殺了它。是你的就是你的,都推給他一個人幹什麽。”


    魏無羨道:“不是推。就是覺得比起他來,我確實沒出什麽力。”


    江楓眠點頭道:“做的不錯。”


    十七歲便能斬殺四百餘歲的巨型妖獸,又豈止是“做的不錯”的程度。


    江澄道:“恭喜你了。”


    這聲恭喜的語氣,頗為怪異。看他抱起雙手、挑起了眉,魏無羨就知道,他這是酸勁兒又泛上來了。此時的江澄,心中一定頗不服氣地在計較,為什麽留在地洞中斬殺妖獸的不是他,如果是他,肯定也能怎麽樣怎麽樣。魏無羨哈哈笑道:“可惜了你不在。不然這顆頭也有你一份了。你還能跟我說說話解悶,這幾天跟藍湛對坐著,把我憋死了。”


    江澄道:“憋死你活該。你就不應該強出頭,不應該管這件破事。若是你最初沒有動……”


    突然,江楓眠道:“江澄。”


    江澄一愣,方知剛才說得過了,立即噤聲。江楓眠並無責備之色,但神情卻由方才的平和轉為凝肅了。


    他道:“你知道方才自己的話有哪裏不妥嗎?”


    江澄低下頭:“知道。”


    魏無羨道:“他就是隨口說說的氣話罷了。”


    看著江澄口不對心、略不服氣的模樣,江楓眠搖了搖頭,道:“阿澄,有些話就算生氣也不能亂說。說了,就代表你還是沒明白雲夢江氏的家訓,沒……”


    一個冷厲的女聲從門外傳來:“是,他不明白,魏嬰明白就夠了!”


    猶如一道紫色的閃電一般,虞夫人帶著一陣冷風刮了進來。她站在魏無羨床前五步之處,雙眉揚起道:“‘明知不可而為之’,可不就是像他這樣,明明知道會給家裏添什麽麻煩,卻還要鬧騰!”


    江楓眠道:“三娘子,你來做什麽?”


    虞夫人道:“我來做什麽?可笑!我竟然要被這樣詢問。江宗主還記得不記得,我也是蓮花塢的主人?記得不記得,這躺著的和站著的,哪個才是你兒子?”


    這樣的質問,這麽多年來已經聽到過無數次了。江楓眠道:“我自然明白。”


    虞夫人冷笑道:“你是明白,但光是明白也沒什麽用。這個魏嬰,真是一天不惹事渾身就不痛快!早知道還不如就叫他老實待在蓮花塢禁止出門。溫晁難道還真的敢把姑蘇藍氏和蘭陵金氏的兩個小公子怎麽樣?就算敢怎麽樣,那也是他們運氣不好,輪得到你去逞英雄?”


    在江楓眠麵前,魏無羨總要給他夫人一些麵子,一句也不頂,心道:“不敢把他們怎麽樣?那可不一定。溫晁就沒什麽不敢做的。”


    虞夫人道:“我把話放在這裏了,你們等著看,他總有一天非給咱們家惹出大亂子不可!”


    江楓眠起身道:“我們回去說話。”


    虞夫人道:“回去說什麽?回哪裏說?我就要在這裏說。反正我問心無愧!江澄,你過來。”


    江澄夾在父親和母親中間,猶豫了片刻,站到母親身邊。虞夫人抓著他的雙肩,推給江楓眠看:“江宗主,有些話我是不得不說了。你好好看清楚,這個,才是你的親生兒子,蓮花塢未來的主人。就算你因為他是我的生的就看不慣他,他還是姓江!——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外邊那些人怎麽傳的,說江宗主這麽多年了還對某某散人癡心不改視故人之子為親子,都猜測魏嬰是不是就是你的……”


    江楓眠喝道:“虞紫鳶!”


    虞夫人也喝道:“江楓眠!你以為你聲音高點兒就怎麽樣了嗎?!我還不清楚你!”


    兩人出門理論去了,一路虞夫人的怒聲越發高漲,江楓眠也是強壓火氣與她爭辯。江澄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看了一眼魏無羨,突然也扭頭走了出去。


    魏無羨道:“江澄!”


    江澄不應,匆匆數步已轉上了走廊。魏無羨隻得滾下了床,拖著又酸又僵的身體追上去道:“江澄!江澄!”


    江澄隻顧埋頭往前走,魏無羨大怒,撲上去一把掐住他脖子:“聽到了還不應!找打!”


    江澄罵道:“滾回你床上躺著去!”


    魏無羨道:“這可不行,咱們得把話說清楚!那些亂七八糟的鬼話你可千萬不能相信。”


    江澄冷冷地道:“哪些亂七八糟的鬼話?”


    魏無羨道:“那些說出來都髒了人嘴的。我爹媽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我見不得別人給我瞎落戶!”


    他搭著江澄的肩,硬是把他拉到走廊邊的木欄上一起坐下,道:“咱們攤開了說,不要別別扭扭的心裏藏著東西。你是江叔叔的親生兒子,未來的江家家主。江叔叔對你自然是要更嚴厲的。”


    江澄斜著眼睛看他。


    魏無羨又道:“可我就不一樣,我是別人家的兒子,爹媽都是江叔叔的好朋友,他對我當然要客氣一些。這個道理你肯定明白吧?”


    江澄哼道:“他對我並不是嚴厲,隻是不喜歡。”


    魏無羨道:“哪有人不喜歡自己親生兒子的?你別瞎想了!那些嘴碎傳謠的我見一次打一次,打得他們媽都不認識。”


    江澄道:“就是有。他不喜歡我阿娘,連帶也不喜歡我。”


    這一句,還真是難以反駁。


    仙門世家皆知,虞三娘子與江楓眠是少時同修,十幾歲便認識了。江楓眠性情溫雅,虞紫鳶則強勢冷厲,二人交集並不深,因此雖然門當戶對,卻一直沒什麽人把他們聯想作一對。後藏色散人出世,途徑雲夢,偶與江楓眠結識交友,還一同夜獵過數次,彼此都較為欣賞對方。人人都猜測,藏色散人極有可能成為蓮花塢下一代的女主人。


    誰知,不久,眉山虞氏忽然向雲夢江氏提出了聯姻。


    當時的江家宗主對此頗感興趣,江楓眠則無此意。他並不喜虞紫鳶的品性為人,認為二人並非良配,婉言謝絕了數次。而眉山虞氏卻從多方入手,對當時尚為年輕、根基亦不穩的江楓眠強力施壓。不久,藏色散人與江楓眠身邊最忠心的家仆魏長澤結成道侶,江楓眠終於敗下陣來。


    江虞二人雖然成親,卻成一對怨侶,常年分居,話不投機。除了家族勢力得到鞏固,也不知究竟還得到了什麽。


    雲夢江氏立家先祖江遲乃是遊俠出身,家風崇舒朗磊落,坦蕩瀟灑,虞夫人的精氣神與之完全背道而馳。而江澄模樣和性子都隨母親,天生便不投江楓眠之好,從小諸般教導,始終調不過來,是以江楓眠一直表現得似乎不是太青睞他。


    江澄掀開魏無羨的手,站了起來,發泄道:“……我知道!我不是他喜歡的那種性格,不是他想要的繼承人。他覺得我不配做家主,不懂江家的家訓,半點沒有江家的風骨。是!”


    他揚聲道:“你和藍忘機合力斬殺屠戮玄武,浴血奮戰!了不起!可是我呢?!”


    他一拳砸在廊柱上,咬牙道:“……我也是奔波數日,精疲力竭,一刻都沒有休息過!”


    魏無羨道:“家訓算什麽!有家訓就一定要遵守嗎?你看姑蘇藍氏的家訓,三千多條,條條都要遵守,人還活不活了?”


    他跳下木欄,道:“還有,做家主就一定要受家風、從家訓?雲夢江氏曆代這麽多位家主,我就不相信人人都是一個樣。就連姑蘇藍氏也出過藍翼這種異類,可誰敢否認她的實力她的地位?論及藍家的仙門名士,誰能略過她、略過她的弦殺術?”


    江澄默然不語,像是稍稍冷靜了些。


    魏無羨重新搭上他的肩,道:“將來你做家主,我就做你的下屬,像你父親和我父親一樣。所以,閉嘴吧。誰說你不配做家主?誰都不能這麽說,連你也不行。敢說就是找揍。”


    江澄哼道:“就你現在這個樣?能揍誰?”說著他就在魏無羨心口拍了一把。那鐵烙烙出的傷口雖然已經塗過藥、包紮過了,可冷不防被這麽一拍,哪能不疼。魏無羨咆哮道:“江澄!!!死來!!!”


    江澄閃身躲過他的劈空一掌,喝道:“現在疼得要死,當初為什麽逞英雄!活該!給你長記性!”


    魏無羨道:“我是逞英雄嗎!我也是迫不得已,動的比想的快!別跑了,饒你一條小命,問你個事!——我腰帶裏塞著一個香囊袋子,空的,你看見沒?”


    江澄道:“那個綿綿給你的?沒看見。”


    魏無羨叫一聲可惜,道:“下次再找她要個。”


    江澄皺眉道:“你又來了。你不會真的喜歡她吧?那丫頭長的是還可以,但是一看出身就不怎麽樣。恐怕連門生都不是,像是個家奴之女。”


    魏無羨道:“家奴怎麽了,我不也是家仆之子嗎。”


    江澄道:“你跟她能比嗎?誰家的家仆像你這樣,主人還給你剝蓮子、熬湯喝,我都沒喝到!”


    魏無羨道:“你叫師姐再熬。對了,之前說到藍湛。藍湛他沒留什麽話給我嗎?他哥哥找到沒?家裏情況怎麽樣?”


    江澄道:“你還指望他留話給你?不留一劍給你就不錯了。他回去了。藍曦臣還沒找到,都懷疑是逃跑了。藍啟仁忙得焦頭爛額。”


    魏無羨道:“藍家家主呢?怎麽樣?”


    江澄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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