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仙首出行夜獵,往往前呼後擁,排場甚足。但藍忘機素喜獨來獨往,這隻手臂又邪門怪異,稍有不慎即可能禍及旁人,他便沒有帶家族子弟與其他門生,隻捎上了魏無羨一個人,盯他也盯得越發緊。


    魏無羨原本想下山探查時尋一機會溜之大吉,可途中屢次試圖逃跑,下場無一不是被藍忘機單手提著衣服後領拎回去。他改變策略,極力往藍忘機身上又貼又黏,尤其是晚上,雷打不動地往藍忘機床上爬,指望藍忘機被惡心得受不了了趕緊的一劍把自己劈走。可任他東西南北瘋,藍忘機自巋然不動。魏無羨一鑽到他被窩裏,他就輕輕一掌拍得魏無羨渾身僵直,再把魏無羨塞進另一條被窩裏,擺成規規矩矩的睡姿直到天亮。魏無羨吃了好幾次虧,一覺醒來都是腰酸腿軟叫苦不迭,不免心想:“這人長大了,也比以前沒意思多了。以前撩他他還知道臊,還臊得怪好玩兒。可如今非但八風不動,還學會反擊了,真是豈有此理!”


    循著那隻左手的指引,二人一路往西北而去。每日合奏一曲《安息》,用以臨時緩和它的怒意和殺氣。行至清河一帶附近,這隻手臂維持了許久的指路姿勢忽然改變了,收回了食指,五指成拳。


    這便是說明,這隻手所指引的東西,就在這附近了。


    他們邊走邊訪,來到清河的一座小城。正值白日,街上人來人往,甚是熱鬧。魏無羨踢踢踏踏跟在藍忘機身後,忽的一陣刺鼻的脂粉香氣撲麵而來。


    聞慣了藍忘機身上清淡的檀香,魏無羨被這氣味一刺,脫口而出:“你這賣的是什麽?這個味道。”


    香氣是從一名身披道袍、臉上寫滿坑蒙拐騙的江湖郎中那邊傳來的。他背著一隻箱子,向過往行人兜售一些小玩意兒,見人來問,喜道:“什麽都賣!胭脂水粉物美價廉。公子看看?”


    魏無羨:“好,看看。”


    郎中道:“給家裏娘子帶?”


    魏無羨一笑:“我自己用。”


    “……”郎中的笑容凝固了,心道:“拿我尋消遣呢?!”


    尚未發作,卻見另一名年輕男子折了回來,麵無表情地道:“不買就不要鬧。”


    這男子俊極雅極,白衣抹額勝雪,瞳色淺淡,腰懸長劍。這郎中是個假道士,於玄門世家一知半解,認得姑蘇藍氏的家紋,不敢造次,忙把箱子一勒,往前跑了。魏無羨道:“你跑什麽?我是真的要買!”


    藍忘機道:“你有錢買嗎?”


    魏無羨道:“沒錢你給我啊。”說著把手伸進他懷裏。本沒指望掏出什麽,三下兩下,卻真叫他掏出了一隻精致小巧、沉甸甸的錢袋。


    這完全不像是藍忘機會帶在身上的東西,不過這些天來,藍忘機身上叫他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止一兩件了,魏無羨見怪不怪,拿著錢袋就走人。果然,藍忘機任他拿,任他走,沒有半句不滿。若不是他自問對藍忘機的品性和潔身自好有那麽一點了解,含光君的名聲又一向好得嚇人,他幾乎要懷疑藍忘機和莫玄羽之間是不是有過什麽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了。


    否則為什麽他都做到這個地步了還能忍?!


    走出一段路,魏無羨無意間回頭一看,藍忘機被他遠遠甩在身後,還站在原地,看著他這邊。


    魏無羨的腳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


    不知為什麽,他心中隱約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走這麽快,把藍忘機就這樣扔在身後。


    這時,一旁有人喊道:“夷陵老祖,五文一張,十文三張!”


    魏無羨:“誰?!”


    他連忙去瞧瞧是誰在賣他,卻正是剛才那名江湖郎中假道士。他收起了劣質的胭脂香粉,改拿了一遝凶神惡煞賽門神的貼紙,喋喋地道:“五文一張十文三張,這個價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三張好。一張貼大門一張貼大廳,最後一張貼床頭。煞氣重邪氣濃,以惡製惡以毒攻毒,保證什麽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


    魏無羨道:“牛皮吹上天!真這麽靈你每張賣五文?!”


    郎中道:“怎麽又是你?買就買不買走人。你要是想每張花五十文買這個,我倒是願意。”


    魏無羨翻了翻那遝“夷陵老祖鎮惡像”,實在不能接受畫中這個青麵獠牙、凸目暴筋的壯漢是自己。


    他據理力爭:“魏無羨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你畫的這是什麽?!沒見過真人也不要亂畫,誤人子弟。”


    那郎中正待說話,魏無羨忽然感覺背後有風襲來,閃身一躲。


    他是躲過了,這江湖郎中卻被人掀了出去,砸倒了街邊人家的風車攤,扶的扶撿的撿,一片手忙腳亂。這郎中本來要罵,一見踢他的是個渾身金光亂閃的小公子,非富即貴,氣勢先下去半截;再一看,對方胸口繡的是金星雪浪白牡丹,徹底沒氣了。可又不甘心就這麽平白無故受一腳,弱弱地道:“你為什麽踢我?”


    那小公子正是金淩,他抱著手,冷冷地道:“踢你?敢在我麵前提‘魏無羨’這三個字的人,我不殺他他就該跪下感恩戴德了,你還當街鬼吼鬼叫。找死!”


    魏無羨沒料到金淩會在此出現,更沒料到他舉止跋扈至此,心道:“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脾氣大戾氣重,驕縱任性目中無人,把他舅舅和父親的壞處學了個透,母親的好處卻沒學到半點,我要不是敲打敲打他,將來遲早要吃大虧。”眼見金淩似乎沒撒夠火氣,朝地上那人逼近兩步,他插口道:“金淩!”


    那郎中不敢作聲,目光裏盡是千恩萬謝。金淩果然轉向了魏無羨,輕蔑道:“你還沒逃走?也好。”


    魏無羨笑道:“哎喲,真不知道上次被壓在地上爬不起來是誰啊是誰啊?”


    金淩嗤笑一聲,吹了聲短哨。魏無羨本不解其意,可片刻之後,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嗬嗤嗬嗤粗重的獸類喘息之聲。


    他轉頭一看,一隻半人高的黑鬃靈犬從街角轉出,直衝他奔來。長街上驚叫一聲更比一聲近、一陣還比一陣高:“惡狗咬人啦!”


    魏無羨勃然色變,拔腿就跑。


    說來慚愧,夷陵老祖枉稱所向披靡,卻其實見狗即慫。這也是無可奈何,他幼年沒被江楓眠撿回家時,打小在外邊野,常在惡犬嘴底奪食。幾番撕咬追趕,吃了不少虧,漸漸對大小犬類都怕得要死,為此江澄沒少嘲笑過他。這事說出去不光丟人,更沒幾個人會信,故流傳度不高。魏無羨幾乎魂飛魄散,眼中忽見一道身長玉立的白影,忙撕心裂肺地叫:“藍湛救我!”


    金淩追到此處,一見藍忘機,大驚失色:“這瘋子怎麽又跟他在一起?!”藍忘機為人嚴肅,不苟言笑,仙門之中連不少平輩見了他都心裏犯怵,遑論這些小輩。其恐嚇力比當年的藍啟仁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條狗受過嚴訓,並非凡品,甚通靈性,也仿佛知道這個人麵前不能撒野,嗷嗚嗷嗚叫了幾嗓子,夾著尾巴,反躲到了金淩身後。


    這條黑鬃靈犬是金光瑤送給金淩的珍種。尋常人但凡聽說是斂芳尊送的,哪敢怠慢,奈何藍忘機偏偏不是尋常人。他可不管贈送者是誰、縱犬者是誰,該怎麽治怎麽治,嚴懲不貸。金淩縱犬當街追人被他逮住,心都涼了,暗道:“死定了,他非把我這好不容易訓成的靈犬殺了、再狠狠教訓我一頓不可!”


    豈知,魏無羨一頭紮進藍忘機臂下,鑽到了他背後,恨不得整個人順著他這根身長玉立的杆子往上爬、爬上天才好。藍忘機被他雙手一圈,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趁此機會,金淩又是兩聲短哨,攜著他的黑鬃靈犬落荒而逃。


    一旁地上那郎中掙紮著站起,心有餘悸道:“世風日下,如今的世家子弟真是了不得啊!了不得啊!”


    魏無羨聽聞犬吠遠去,也從藍忘機背後繞了出來,若無其事負手讚同道:“不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那郎中現在見他如見救命恩人,連連附和,為表感謝,扔燙手山芋般地把那疊“夷陵老祖鎮惡圖”扔到魏無羨手裏:“兄台,剛才多謝你!這個權當謝禮。你折個價賣出去,三文一張,總共也能賣三百了。”


    藍忘機看了一眼畫像中青麵獠牙的壯漢,不予置評。魏無羨見自己的價格越賣越低,哭笑不得:“你這是謝禮嗎?真要謝,給我把他畫得好看點!……打住別走,有個事打聽下。你在此地買賣,有沒有聽過什麽怪事?或者看見過什麽異象?”


    郎中道:“怪事?你問我就問對了,在下常年駐紮在此,人稱清河。是什麽樣的怪事?”


    魏無羨道:“譬如,妖魔作祟啦,分屍奇案啦,滅門慘事啦。”


    郎中道:“此地是沒有,但你往前走五六裏,有一座山嶺,叫做行路嶺,我勸你不要去。”


    魏無羨道:“怎說?”


    郎中道:“這個行路嶺,又有個諢名喚作‘吃人嶺’,你說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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