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在彩衣鎮上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帶回雲深不知處,給其他世家子弟瓜分得一幹二淨。因藍啟仁去了清河,這幾日不用上課,眾少年玩兒得昏天黑地,紛紛湧進魏無羨和江澄的房裏打地鋪,通宵吃喝扳手腕投骰子看畫冊。一天夜裏,魏無羨投骰子投輸了,被打發翻牆下山去買天子笑,這回總算讓所有人都一飽了口福。誰知,第二日天還未亮,房裏地上正滿地睡得橫七豎八,宛若一地躺屍,突然有人打開了房門。


    開門聲驚動了幾人,睡眼朦朧間看到臉色冷若冰霜的藍忘機站在門口,嚇得瞬間清醒。聶懷桑狂推睡得頭在下身在上的魏無羨,道:“魏兄!魏兄!”


    魏無羨被他搡了幾把,迷迷糊糊問道:“誰?還有誰要來?!江澄嗎?拚就拚,怕你?!”


    江澄昨晚喝多了頭還疼著,躺在地上還閉著眼睛,反手摸到一樣東西就衝魏無羨聲音傳來的地方砸過去,道:“閉嘴!”


    那東西砸到魏無羨胸口,嘩啦啦翻了數頁,聶懷桑定睛一看,江澄用來扔魏無羨的正是他珍藏的絕版春宮圖冊之一,再抬頭,看到目色料峭的藍忘機,幾乎要口吐魂煙了。魏無羨抱著那書冊嘀咕兩句,又睡了過去,藍忘機邁進房中,一手揪住他後衣領,提起來便往門外拖去。


    魏無羨被他拎了一陣,迷瞪片刻,終於醒了五六分,扭頭道:“藍湛你幹什麽?”


    藍忘機一語不發,徑自拖著他前行。魏無羨又醒了三分,其他的一地躺屍也陸續被驚醒。江澄一見魏無羨又被藍忘機拎住了,衝出來道:“怎麽回事?這是幹什麽?”


    藍忘機回頭,一字一句道:“領罰。”


    江澄方才是醉了睡得遲鈍了,這才想起房裏的滿地狼藉,想起他們昨晚不知犯了多少條雲深不知處的家規了,麵色一僵。


    藍忘機把魏無羨拖去了姑蘇藍氏的祠堂前,已有數名年長的藍氏門生靜候在此,一共八人,其中四人手持奇長無比的檀木戒尺,戒尺上密密麻麻刻滿了方字,俱是一派冷肅形容,見藍忘機拖來了人,兩人立即上前,將魏無羨牢牢摁住。魏無羨半跪在地掙紮不得,道:“藍湛你這是要罰我?”


    藍忘機冷冷凝視他,不語。


    魏無羨道:“我不服。”


    這時,醒得七七八八的眾少年也衝了過來,被攔在祠堂外不得入內,個個抓耳撓腮,看了那戒尺,嚇得咋舌。卻見藍忘機一掀白衣下擺,也跪在了魏無羨身旁。


    見狀,魏無羨大驚失色,奮力要起,藍忘機卻喝道:“打!”


    魏無羨目瞪口呆,忙道:“等等等等我服了,我服了藍湛,我錯……啊!”


    兩人手心、腿背都挨了一百多下戒尺,藍忘機不須人按住,始終腰杆筆直,跪得端正,魏無羨則鬼哭狼嚎,毫不矜持,看得圍觀的各家子弟肉痛不已,連連皺臉。挨完打後,藍忘機默默站起,向祠堂內的門生欠首一禮,隨即走了出去,竟是看不出任何受傷的跡象。魏無羨則完全相反,被江澄從祠堂裏背出去之後,一路仍在啊啊不止。眾少年一窩蜂圍著他們,道:“魏兄啊,到底怎麽回事?”


    “藍湛他罰你也罷了,怎麽他自己也跟著挨打?”


    魏無羨伏在江澄背上長籲短歎:“唉!失策失策!一言難盡!”


    江澄道:“廢話少說!你到底幹了什麽!”


    魏無羨道:“沒幹什麽啊!昨晚我不是投骰子投輸了下去買天子笑嗎?”


    江澄道:“……別告訴我你又遇到他了。”


    魏無羨道:“你還真說對了,也不知道什麽運氣,我扛著天子笑翻上來的時候又被他堵個正著。我懷疑他是真的天天盯著我吧?”


    江澄道:“你以為都跟你一樣閑。然後呢。”


    魏無羨道:“然後我還是跟他打招呼,我說‘藍湛!這麽巧,又是你!’他當然是又不理我,二話不說一掌劈過來。我說嘿你這是何必?他說外客如多次觸犯宵禁,就要去藍氏祠堂領罰。我就說,這兒隻有我們兩個人,你不說我不說,誰也不知道我犯沒犯宵禁對不對?我保證沒有下次了,咱們都這麽熟了,不能賞個臉行個方便嘛?”


    眾人一臉慘不忍睹之色。


    魏無羨繼續道:“結果他板著臉說跟我不熟,提劍就打過來,一點情分都不講。我隻好也把天子笑放到一邊跟他對對招了。他拳掌並出,追得可緊了,甩都甩不脫!最後我實在是被他追得不耐煩了,我說你當真不放手?不放手?!


    “他還是說:‘領罰!’”


    眾少年聽得一顆心吊起,魏無羨講得眉飛色舞,渾然忘了自己還在江澄背上,猛地一巴掌拍在江澄肩頭:“我說:‘好!’然後不躲了,迎上去一撲,把他抱住,往雲深不知處的牆外栽倒!”


    “……”


    魏無羨道:“於是我們就兩個人一起掉到雲深不知處境外了!摔得那叫一個眼冒金星。”


    聶懷桑已然呆滯:“……他沒掙脫你?”


    魏無羨道:“哦,有試過,不過我手腳並用死死鎖住他,他想掙脫也掙脫不了,根本沒辦法從我身上爬起來,硬得跟塊板子似的。我說怎麽樣藍湛?這下你也在雲深不知處境外了,你我同犯宵禁,你可不能嚴於待人寬於律己,罰我的話也得罰你自己,一視同仁,怎麽樣?”


    魏無羨道:“他起來之後臉色很差,我坐在旁邊說你不要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這件事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後他就一聲不吭的走了。誰知道今早他來這麽一出……江澄你走慢點,我快被你甩下來了。”


    江澄豈止是想把他甩下來,簡直想把他頭朝下往地上砸幾個人坑:“背了你還挑三揀四!”


    魏無羨道:“一開始又不是我讓你背的。”


    江澄大怒:“我不背你我看你能賴在他們家祠堂地上滾一天都不起來,丟不起這個人!藍忘機還比你多挨五十尺,他都是自己走的,你好意思這樣裝殘廢。我現在不想背了,快滾下來!”


    魏無羨道:“我不下,我是傷號。”


    一群人在白石小徑上一路推推搡搡,恰逢一人白衣,攜書卷路過此間,訝然駐足。藍曦臣笑道:“這是怎麽回事?”


    江澄十分尷尬,不知該如何作答,聶懷桑卻已搶著道:“曦臣哥,魏兄被罰了一百多尺,有沒有傷藥啊!”


    雲深不知處掌罰的是藍忘機,加上魏無羨一直在眾人簇擁中哀聲叫喚,似乎傷情十分嚴重,藍曦臣立即迎了上來,道:“是忘機罰的?魏公子這是不能走路了?究竟怎麽回事?”


    江澄自然不好意思說是魏無羨幹了什麽,算起來還是他們這一群人慫恿魏無羨去買酒的,要罰人人有份,隻得含糊道:“沒事,沒事,沒那麽誇張!他能走。魏無羨,你還不下來!”


    魏無羨道:“我不能走。”他伸出腫得老高的紅手掌,對藍曦臣控訴道:“澤蕪君,你弟弟好生厲害。”


    藍曦臣看過了他的手掌,道:“啊,這確實是罰得狠了些。怕是三四天都沒法消了。”


    江澄原先不知真的打得這麽狠,驚道:“什麽?三四天都不能消?他腿上背上也都被戒尺打過。藍忘機怎麽能這樣?!”最後一句不由自主帶上了點不滿,魏無羨悄悄拍他一掌,他才反應過來。藍曦臣卻不在意,笑道:“不過也不妨事,傷藥是不必用了,魏公子我告訴你一個辦法,幾個時辰便好了。”


    晚間,雲深不知處,冷泉。


    藍忘機正浸在冰冷的泉水中閉目養神,忽的一個聲音在他耳旁道:“藍湛。”


    “……”


    藍忘機猛地睜眼。果然,魏無羨正趴在冷泉邊的青石上,歪頭對他笑。


    藍忘機脫口道:“你怎麽進來的?!”


    魏無羨慢吞吞爬起來,邊解腰帶邊道:“澤蕪君讓我進來的。”


    藍忘機道:“你幹什麽?”


    魏無羨用腳蹬掉了靴子,一邊脫得衣服滿地都是,一邊道:“我都脫了你說我是來幹什麽的。據說你們家的冷泉除了定心靜性的修行之用,還有去淤療傷的功能,所以你哥哥讓我進來跟你一起泡泡。不過你一個人來療傷有點不厚道啊。嗚哇真的好冷,嘶——”


    他下了水,被冰涼刺骨的泉水激得滿池打滾,藍忘機迅速和他拉開一丈距離,道:“我來此是為修行,非是為療傷——不要亂撲!”


    魏無羨道:“可是好冷,好冷啊……”


    他這次倒不是有意誇張搗亂,外人的確難以在短時間內適應姑蘇藍氏的冷泉,仿佛多靜止片刻便會血液凍結四肢結冰,所以他隻得不斷撲騰,想活動活動熱熱身。藍忘機原本好好地在定心靜修,被他撲騰來撲騰去,撲了一臉水花,水珠順著長睫和烏黑的發絲往下滑,忍無可忍,道:“別動!”


    說著伸出一掌,壓在魏無羨肩頭。


    魏無羨登時覺得一股暖流從身體相接之處湧來,好受了些,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邊挪。藍忘機警覺道:“作甚。”


    魏無羨無辜地道:“不作甚,好像你那邊暖和點。”


    藍忘機一掌牢牢抵在兩人之間,保持距離,嚴厲地道:“並不會。”


    魏無羨原本想同他湊得近些,套套近乎好說話,蹭不過去還討了個沒趣,也不生氣。掃了一眼他的手掌和肩背,果然傷痕未消,果真不是來療傷的。魏無羨由衷地道:“藍湛,我實在是佩服你了。說要罰你還真連自己一並罰,半點不姑息放水,我沒話說了。”


    藍忘機重新合眸,靜定不語。


    魏無羨又道:“真的,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麽一本正經說一不二的人,我肯定是做不到你這樣的。你好厲害。”


    藍忘機仍是不理他。


    魏無羨不冷了之後,開始在冷泉裏遊來遊去。遊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遊到藍忘機身前,道:“藍湛,你沒聽出來剛才我在幹什麽嘛?”


    藍忘機道:“不知道。”


    魏無羨道:“這都不知道?我在誇你啊,在套近乎啊。”


    藍忘機看他一眼,道:“你想做什麽。”


    魏無羨道:“藍湛,交個朋友唄,都這麽熟了。”


    藍忘機道:“不熟。”


    魏無羨拍了拍水,道:“你這樣就沒意思了。真的。跟我做朋友,好處很多的。”


    藍忘機道:“比如?”


    魏無羨遊到池邊,背靠青石,手臂搭在石上,道:“我對朋友一向很講義氣,比如,新拿到手的春宮,一定先給你看……哎哎,回來啊!不看也沒什麽的。你去過雲夢嗎?雲夢很好玩兒的,雲夢的東西也很好吃,我不知道是姑蘇的問題還是雲深不知處的問題,反正你們家的飯菜太難吃了。你來蓮花塢玩兒的話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我帶你摘蓮蓬和菱角啊,藍湛你來不來?”


    藍忘機道:“不去。”


    魏無羨道:“你不要老是用‘不’字開頭講話嘛,聽起來好冷淡。女孩子會不喜歡的。我跟你說,雲夢的姑娘特別好看,跟你們姑蘇這邊的好看不一樣,”他對藍忘機一眨左眼,得意道:“真的不來?”


    藍忘機頓了一頓,仍是道:“不……”


    魏無羨道:“你這樣拒絕我,一點麵子都不給,不怕我在走的時候順手拿走你衣服嗎。”


    藍忘機道:“滾!!!”


    藍啟仁從清河返回姑蘇後,並未讓魏無羨再次滾到藏書閣去抄藍氏家訓,隻是當著所有人的麵把他痛罵了一頓。除去引經據典的內容,簡化一番,意思大概就是從未見過如此頑劣不堪、厚顏無恥之人,請滾,快點滾,滾得越遠越好。不要靠近其他學子,更不要再去玷汙他的得意門生藍忘機。


    他罵的時候,魏無羨一直笑嘻嘻地聽著,半點沒覺得不好意思,半點也不生氣。藍啟仁一走,魏無羨就坐下了,對江澄道:“現在才讓我滾遠,不覺得晚了點嗎?人都玷汙完了才叫我滾,來不及啦!”


    彩衣鎮的水行淵給姑蘇藍氏帶來了極大麻煩。這東西無法根除,藍家又不能像溫氏那樣將它驅趕到別處。藍家家主常年閉關,藍啟仁為此大耗心力,講學的時辰越來越短,魏無羨帶人在山中溜達的時間則越來越多。


    這日,他又被七八個少年擁著要出門去,途徑藍家的藏書閣,從下往上看了一眼,穿過掩映的玉蘭花枝,恰恰能看見藍忘機一個人坐在窗邊。


    聶懷桑納悶道:“他是不是在看我們這邊?不對啊,我們剛才也沒怎麽喧嘩。他怎麽還這個眼神?”


    魏無羨道:“多半是在想怎麽揪我們的錯。”


    江澄道:“錯。不是‘我們’,是‘我’。我看他盯的就隻有你一個人。”


    魏無羨道:“嘿。等著。看我回來怎麽收拾他。”


    江澄道:“你不是嫌他悶,嫌他沒意思?那你就少去撩撥他。老虎嘴上拔須,太歲頭上動土,整日裏作死。”


    魏無羨道:“錯。正是因為一個大活人居然能沒意思到他這種地步,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臨近午時,他們才返回雲深不知處。藍忘機端坐案邊,整整他寫好的一疊紙,忽聽窗欞喀喀輕響。抬頭一看,從窗外翻進來一個人。


    魏無羨攀著藏書閣外那棵玉蘭樹爬了上來,眉飛色舞道:“藍湛,我回來了!怎麽樣,幾天不抄書,想我不想?”


    藍忘機狀如老僧入定,視萬物如無物,甚至有些麻木地繼續整理堆成小山的書卷。魏無羨故意曲解他的沉默:“你不說我也知道,必然是想我的,不然剛才怎麽從窗子那兒看我呢?”


    藍忘機立刻看了他一眼,目光滿含無聲的譴責。魏無羨坐上窗子,道:“你看你,兩句就上鉤。太好釣了。這樣沉不住氣。”


    藍忘機:“你走。”


    魏無羨:“不走你掀我下去?”


    看藍忘機的臉,魏無羨懷疑他再多說一句,藍忘機真的會拋棄僅剩的涵養直接把他釘死在窗台上,連忙道:“別這麽嚇人嘛!我來送禮賠罪的。”


    藍忘機想也不想,立刻拒絕:“不要。”


    魏無羨道:“真的不要?”見藍忘機眼裏隱隱露出戒備之色,他變戲法一樣,從懷裏掏出兩隻兔子。提著耳朵抓在手裏,像提著兩團渾圓肥胖的雪球。雪球還在胡亂彈腿。他把它們送到藍忘機眼皮底下:“你們這裏也是怪,沒有山雞,倒是有好多野兔子,見了人都不怕的。怎麽樣,肥不肥,要不要?”


    藍忘機冷漠地看著他。


    魏無羨道:“好吧。不要,那我送別人。剛好這些天口裏淡了。”


    聽到最後一句,藍忘機道:“站住。”


    魏無羨攤手:“我又沒走。”


    藍忘機道:“你要把它們送給誰?”


    魏無羨道:“誰兔肉烤得好就送給誰。”


    藍忘機道:“雲深不知處境內,禁止殺生。規訓碑第三條便是。”


    魏無羨道:“那好。我下山去,在境外殺完了,再提上來烤。反正你又不要,管那麽多做什麽?”


    “……”藍忘機一字一頓道:“給我。”


    魏無羨坐在窗台上嘻嘻而笑:“又要了?你看你,總是這樣。”


    兩隻兔子都又肥又圓,像兩團蓬鬆的雪球。一隻死魚眼,趴在地上慢吞吞的半晌也不動一下,嚼菜葉子時,粉紅的三瓣嘴慢條斯理。另一隻渾似吃了鬥蟋丸,一刻不停上躥下跳,在同伴身上爬摸滾打,又扭又彈,片刻不消停。魏無羨扔了幾片不知從哪兒撿來的菜葉,忽然道:“藍湛。藍湛!”


    那隻好動的兔子之前踩了一腳藍忘機的硯,在書案上留下一條黑乎乎的墨汁腳印。藍忘機不知道該怎麽辦,正拿了張紙嚴肅地思考該怎麽擦,本不想理他,但聽他語氣非同小可,以為有故,道:“何事?”


    魏無羨道:“你看它們這樣疊著,是不是在……?”


    藍忘機道:“這兩隻都是公的!”


    魏無羨道:“公的?奇也怪哉。”他捉起耳朵提起來看了看,確認道:“果然是公的。公的就公的,我剛才話都沒說完,你這麽嚴厲幹什麽?你想到什麽了?說起來這兩隻是我捉的,我都沒注意他們是雄是雌,你竟然還看過它們的……”


    藍忘機終於把他從藏書閣上掀了下去。


    魏無羨在半空中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哐當”一聲,藍忘機狠狠摔上了窗,跌坐回書案之旁。


    他掃了一眼滿地亂糟糟的宣紙和墨汁腳印,還有兩隻拖著菜葉子打滾的白兔子,閉上眼,捂住了雙耳。


    簇簇顫動的玉蘭花枝被關在窗外了,可是,任他怎麽抗拒,魏無羨那快活又放肆的大笑之聲,卻無論如何也關不住。


    第二日,藍忘機終於不再來一起聽學了。


    魏無羨的座位換了三次。他原本和江澄坐在一起,可江澄聽學認真,為了好好表現,給雲夢江氏長臉,他坐到了第一排,這位置太顯眼,容不得魏無羨胡來,他便拋棄了江澄改坐到藍忘機身後。藍啟仁在上麵講學時,藍忘機坐的筆直得猶如銅牆鐵壁,他就在後麵要麽睡得昏天黑地,要麽信筆塗鴉,除了偶爾會被藍忘機突然舉手截住他擲給別人的紙團,可說是個風水寶地。但後來被藍啟仁覺察其中機關,就將他們調換了前後。從此,隻要魏無羨坐姿稍有不端,就感覺有兩道冷冰冰的犀利目光釘在自己背上,藍啟仁也會惡狠狠地瞪過來。無時不刻都被一老一小一前一後監視著,極不痛快。而春宮案和雙兔案後,藍啟仁認定魏無羨是個漆黑的染缸,生怕得意門生受了他的玷汙,近墨者黑,忙不迭讓藍忘機不用再來了,於是魏無羨又坐回了老地方,倒也相安無事了小半個月。


    可惜,魏無羨這種人,永遠好景不長。


    雲深不知處內,有一堵長長的漏窗牆。每隔七步,牆上便有一麵鏤空雕花窗。雕花麵麵不同,有高山撫琴,有禦劍淩空,有斬殺妖獸。藍啟仁講解道,這漏窗牆上每一麵漏窗,刻的都是姑蘇藍氏一位先人的生平事跡。而其中最古老、也最著名的四麵漏窗,講述的正是藍氏立家先祖藍安的生平四景。


    這位先祖出身廟宇,聆梵音長成,通慧性靈,年少便是遠近聞名的高僧。弱冠之齡,他以“伽藍”之“藍”為姓還俗,做了一名樂師。求仙問道途中,在姑蘇遇到了他所尋的“天定之人”,與之結為道侶,雙雙打下藍家的基業。在仙侶身隕之後,又回歸寺中,了結此身。這四麵漏窗分別正是“伽藍”、“習樂”、“道侶”、“歸寂”。


    這麽多天來難得講了一次這樣有趣的東西,雖然被藍啟仁講成幹巴巴的年表,魏無羨卻終於聽了進去。下學後笑道:“原來藍家的先祖是和尚,怪不得了。為遇一人而入紅塵,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塵。可他家先祖這樣一個人物,怎麽生得出這麽不解風情的後人?”


    眾人也是料想不到,以古板聞名的藍家會有這樣的先祖,紛紛討論起來。討論討論著,中心便歪到了“道侶”上,開始交流他們心中理想的仙侶,品評如今聞名的各家仙子們。這時,有人問道:“子軒兄,你看哪位仙子最優?”


    魏無羨與江澄一聽,不約而同望向蘭室前排一名少年。


    這少年眉目高傲俊美,額間一點丹砂,衣領和袖口腰帶都繡著金星雪浪白牡丹,正是蘭陵金氏送來姑蘇教養的小公子金子軒。


    另一人道:“這個你就別問子軒兄了,他已有未婚妻,肯定答是未婚妻啦。”


    聽到“未婚妻”三字,金子軒嘴角似乎撇了撇,露出一點不愉快的神色。最先發問的那名子弟不懂察言觀色,還在樂嗬嗬地追問:“果真?那是哪家的仙子?必然是驚才絕豔的吧!”


    金子軒挑了挑眉,道:“不必再提。”


    魏無羨突然道:“什麽叫不必再提?”


    蘭室眾人都望向他,一片驚詫。平日裏魏無羨從來都笑嘻嘻的,就算被罵被罰,也從不真的生氣。而此刻他眉目之間,卻有一縷顯而易見的戾氣。江澄也難得沒有像往常那樣斥責魏無羨沒事找事,坐在他身旁,麵色極不好看。


    金子軒傲慢地道:“‘不必再提’這四個字很難理解嗎?”


    魏無羨冷笑:“字倒是不難理解,不過你對我師姐究竟有何不滿,這倒是難以理解了。”


    旁人竊竊私語,三言兩語後,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方才那幾句,無意間捅了一個大蜂窩。金子軒的未婚妻,正是雲夢江氏的江厭離。


    江厭離是江楓眠長女,江澄的親姊。性情不爭,無亮眼之顏色;言語平穩,無可咀之餘味。中人以上之姿,天賦亦不驚世。在各家仙子群芳爭妍之中,難免有些黯然失色。而她的未婚夫金子軒則與之恰恰相反。他乃金光善正室獨子,相貌驕人天資奪目,若是論江厭離自身的條件,照常理而言,確實與之不相匹配。她甚至連與其他世家仙子競爭的資格都沒有。江厭離之所以能與金子軒訂下婚約,是因為母親出自眉山虞氏,而眉山虞氏和金子軒母親的家族是友族,兩位夫人打小一塊兒長大,關係要好。


    金氏家風矜傲,這一點金子軒繼承了十成十,眼界甚高,早就對這門婚約不滿了。不光不滿意人選,他更不滿意的是母親擅自給他決定婚事,心中愈發叛逆。今天逮準機會,正好發作。金子軒反問道:“你為什麽不問,她究竟有何處讓我滿意?”


    江澄霍然站起。


    魏無羨把他一推,自己擋到前麵冷笑道:“你以為你自己又多讓人滿意了?哪兒來的底氣在這兒挑三揀四!“


    因為這門親事,金子軒對雲夢江氏素無好感,也早看不慣魏無羨為人行事。況且他自詡在小輩中獨步,從未被人這樣看輕過,一時氣血上湧,脫口而出:“她若是不滿意,你讓她解了這門婚約!總之我可不稀罕你的好師姐,你若稀罕你找她父親要去!他不是待你比親兒子還親?”


    聽到最後一句,江澄目光一凝,魏無羨怒不可遏,飛身撲上,提拳便打。金子軒雖然早有防備,卻沒料到他發難如此迅速,話音未落就殺到,挨了一拳,登時麻了半邊臉,一語不發,當即還手。


    這一架打得驚動了兩大世家。江楓眠和金光善當天就從雲夢和蘭陵趕來了姑蘇。


    兩位家主看過了罰跪的兩人,再到藍啟仁麵前受了一通痛斥,雙雙抹汗,寒暄幾句,江楓眠便提出了解除婚約的意向。


    他對金光善道:“這門婚約原本就是阿離母親執意要定下的,我並不同意。如今看來,雙方都不大歡喜,還是不要勉強了。”


    金光善吃了一驚,略有遲疑。無論如何,與另一大世家解除婚約,總歸不是件好事,他道:“小孩子能懂什麽事?他們鬧他們的,楓眠兄你我大可不必理會。”


    江楓眠道:“金兄,我們雖然能幫他們定下婚約,卻不能代替他們履行婚約。畢竟將來要共度一生的是他們自己啊。”


    這樁婚事原本就不是金光善的意思,若想與世家聯姻鞏固勢力,雲夢江氏並不是唯一的選擇,也不是最好的選擇。隻是他曆來不敢違背金夫人而已。反正既然是由江家主動提出的,金家是男方,沒有女方那麽多顧慮,又何必糾纏。何況金子軒一向不滿江厭離這個未婚妻,他是知道的。一番考量,金光善便大著膽子答應了這件事。


    魏無羨此時還不知他這一架打散了什麽,跪在藍啟仁指定的石子路上。江澄遠遠走來,譏諷道:“你倒是跪得老實。”


    魏無羨幸災樂禍道:“我常跪你又不是不知道。但金子軒這廝肯定嬌生慣養沒跪過,今天不跪得他哭爹喊娘我就不姓魏。”


    江澄低頭片刻,淡淡地道:“父親來了。”


    魏無羨道:“師姐沒來吧?”


    江澄道:“她來幹什麽?看你怎麽給她丟臉嗎?她要是來了,能不來陪你給你送藥?”


    魏無羨歎了一口氣,道:“……師姐要是來了就好了。幸好你沒動手。”


    江澄道:“我要動手的,要不是被你推開了,金子軒另一邊臉也不能看了。”


    魏無羨道:“還是別了,他現在這樣臉不對稱更醜一點。我聽說這廝像個孔雀似的特愛惜自己那張臉麵,不知此刻看了鏡子有何感想?哈哈哈哈……”捶地大笑一陣,魏無羨又道:“其實我應該讓你動手,我站在旁邊看著,這樣江叔叔沒準就不來了。但是沒辦法,忍不住!”


    江澄哼了一聲,輕聲道:“你想得美。”


    魏無羨這句話不過隨口說說,他心中情緒卻十分複雜。因為他心知肚明,這並不是假話。


    江楓眠從來不曾因為他的任何事而一日之內飛赴其他家族。無論好事還是壞事,大事還是小事。


    從來沒有。


    魏無羨見他麵色鬱鬱,以為他還在為金子軒說的話不痛快,道:“你走吧,不用陪我了。萬一藍忘機又來了,你就被他抓住了。有空去圍觀一下金子軒那傻球罰跪的模樣。”


    江澄微微詫異:“藍忘機?他來幹什麽?他還敢來見你?”


    魏無羨道:“對啊,我也覺得他還敢來見我,真是勇氣可嘉。大概是他叔父叫來看我跪好了沒有的吧。”


    江澄本能地預感不妙:“那你當時跪好了沒?”


    魏無羨道:“當時我跪好了。等他走出一段路,我就拿了個樹枝低頭在旁邊的土裏挖坑,就你腳邊那堆,那兒有個螞蟻洞,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等他回頭的時候,看到我肩膀在聳動,肯定以為我哭了還是怎麽樣,過來問我。你真該看看他看見螞蟻洞時的表情。”


    “……”江澄道:“你還是快滾回雲夢去吧!我看他是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於是,當天晚上,魏無羨就收拾了東西,和江楓眠一起滾回雲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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