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第一個念頭是,莫非那幾名少年布的旗陣出了差錯。


    他做出來的東西,使用稍有不慎便會釀出大禍,這也是為什麽他之前特意去確認召陰旗的畫法是否有誤。是以幾雙大手拎著他往外拖時,魏無羨直挺挺的便讓他們拖,也省得自己走了。拖到東堂,好不熱鬧,人竟不比白天莫家莊的鎮民們聚集於此時少,所有的家仆與親眷都出來了,有的還身穿中衣、不及梳發,個個神色惶恐。莫夫人癱在座上,仿佛剛從昏厥中醒來,腮邊猶見淚痕,眼眶仍有淚水。然而魏無羨一被拖進來,她的淚光立刻化作怨毒的冷光。


    地上躺著一條人形的東西,身軀用白布罩著,隻露出一個頭。藍思追和那幾名少年麵色凝重,正在俯身察看,低聲交談。語音漏入魏無羨耳中:


    “……發現時間不到一炷香?”


    “剛剛製服走屍,我們從西院往東院趕,屍體就在廊上。”


    這條人形正是莫子淵。魏無羨掃過一眼,忍不住又多看兩眼。


    這具屍體像是莫子淵,可又不像是莫子淵。雖然臉型五官都分明是他那便宜表弟的模樣,但麵頰深深凹陷,眼眶和眼球突起,並且皮膚皺巴巴的,和原來正當青春年少的莫子淵一比,仿佛蒼老了二十歲。又仿佛被吸幹了血肉,變成一具覆著極薄一層皮的骨架。如果說原先的莫子淵隻是醜,那麽現在他的屍體就是又老又醜。


    魏無羨正在細看,一旁莫夫人突然衝了過來。她手裏寒光閃現,竟持著一把匕首。藍思追眼疾手快將之擊落,還未開口,莫夫人便衝他尖叫道:“我兒慘死,我要給他報仇雪恨!你攔我做什麽?”


    魏無羨又躲到藍思追身後,蹲著道:“你兒子慘死,跟我有什麽關係。”


    白天藍思追在東堂看魏無羨鬧了一通,後來又從旁人口裏聽到不少關於這位私生子添油加醋的傳聞,對這名有病之人十分同情,忍不住為他說話:“莫夫人,令郎屍體這幅形狀,血肉精氣都被吸食殆盡,分明是為邪祟所殺。應該不是他做的。”


    莫夫人胸口起伏:“你們知道什麽!這瘋子的爹就是修仙的,他也肯定學過不少邪術!”


    藍思追回頭看了狀似癡呆的魏無羨一眼,道:“這,夫人並無證據,還是……”


    “證據就在我兒子身上!”莫夫人指地上屍體:“你們自己看!阿淵的屍體已經告訴了我,殺他的人是誰!”


    不用旁人動手,魏無羨搶著一掀,將白布從頭掀到腳。莫子淵的屍身上,少了一樣東西。


    他的一條左臂,自肩以下,不翼而飛!


    莫夫人道:“看見了嗎?今天在這裏,你們也都聽到了吧?這瘋子他說過什麽話。他說,若是阿淵再碰他的東西,他就把阿淵的手臂砍下來!”


    激動過後,她掩麵哽咽道:“……隻可憐我的阿淵根本就沒碰過這個瘋子任何東西,不但被他誣陷,還被他喪心病狂害了性命……”


    喪心病狂!


    多少年沒聽到這個評價用在自己身上了,當真親切。魏無羨指了指自己,竟無言以對。也不知道究竟是他有病還是莫夫人有病,要滅族滅門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之類的狠話他年輕時沒少說,但大多時候也就是說說而已。若說到就真能做到,他早就稱霸百家了。莫夫人根本不是要給兒子報仇雪恨,隻是要找個人來發泄怨氣。


    魏無羨不和她多作糾纏,略一思索,把手伸到莫子淵懷裏,搜了搜,掏出一樣東西。展開一看,竟是一麵召陰旗。


    刹那間,他心下雪亮,暗道:自作孽,不可活!


    而藍思追等人見了莫子淵懷裏拿出的東西,也明白了究竟是怎麽回事。聯想今日那出鬧劇,前因後果並不難猜:莫子淵白天被莫玄羽一頓發瘋潑了麵子,心裏恨極,有心找他算賬,莫玄羽卻跑到外麵亂晃,半天不見蹤影,莫子淵便想趁夜裏他回去時再下陰手教訓回來。


    可等到夜裏,他偷偷出門,路過西院,卻看到了插在牆簷上的召陰旗。雖然被千叮萬囑過,夜半時分不可外出,不可去西院,更不可動這些黑旗,莫子淵卻以為這隻是他們怕被人偷去了珍稀的法寶才故意恐嚇,根本不知這召陰旗的功效有多不祥,一旦揣在懷裏整個人就變成了一個活靶。他手腳慣來不幹淨,偷搶瘋子表哥的符篆法器偷上了癮,見到這樣的奇物就心癢難耐,非弄到手不可,便趁旗子的主人們在西院內收服走屍,悄悄摘走了一隻。


    旗陣一共使用了六麵召陰旗,其中五麵都設在西院,以藍家那幾名少年為餌,但他們隨身護持著不知多少仙門法器。而莫子淵雖然隻偷走了一麵,身上卻沒有任何防身法器,柿子挑軟的捏,邪祟自然會被他吸引過去。若隻是走屍,倒也罷了,便是給咬上幾口,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還能救。萬萬不巧,這麵召陰旗無意之中,召來了比走屍更可怕的東西。正是這不明的邪祟,殺死了莫子淵,並奪去了他的一隻手臂!


    魏無羨舉起手腕,果然,左手的傷痕都愈合了。看來,獻舍契約已經將莫子淵之死默認為他的功勞了。畢竟召陰旗原本就是魏無羨所製所傳,可算是陰錯陽差,歪打正著。


    莫夫人對自己兒子的一些小毛病心知肚明,卻絕不肯承認莫子淵之死是他自找的,一時又焦又臊,急火攻心,抓起一隻茶盞衝魏無羨頭臉扔去:“要不是你昨天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撒潑誣陷他,他會夜半三更出去嗎?都是你這野種害的!”


    魏無羨早有防備,閃身一躲。莫夫人又衝藍思追尖叫道:“還有你!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修什麽仙除什麽邪,連個孩子都護不好!阿淵才十幾歲啊!”


    這幾名少年年紀尚小,才出來曆練沒幾次,並未測出此地異常,絕沒想到還有這般凶殘的邪祟,他們原本覺得自身有所疏漏,頗感歉疚,但被莫夫人不分青紅皂白一通惡罵,都臉色微青,畢竟出身名門望族,從沒人敢這樣對待他們。姑蘇藍氏家教極嚴,忌諱對無力還手的普通人動手,連失禮都不行,是以他們雖心中不快,也都強行壓下,憋得臉色難看。


    魏無羨卻看不下去了,心想:“這麽多年了,藍家竟然還是這麽個德性,要那破涵養作甚,憋不死自己。看我的!”


    他重重“呸”了一聲,道:“你以為你在罵誰,真把別人當自家奴仆了?人家千裏迢迢過來退魔除妖分文不取,倒欠你的了?你兒貴庚?今年十七該有了吧,還是個‘孩子’?幾歲的孩子還聽不懂人話?昨天有沒有再三叮囑不要動陣內任何東西不要靠近西院?你兒半夜出門偷雞摸狗,怪我?怪他?”


    藍景儀等人籲出一口氣,臉色總算不再憋得發綠了。莫夫人傷心至極又怨恨至極,滿心想著一個“死”字。不是自己死去陪兒子,而是要世上所有人都死,尤其是麵前這幾個人。她遇事都指使丈夫,搡他道:“叫人來!把人都叫進來!”


    她丈夫卻木木的,不知是不是獨子之死打擊太大,竟然反手推了她一把。莫夫人冷不防被推倒在地,驚得呆了。


    要在以往,不需莫夫人推他,隻要她聲音高一點兒,他就照辦了,今天居然還敢還手!


    眾家仆都被她的臉色嚇壞了,阿丁哆哆嗦嗦扶她起來,莫夫人捂著心口,聲音發抖道:“你……你……你也給我滾出去!”


    她丈夫恍若未聞,阿丁衝阿童使了好幾個眼色,阿童忙架著男主人往外走,東堂內外混亂不堪。魏無羨見這家人終於安靜了,準備繼續查看屍體,卻沒看得兩眼,又有一道高亢的尖叫從院子裏殺進門來。


    堂內人一湧而出。隻見東院的地上,兩個人正在抽搐。一個癱坐的阿童,是活的。另一個倒地的,血肉仿佛都被吸幹掏空,皺巴巴地枯了,一條左臂已經沒了,傷口無血可流。屍體情形,和莫子淵一模一樣。


    莫夫人剛甩開阿丁的攙扶,一見倒地的那具屍體,眼珠子直了直,終於再沒力氣發作,暈了過去。魏無羨恰巧站在她附近,將她身子扶了一把,交給奔上前的阿丁,再看右手,傷痕也沒了。


    才跨出廳堂門檻,還沒走出東院,莫夫人的丈夫便慘死當場,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藍思追、藍景儀等人也都有些臉色發白。藍思追最快鎮定下來,追問癱坐的阿童:“有沒有看到是什麽東西?”


    阿童被嚇壞了,牙關都打不開,半晌問不出一句,隻是不住搖頭。藍思追心急如焚,讓同門把他帶進屋子裏,轉向藍景儀:“信號發了嗎?”


    藍景儀道:“信號發了,可如果這附近沒有能前來支援的前輩,我們的人恐怕最快也要半個時辰才能趕過來。現在該怎麽辦?咱們連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


    他們自然是不可能走的,若是誰家子弟遇到邪祟時隻顧自己脫走,不僅給家族丟臉,他們自己也恥於見人。這些嚇壞的莫家人也不能跟著走,因為邪祟多半就混在他們中間,走也沒用。藍思追咬牙道:“守著,等人來!”


    既已發出求救訊號,再過不久就會有其他修士趕到支援。避免多生事端,魏無羨理應退避。來的人不認識還好,若是剛好來了個跟他打過交道或者打過架的,會怎麽樣那可不好說。


    可詛咒在身,他眼下沒法離開莫家莊。而且被召來的東西在這麽短時間之內連奪兩條人命,其凶殘非比尋常,如果魏無羨現在撒手就走,等支援人趕到,也許整個莫家莊已橫滿一街少了一條左臂的屍首,裏麵還有幾個姑蘇藍氏的親眷子弟。


    思忖片刻,魏無羨心道:“速戰速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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