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采薇麵色沉靜如佛前僧彌。


    拒絕的話, 似是信手拈來, 沒有經過任何的思考。


    卻讓白榆兒恍惚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宣采薇不是一貫溫和有禮, 待人一視同仁,且極為在意德行名聲, 斷斷不會做有損名聲的事嗎?


    她眼下拒絕, 眾人可就當宣采薇也看不起瓊酥。


    這些文人世家小姐也怪矯情的, 雖然私下如何看不上瓊酥都有, 但放在明麵上卻不會做得十分明顯。


    又鄙視她,又不屑她, 又想保有美名。


    其實如果不是白榆兒想同阮白梨對弈,也不會做得如此直接明顯。


    當然, 於她而言, 損失一點名聲, 換來一個內宴名額,這買賣不虧的。


    白榆兒驚訝事情發展不如她預料。


    而瓊酥卻一連被兩人當麵嫌棄拒絕, 嫣紅的唇像是一下子失去了顏色, 感覺自己連舌尖都發苦。


    可她有什麽辦法?


    是去怨怪賣了她給弟弟妹妹活路的爹娘嗎?


    還是怨怪捏著她賣身契的雲雨樓老.鴇?


    她沒辦法決定自己的出身,可是她想改變, 所以,她來了丹朱宴。


    即使受人嘲諷, 受人鄙夷, 隻要她能有幸進入內宴,拜得名師,她就有機會脫離雲雨樓。


    她可以忍耐的, 瓊酥這般安慰自己,隻是心裏的傷確確實實也是挨了狠狠一刀。


    但很快,瓊酥就感覺自己跟前出現了一道身影。


    瓊酥驚訝抬頭,正正好對上宣采薇清冷的眉眼。


    瓊酥是京師第一棋.妓,更是雲雨樓的花魁。


    她自己是難得的美人不說,也見過不少美人,清冷款的美人更是不少見。


    可是像宣采薇這樣,光一眼便讓同為美人的瓊酥相形見絀,真真覺得原來世間確有“美人在骨不在皮”之人。


    相較而言,她們這些逢迎賣笑的風月場所之人,不過隻是保有皮相的俗美。


    當然除了長相,宣采薇擁有的一切,是瓊酥想都不敢想的。


    想來隻有出身在鎮國公府這樣的簪纓世家。


    才能養出這般清冷如霜,通直如竹的人兒。


    才能毫不猶豫,不卑不亢地拒絕白榆兒。


    而她由來是沒有話語權的人,出身沒法說“不”,交換對手沒法說“不”。


    她也想說的,隻是她知道,沒人會聽,沒人會在意她的想法。


    她一個ji.女的想法。


    就連剛才丹朱宴的主事姑姑,她都沒有問過她一句,就答應了白榆兒的請求。


    “瓊酥姑娘,我拒絕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我的對手阮家小姐,同樣期待與我一戰,我亦不能辜負阮家小姐的厚望。”


    忽然被點到的阮白梨,有些驚訝,她許是沒想到宣采薇心思如此細膩。


    其實也不是宣采薇心思細膩,是阮白梨的戰意十分明顯,比之公孫笑柳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宣采薇一下子就感受到了。


    麵對如此鬥誌高昂的對手,宣采薇尊重且高興。


    想來定然會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對弈。


    而對於宣采薇特地去給瓊酥解釋,白榆兒以及旁人隻道,宣采薇還是在意名聲的,隻是她做法比白榆兒委婉些,看似是同瓊酥解釋,不過是替自己辯白。


    白榆兒被宣采薇拒絕心情本來就極差,現在又瞧見宣采薇這樣,隻當她虛偽的緊。


    瓊酥雖然也劃過一絲這樣的念頭,但看到宣采薇清澈入泉水般的眼,又下意識否定。


    好像這樣的揣測,是對宣采薇的褻瀆。


    而且雖不明宣采薇真意,但瓊酥跌到穀底的心,稍稍好了些,至少她不會像方才那樣的尷尬,宣采薇到底給她挽回了一些顏麵。


    但似乎宣采薇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看了一眼跟前垂眸的瓊酥,眨了眨眼。


    “不過……”


    “既然主事姑姑給予了白家小姐方便,為證公平,是否這個規則應該適用於我們其他五個人,也就是說我們五個人都可以詢問其他人想不想交換對手,想來這同樣適用於瓊酥姑娘,主事姑姑,你說對吧。”


    這話一出,主事姑姑明顯是被問住的表情,她許是沒想到宣采薇竟然會替瓊酥發聲。


    一個頂流世家小姐竟然會為一個妓.女發聲。


    要知道稍有不慎,宣采薇自己的名聲都會被瓊酥給連累。


    搏美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這是主事姑姑一開始乍現的想法,但見宣采薇眼神清明,不似做偽。


    難道,她真的是在替瓊酥抱不平?


    為一個被所有女棋手不齒的妓.女?!


    驚愣的主事姑姑不自覺點頭,當然她若是仔細思考,也會點下這個頭,她沒理由否定,不然她就是明晃晃給白榆兒開後門。


    隻是,她沒想到宣采薇會將把這個權利賦予瓊酥。


    身為當事人的瓊酥也沒想到宣采薇忽然來了這麽一出。


    宣采薇方才稍稍挽回了一些她的顏麵,她已然知足了,沒想到宣采薇現在竟然是給足了她顏麵。


    她表情直接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反應。


    而且……


    即使給了瓊酥這份權利,又有何用?


    誰願意跟她對弈?


    即便宣采薇想,可她剛剛自己也把話說死了,不是不想讓阮白梨失望嗎?


    大多數人在驚愣後,很快反應過來,不解宣采薇到底想幹什麽。


    瓊酥自己也能想明白這點,心裏雖對宣采薇十分感謝,但她到底不想受到三次傷害,剛想婉拒。


    宣采薇又是開口,隻不過這回是同阮白梨說的。


    “阮家小姐,不知你是否介意,同你之戰,往後挪一挪,我難得遇到想一戰的對手。”


    雖未言明是誰,但言下之意,便是瓊酥。


    宣采薇的話音一落,且不論旁人如何想,這裏麵最為難堪的是白榆兒。


    方才白榆兒想跟宣采薇交換,同樣也麵臨阮白梨的問題,但宣采薇根本沒想過為了白榆兒的請求去跟阮白梨商量,而是直接拒絕,去跟瓊酥解釋。


    眼下,同樣的情況,而且瓊酥還未提要求,宣采薇已然為瓊酥分擔,為了同瓊酥對弈,同阮白梨商量把跟她的對弈推後。


    為什麽?!


    明明是同樣的請求,為什麽宣采薇一點麵子都不給她,反而以自身去給瓊酥抬轎?!


    這樣反襯之下,瓊酥倒成了熱絡的香餑餑,而她白榆兒則成了被嫌棄之人。


    白榆兒本就極其厭惡宣采薇,眼下宣采薇如此不給她臉,甚至去捧她嫌棄的對手的臉麵,她瞬間氣急攻心,直接問出了口。


    “宣三小姐,不覺得太過區別對待了嗎?”


    白榆兒的問話,也是問出了在場大多數人的心聲,畢竟宣采薇此舉十分明顯。


    出乎白榆兒意料,宣采薇點頭十分爽快。


    “你說得沒錯。”


    “因為是你,所以我沒有考慮過要因為你的請求,去同阮家小姐商量。”


    “但如果是瓊酥姑娘的想法,我可以為了瓊酥姑娘去同阮家小姐商量。”


    “你!!!”


    “這就是鎮國公家的小姐待人接物的態度嗎?”


    白榆兒要被直接的宣采薇氣瘋了,就差沒指著宣采薇鼻子罵了,更不明白宣采薇是哪裏來的底氣,這麽理直氣壯。


    然而,宣采薇隻是輕飄飄地看了白榆兒一眼道。


    “我方才隻說了我拒絕你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阮家小姐。”


    “這之二,便是我不想答應一個不會尊重對手的人的請求。”


    ……


    氣氛似在瞬間凝滯。


    就連方才叫囂著眼睛都紅了的白榆兒,也有一瞬間的啞然。


    尊重?!


    宣采薇在說什麽?!


    把一個妓.女當對手,還要尊重一個妓.女?!


    她瘋了嗎?


    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瓊酥則是在宣采薇擲地有聲地說出“尊重”二字時,長而翹的睫毛顫了顫。


    她有些不敢看宣采薇,又忍不住去想去看。


    最終,她還是看向了宣采薇。


    自卑膽怯的眼神,承載著一絲忐忑的縹緲的希望。


    彼時,白日當空,天光大亮。


    山河棋院邊上的大樹樹枝下,懸掛著一個鳥籠,裏麵的小鳥兢兢業業地啄著籠門的開關。


    籠門破,飛鳥出,鮮活地帶出了一絲自由的意味。


    而宣采薇也在這時看向了瓊酥。


    眼神堅定而又真誠。


    風緩緩吹起了宣采薇發間的風鈴發簪,奏了一聲聲悅耳的聲響。


    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一刹那間,酸楚似乎襲上了瓊酥的心間。


    像她這樣逢迎賣笑的人……


    像她這樣難登雅堂的人……


    像她這樣命如草菅的人……


    像她這樣的人……


    在今日,在丹朱宴上,在此時。


    瓊酥第一次意識到了自己還有“尊嚴”這個東西。


    而這個奢侈的東西,是眼前的宣采薇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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