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敞吃驚地看著春瑛。似乎是想不到叔祖母的丫頭會這樣對他說話。雖說這些長輩身邊侍候的婢女向來有體麵,但當麵斥責年輕主子,還是很少見的,他祖母身邊的大丫頭,包括從前的琉璃和現在的瑪瑙,要訓誡自己時,都是用非常和緩的語氣。


    春瑛也知道這句話語氣重了些,但很快就掩飾過去了:“你祖母還病著呢,為著你夫妻二人的事,都氣得頭疼胸口疼,說話都不利索了。哪怕是這樣,她老人家還惦記著你這個孫子,特地派瑪瑙姐姐和我過來。你倒好,跟二少奶奶吵翻了天,丟下一句休妻的話,就不管不顧了,連老太太生氣也不在意。你捫心自問,可對得起老太太?她老人家從小寵愛你,你就是這樣回報她的?哪怕是我們做丫頭的,都看不下去了!”


    她的表情配合著她的語氣,表現出十足十的痛心疾首、苦口婆心。二少爺很快就將那點不悅拋開,臉紅起來。他自然知道祖母對自己有多寵愛,但這種寵愛也是有限度的,他在外麵受苦時,祖母可是一直沒吭聲,他心裏有怨,卻又不能表現出來,現在他在這個家裏,最大的倚仗就隻有祖母了,父親待他始終不如弟弟,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把他趕出家門。這麽想著,他又有些惱羞成怒,斥道:“你知道什麽?!如今是我不孝敬祖母她老人家麽?是梁氏蠻橫無禮,成天惹長輩生氣,我休掉這個妻子,另娶一位賢淑的來,才是孝敬祖母呢!”


    裏間“咣當”一聲巨響,不知摔了什麽東西,梁氏冷笑道:“好!你盡管去試試好了,看這滿京城還有誰家肯把女兒嫁給你!還賢淑呢!你們家本就沒規矩,當家主母卑鄙無恥,成天算計親戚家的產業錢財,全京城有誰不知?!少爺們整天遊手好閑,也不見做什麽正事;小姐們一個個小裏小氣的,外頭七品官的女兒都比她們強!嫡不象嫡,庶不象庶。底下人不是想著挖主人家的銀子,就是讓女兒勾搭少爺們!成天標榜自個兒是皇親國戚,眼睛長著頭頂上!其實誰不知道呀?不過是抱了皇帝的大腿,拿銀子換臉麵罷了!即便出了個做王妃的女兒又如何?滿京城裏,出王妃的人家到處都是!我姐姐也是王妃,我還差點兒做了皇妃哪!”


    李敞氣歪了臉,隨手抄起一個茶壺就大力扔過去,裏間傳出尖叫聲、痛呼聲與茶壺掉在地上碎裂的聲音,他還在罵:“你那麽想做皇妃,就盡管做去吧!”


    瑪瑙急忙拉住他道:“二少爺,別鬧了,若你真個休妻,老太太第一個就不饒你!這種事傳出去,豈是好聽的?我們慶國侯府祖上,從來沒有過休棄元配妻子的前例!”


    李敞甩開手:“我倒是不想休妻,可是這種心心念念要進宮做妃子的妻子,我也要不起!”


    春瑛皺眉聽著裏間梁氏罵人的話,提高音量道:“二少奶奶,你有什麽不滿意的,盡可以說,但這種當皇妃的話還是不要再提了。有夫之婦拋夫另嫁。別說李家如何,隻怕你們梁家也未必拉得下這個麵子,更何況是要進宮?!當初你和二少爺的婚事,就是聖上禦賜的,若你能當上皇妃,早就當上了,聖上也不會把你賜婚進慶國侯府,你如今再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叫人笑話罷了!”


    梁氏一把xian開繡簾從裏間出來,梳高的發髻帶著幾絲淩亂,簪釵東倒西歪的,兩隻眼睛紅腫得象核桃似的,隻是臉上的表情大大減弱了楚楚可憐的風姿。她叉著腰,一點儀態俱無,努力睜大雙眼瞪春瑛:“你是哪根蔥?!敢對我說這樣的話?!什麽叫我當不上皇妃?!當初我都快進宮了,是你們二少爺橫cha一杠害得我落到今日這個境地的!”


    春瑛笑笑:“二少奶奶,想來你也是個聰明人,何必這樣騙自己?二少爺不過是好心救了你一回,皇上若真有意思,怎會在意這種小事?本來這是二少奶奶你自個兒心裏的念想,我們做丫頭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你若真要把事情鬧到宮裏,我倒要提醒你一聲了:今兒我們來,是為了你不敬婆婆的事,兩位老太太要訓話。這種事不管到哪裏,都是休妻的好理由,可你總不能在皇上和太後麵前說,因為你是要當皇妃的,因此不用敬著如今的公婆?”


    梁氏氣歪了臉。手上都在顫抖,裏間鑽出一個丫頭,一手捂著額角,手指間滲著血,臉青唇白地顫聲道:“胡說……我們小姐待侯爺向來是禮數周全的……誰說我們小姐不敬公婆了?!”


    春瑛扭頭叫人:“來看崔姑娘的大夫到了沒有?若是到了,請一位過來,這裏也有人受了傷!”聽到有人應聲去了,她才回過頭來輕描淡寫地道:“照你這麽說,難道做人媳婦的,隻要敬著公公就行了?不必敬婆婆?恐怕你在太後麵前這麽說了,太後自個兒就先不樂意了!”說罷也不理會她們主仆,徑自走到李敞跟前,正色道:“二少爺,我們老太太素日不常出門走動,隻是閑了才會過來陪老妯娌說說話,饒是這樣,還幾乎每次都遇上二少奶奶教訓屋裏人。本來嘛,這是您院裏的內務,我們老太太也沒心思去管,隻是看不慣做晚輩的在長輩麵前公然無禮。兩家本是至親,大老太太的話您已經聽過了,我們老太太這裏還有幾句話,還請二少爺也聽一聽。”


    李敞聽說是長輩訓話。雖然猜到是老生常彈,也不情不願地直起身,收起了幾分散漫,見身上狼狽,隨手拂幾下,垂手肅立。


    春瑛便道:“但凡正經人家,都講究個長幼有序,禮不可廢。大太太是二少爺的嫡母,禮數斷不能缺的。二少奶奶是新進門的媳婦,不清楚規矩也是有的,還請二少爺多多提醒。”


    她正要繼續往下說。卻冷不防聽到梁氏cha了一句:“他自己個兒就不敬嫡母,整日在背後說太太閑話,我若太守禮,他還要罵我胳脯往外拐呢!”


    李敞飛快地甩過去一記眼刀:“你給我閉嘴!我自領叔祖母的訓誡,與你何幹?!”梁氏冷笑一聲,扭過頭去。


    春瑛也不以為意,繼續道:“大老太太身上不好,還念著二少爺,二少爺實在不該叫她老人家生氣。平日哪怕是夫妻間有了口角,也該平心靜氣地解決才是。這樣大打出手,還差點鬧出了人命,老太太如何安心?您已是有了功名的進士老爺了,修身齊家也是一個好官員應該做好的功課。讓上官知道您把家裏人管好了,也會放心將正經差事交到您手上不是?”


    後麵這幾句是她加的,但看著李敞嘟囔的模樣,顯然沒有超出他的容忍底線,她見好就好,又轉向梁氏:“二少奶奶,不管您在娘家時如何,現在也是李家的媳婦了,太縱著自己的脾氣,對您也沒什麽好處。奴婢大膽說句,您現在覺得自己有理去鬧,可是……若真的鬧得人盡皆知,難道別人就會認為你是賢惠的好媳婦了?要是因此影響了您娘家的名聲,那可怎麽辦?”


    梁氏臉色一變,狠狠瞪了她一眼:“那也用不著你管!”


    春瑛笑笑,便不再提了。這女人雖然有些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隻覺得二少爺三妻四妾地讓她受不了,可如果她真的進了宮……難道她就受得了了?說不定到時候連抱怨一句的權利都沒有呢!


    她退後幾步看向瑪瑙,瑪瑙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好了,二少爺,二少奶奶,你們都……”話還示說完,外頭院子已經響起了喧嘩。幾個小丫頭跑進來道:“老太太和二老太太來了!”春瑛與瑪瑙連忙迎上去。


    東西府的兩位老封君果然都到了,其中侯府的老太太臉色蒼白,才進門坐下,眾人見過禮,她便氣喘籲籲地問李敞:“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怎麽聽說你屋裏人上吊了?!”


    李敞忙上前道:“隻是孫兒屋裏一個丫頭貪玩,吊著嚇人的,誰知道就弄成了真?如今已經救下來了。”春瑛站在二老太太身後,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去看瑪瑙,後者輕搖了搖頭。


    老太太盯著孫子,無力地閉上眼:“是麽?人呢?”“在她屋裏呢,已經請了大夫去瞧了。”李敞答得順溜,誰知道這時候外頭有婆子來回話:“大夫已經到了,請老太太示下,是不是放人進二門來?”


    老太太揮揮手:“放吧……叫丫頭們避開。”那婆子領命而去,前者望向孫子,李敞臉上火辣辣的。瑪瑙挨在老太太耳邊,簡單地將事情介紹了一遍。她聽得鬆了口氣,望向春瑛的目光帶了幾分慶幸,卻沒誇春瑛,隻是轉頭去向二老太太道謝:“弟妹有個好丫頭呀,若不是她,隻怕今天我們家真要出人命了!”二老太太微笑道:“她哪有這樣大的能耐?是嫂子福氣大,連閻羅王都不敢輕易勾了家裏人的魂去。”春瑛低頭一臉乖巧狀,輕聲道:“其實也是多虧了瑪瑙姐姐鎮定,否則奴婢一定會驚慌失措的。”


    老太太“嗯”了一聲,看了看瑪瑙,點點頭,卻沒說什麽。瑪瑙衝春瑛微微一笑。


    老太太盯著孫兒孫媳,苦口婆心地教訓著,說到激動處,便咳個不停,唬得丫頭們忙成一團,二老太太也十分關切。李敞與梁氏兩人自知理虧,便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裏聽兩位長輩的訓話,至於有沒有記在心裏,就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外頭有人來報說,大夫已經看過診了,並無大礙,隻是說話要受些影響,好生養個十天半月,也就好了。老太太這才鬆了口氣,命人給了賞錢,派人將大夫送出去了,又叫曼如來見。


    兩個婆子挾著崔曼如,從廂房過來了。崔曼如脖間有一條深紅色的勒痕,看得人觸目驚心。她一進來就跪下,眼淚叭叭地掉,沙啞著聲音哭道:“老太太,求您發發慈悲吧!奴婢雖是丫頭出身,也是好人家女兒,若二少奶奶要將奴婢賣到窯子裏,奴婢是寧可死了都不去的!”


    老太太臉色都黑了:“是誰說這種話的?!誰要賣你?!”


    李敞自然不會招供說是自己,見曼如識相,也樂得將責任推到妻子身上:“方才孫兒與孫兒媳婦吵架,她也是一時生氣……”梁氏在旁重重冷笑一聲,他訕訕地瞥了她一眼。


    老太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揉著額角,再看一眼曼如,便移開了視線,道:“主子們吵架,一時脾氣上來了,自然不會有好話。你就憑這樣,哭鬧著尋死覓活的,知道的人明白你是受了委屈,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拿自個兒的命要挾主子呢!往後給我安份些,自然虧不了你!若你實在受不了,就回家休養些日子吧。”


    曼如大驚失色,忙匍伏下身:“奴婢不敢!奴婢……”老太太也沒心思聽她說話了,回頭慚愧地對二老太太道:“難得你來一回,卻叫你看了笑話,難為你不在意,還幫我教訓晚輩。”


    二老太太笑笑:“嫂子不嫌我多事就好,我也是見嫂子身上似乎不大爽快,才厚著臉皮管上一管的,其實也沒料到事情會鬧到如今這個地步。”她略伸了伸手,讓春瑛扶住她的手臂,站起身來:“時候也不早了,敦哥兒想必快回來了,我也該回去了。敞兒侍候你祖母回院子去,往後不許再胡鬧!家和萬事興,整天吵吵嚷嚷的,連書都沒法讀,還談什麽日後?”


    二老太太抬腳往外走,春瑛連忙扶穩了,路過曼如邊上時,掃了她一眼,眼中微微lou出一絲嘲諷,又有些可憐她。她大概以為,把事情鬧大了,到了老太太或太太跟前,會讓梁氏吃個大虧吧?也許到了太太手裏,事情還會這樣發展,但老太太腦子還沒糊塗。


    到了外頭的院子,春瑛又一次在走廊的角落裏看見了那張臉。


    晨兒,幾乎已是她記憶中的人了,想不到她在這個院裏待了這麽久,曼如的悲摧境地,不知是否有她的一份貢獻?


    晨兒遠遠衝她眯眼笑了笑,扭腰進房去了。春瑛收回視線,扶住二老太太出了映月堂的院門。


    當年曼如害了晨兒,今天晨兒反害了曼如,這不知道算不算是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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