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先前之所以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去東府。就是因為去了以後,沒一兩年出不來,但她總覺得,自己明年就滿十七了,一般丫頭做到十八九歲就該嫁人了,她如果幹得好,提前出來也不是不可能的。然而,胡飛這邊要是去了西洋,將來如何卻是說不準的。


    她忽然有些不安,抬眼看了看胡飛,不知道自己愛上的這個男人,在三年後回來,是不是仍然對她有情?三年後他的身份又再高了些,他是否還會堅持娶自己為妻?雖然他說,會想辦法在這段時間裏討得那位郡王爺歡心,好在日後借對方的勢向侯府討要自己一家人,可是……如果那位郡王爺真的欣賞胡飛,會不會另外為胡飛安排一樁婚姻?比如……王府裏的大丫頭或是管家之女什麽的?


    胡飛對她的感情,不知是幾時開始的,而她……對胡飛產生男女之情,也不過是幾個月的事。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會一直保持對他的愛,又怎能堅信,對方會一直不變心?


    半晌,春瑛才沙啞著聲音問了句:“是不是……一定要去?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胡飛放柔了目光,道:“如果……真的無欲無求了,那自然可以不去。我回絕了胡內監,官職自然是不成的,這些日子我在京中已經lou了臉,再糾纏下去,反而會惹禍,因此,最好是避居在清潤店那邊不見人,等風聲過去了再出門訪友,田產可以買,生意可以做,隻是……沒有kao山而已。京中權貴何其多?隨便哪個都能把我們捏死。在我而言,若是你這邊能拖身,我寧願帶你回南邊去。雖然我在南邊也沒kao山,但好歹有些產業在。”


    春瑛眼中一亮:“那……那就這麽辦吧!我再想個法子,一定要成功拖了籍!咱們也不在這京城裏受氣了,到南邊去就好!”


    躲在門外偷聽的路家夫婦聽了這話,都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路媽媽立刻就要衝進去發話,被丈夫死死拽住,強拉回了正屋。


    胡飛耳朵動了動,看著春瑛,歎道:“春兒。你願意跟我走,自然是再好不過了,隻是……你爹娘怎麽辦?你姐姐姐夫怎麽辦?”


    “那就跟著一起走……”春瑛忽然住了口,有些泄氣。她自然希望能跟家人在一起,可是,從沒有離開過京師範圍的母親,以及早已嫁人生子的姐姐,是不會同意的吧?如果是在現代,她與家人分隔兩地,也沒什麽,現代交通方便,想要見麵,坐飛機火車就能很快到達,可是在古代,隔了這麽遠的路,一旦分別,沒個幾年都未必能再見麵,有些人甚至一輩子都沒能再見到親人。她對現在的家人已經產生了感情,怎麽忍心這樣做?


    “那……我們不去南邊……就在京城周邊過日子吧,清潤店就挺好,離這莊子也近。”


    胡飛歎了口氣。坐下來,拉著春瑛的手,看著她道:“春瑛,我實話告訴你吧。若是我才剛剛回到京城,這樣做自然是沒問題的,但如今……也不知道是有心人故意的,還是皇宮裏真的沒法保密,總之,風聲是傳出去了。這些天,我光是回絕別人的招攬收買,明裏暗裏的,也算是得罪了人。仗著胡內監的麵子,或者說,是仗著皇帝的麵子,那些高門大戶不會對我怎麽著,隻是心裏未免覺得我不識抬舉。若我連皇帝的麵子都駁了,就連胡內監,也不好再明著庇護我,到時候,我已經在京中lou了臉,胡家早有耳聞,官府的人也知道我有點錢,若是我那兄長想要斬草除根,或是遇上貪心的官兒、心胸狹窄的貴人,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如今這份家財。如果躲得快,興許還能平安回南邊去。”


    春瑛大吃一驚:“不至於吧?咱們惹不起,還躲不起麽?你一拒絕皇帝,就立刻躲起來好了,京師這麽大。那些人能把你怎麽著?”


    胡飛搖搖頭:“就算我躲起來了,你卻是躲不掉的,別家還罷了,慶國侯府裏,三少爺就知道你跟我的關係,李敘也是知道的,誰知道他們會不會說出來?總不能叫你當逃奴,那樣一被抓回去,連命都保不住了。再說……”他冷冷一笑,“我到底是姓胡,若是我死了,辛苦掙下的家產都叫胡家奪了去,我是死都不能瞑目的!”


    春瑛嘴唇一動,終究還是默然,無力地坐倒在對麵椅上,隻覺得精神與身體都累極了:“為什麽……我想做成點什麽事,就這麽難……”


    胡飛淡淡一笑,柔聲道:“事情沒你想的那麽糟。你想想,若我們隻是平常富戶,興許能過上安樂日子,但要是遇到什麽事,連個依kao也沒有!原本我曾借過霍家和慶國侯府的勢,可是霍家已經沒落了。我又不想任侯府和範家擺布,日後便再不能依kao他們幾家的臉麵。我在這裏無根無基,隨便哪家權貴就能叫我吃個大虧,如今我不過是kao了胡內監的麵子,別人才不敢惹我,可他終究隻是個內監,世人懼的是他背後的皇帝,實際上有誰看得起他?想要安安穩穩地坐擁金銀良田過安樂日子,總要有些依kao才好。郡王府也算是個好選擇了。受製於人的滋味,著實不好受!若你我不是人卑言微,怎會被人任意搬弄而措手無策?!”


    春瑛抬眼看看他。沒做聲,心裏卻不由得點了頭。


    胡飛坐近了些,繼續道:“再說,我在外幾年,見了些世麵,心裏開闊些了,再跟你好了些日子,便覺得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報複嫡母嫡兄一事上,實在是得不償失。然而,被害死的終究是我生身父母,我難道什麽也不做,白看著他們自行落敗麽?就算不能害了他們性命,也要叫他們得到教訓才好!可是光憑我一個人,是做不到這件事的。我要借皇帝的勢,自然不能拂他的意。”


    春瑛再看了看他,心中暗歎。她不是胡飛,可以認為報仇不值得,但對胡飛來說,那畢竟是個血淋淋的傷口。如果一再勸他什麽都不要做,他即便嘴上應了,心裏也會有疙瘩吧?


    她淡淡地道:“你要做什麽,自然是你自己拿主意,隻要你別為了別人的事,就忘了自己才好。我不在乎你將來是不是功成名就,家財萬貫,我隻要你平平安安的……安心和我過小日子。興許……你們男人心裏還是會有野心的吧?”


    胡飛怔了怔,苦笑一聲:“說不上什麽野心,隻是……男兒在世,總要做點什麽,若我自甘平淡,一事無成,父親……在泉下也會生氣吧?他常常跟我說,胡家世代皇商,即使我是不能繼承家業的庶子,也不能墮了祖先的威名。不過那時……他是在教訓我不要學那些紈絝子弟,不知上進。”


    春瑛站起身,直直盯著他。正色問:“那我問你,要是這回真的去了西洋,你算不算是有所作為了?回來後又有什麽打算?”


    “自然算是有作為了。”胡飛忙道,“太宗皇帝時,內監下西洋,不過是揚了我大明國威,商路未成,這一回,不但是正式出使,更是開拓新商路。我隻走這一遭,已算是青史留名了。我打算……隻當使團裏的隨員,身上沒有官職,等船隊回來,皇帝必有封賞的,到時候我便找個借口回南邊過安樂日子去。屆時,我有了名聲,有了功績,也有了kao山,地方上的官兒也不敢惹我。若是出了大事,郡王爺在南京也有王府,隻要惹的不是皇帝,誰還敢為難我們?”頓了頓,“那時,我的身份就不一樣了,侯府再橫,我也有底氣向他們討人。”


    “我用不著你去討。”春瑛低聲道,“我會kao自己走出來!”


    胡飛笑了:“好,我也相信你會自己走出來。春瑛是我見過最聰明、最能幹的姑娘了!”


    春瑛想笑,不知為何,卻反而有了哭的衝動:“真的是三年嗎?我告訴你,三年後我就是老姑娘了,你要是不回來……哼!”


    “真的是三年!三年後,皇上正好滿三十歲,又是他親政的第十個年頭。”胡飛討好地笑道,“就算我們想再玩兩個月,跟去的人也會催著我們回來的。不瞞你說,我心裏已經盤算好了,一路上會暗中催王爺下令走快一點,我們的目的地是西洋,沿路其他地方就不要管了,興許還用不了三年呢。”


    “也不能太快,總要看準了天氣才能出航,不然就是找死了,那裏可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遇上危險,都沒處求救去。”春瑛很是無奈,她是怎麽被他說服的?她看了看胡飛,表情忽然變得凶狠:“你要是敢不回來,或是回來後娶別人,看我怎麽教訓你!”


    胡飛笑了,春瑛瞪他:“笑什麽?你覺得我不敢?!”轉身就去找剪刀,胡飛忙忙把她攔住,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扁匣來,打開匣蓋,lou出裏麵的幾張紙,和一串鑰匙:“這些……是我在南邊和清潤店兩處宅子的房契,還有田莊的地契,以及在南京買的十個鋪麵的契書。鑰匙有兩把是南邊宅子裏庫房的,兩把是清潤店宅子的,還有一把……開的是個匣子。”他湊近春瑛耳邊低語,“在清潤店宅子後院,東邊數起第三棵石榴樹底下,正對著廊柱的位置,我埋了一個匣子,裏頭是我在南洋收羅到的一些珠寶,還有些金銀。這裏幾乎就是我全部的身家了,你替我仔細收好,我隻帶了些銀子和銀票上路。”


    春瑛雙眼睜得老大:“你給我做什麽?!自己找地方存起來呀!”


    胡飛搖搖頭:“我哪裏有地方存?再說,無論我自己是怎麽想的,出海總有風險,若我……真的回不來……”


    “胡說什麽?!”春瑛又驚又怒,“你明明說很安全的!”


    “好,我不說這個。”胡飛忙賠不是,想了想,才換了個說法,“我知道,女兒家跟我們男人不一樣,大好的年華,若是耽誤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我能做到的,隻是把這些俗物交到你手上。將來若有什麽變故,你拿著這些,也能過上好日子。”


    春瑛眼圈一紅,把匣子塞回他手中:“我不要你這些!你當我是什麽人?隻知道貪你的錢財麽?我自己有錢!”


    胡飛卻重新把匣子交給她:“別鬧別扭了,你就收下來吧,不給你,我還能給誰?我自然是信得過你,才這麽做的。若換了別人,我可不敢把全副身家都盡數交托。哪怕是李敘,我也隻是托他照應我的莊子,每年田租,一半歸他,但這地契,我卻不能給他,朋友不是這麽做的,他也有他的難處。”


    春瑛咬咬唇,顫手接過匣子,隻覺得它沉得叫人透不過氣來。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他過去三四年裏,拚死拚活掙下來的錢財,至少有八成是在這裏了,她想要自由的決心更加堅定,就算是為了胡飛交托的信任,她也要盡最大努力去拚。


    她深吸一口氣,問:“你身上多帶些銀子吧,路上總要用到的,或是拿來做本錢,順便有什麽便宜的貨物,捎帶出去換些東西,要不到了當地,換些土產來家也好……”


    “我已經備下了。”胡飛笑道,“活錢我大多數帶走了,這些都是死物。匣子裏還有一封信,上頭有我按的指印,言明這所有的東西都是我送你的,免得胡家的人聽到風聲,來尋你的麻煩。隻是記得,別叫侯府的人知道了,免得他們尋機吞了去。高門大戶,也有沒見過世麵小家子氣的人物,連別人一點細碎銀子都不肯放過的。”


    春瑛笑了,手摸上匣麵,忍住心裏的悲痛,問:“若是明年初春就走……你會在京城逗留到什麽時候?”


    胡飛有些遲疑:“明年初春……我得從南京出發……因此,過了年就得隨團南下了。”


    春瑛吸吸鼻子:“好,那你過年時到我們家裏來,咱們一起過。”


    胡飛笑了,重重點了點頭。


    路有貴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門邊,回到正屋裏,盤腿上炕,便呆坐著不動。路媽媽著急地推他一把:“你咋不去勸勸?這麽好的女婿,眼看就要飛了!”


    “急什麽?”路有貴白了她一眼,想起女兒手裏的匣子,隻覺得心頭大定。哪個男人會把全副身家都交給還沒娶到手的心上人手裏,還跑了另娶的?就算他另娶,有那些東西在,女兒三年不嫁人,也不吃虧!隻是他回頭得尋機勸勸女兒,別太死心眼了,橫豎將來是一家人,這些產業,還是另找個安全的地兒藏起來才好。這樣即便將來胡飛變了心,又跑來討要,他們家也有底氣,要他給女兒一個交待!


    路媽媽見他不動,急得直跺腳:“你到底在想什麽?!這女婿要是沒了,咱閨女要想再找個這麽好的,就不容易了!再說,這名聲都傳出去了,最近為著胡小哥沒來咱家,莊上就有閑話,他要是真的一走三年,咱閨女想要另尋人家,都不好找!若閨女真個犯傻,等上三年,就成老姑娘了!那時怎麽辦?!”


    路有貴不耐煩地瞪她:“胡小哥是什麽人品,你還不知道麽?!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再說了,你要把春瑛另許人家,又能找什麽人?咱閨女跟胡小哥才是天生一對!你少摻和!”他方才聽得分明,女兒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說話行事,都不大象個丫環了,那什麽西洋船隊,什麽揚國威,還有宗室、使團什麽的,他們兩人說起來一溜一溜兒的,女兒還說要自己出府,不要胡小哥去討,這也算是有誌氣了吧?這樣有見識的女兒,要是許個尋常小廝,他才舍不得呢!


    三年就三年,反正……他家要拖籍,不也要花上一兩年?等他出府當上富家翁,也到外地買個莊子住著,過上一年半載,還有誰知道他家曾經是別人的奴仆?富戶家的小姐嫁個年青有為的官兒,誰敢說他閨女配不上胡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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