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有貴愣了愣:“你說什麽?”


    “就是這個小田莊!”春瑛不自覺地身體前傾。語氣裏帶了幾分急切,“沒人搶又離得遠,不是最好不過了嗎?所謂山高皇帝遠,盧叔盧嬸的日子過得這麽滋潤,就是因為西山莊子離侯府遠,老太太、侯爺和太太都不去管,每年隻問出產就算了,其他事都由他們夫妻倆做主。本來順義那個大田莊也很好,可是爹說有好幾個人搶,即使搶到了,也會被人掂記著。倒不如咱們家把那個小田莊抓到手,然後找機會全家搬過去……”


    她想過很多拖籍的辦法,但父母不讚同,她又有什麽法子?再熬幾年,等父親熬到了大管事職位,或許會尋求更上一層,拖籍出去,但那時她和姐姐也過了婚配的年紀,天知道上頭那些人會把自己配給哪家的阿貓阿狗?在現階段,她能做的,就隻有在規則許可的範圍內。盡可能少受高位者的奴役,不讓他們太過影響自己一家人的生活了。如果父親能夠成為獨當一麵的田莊管事,而自己一家又能成功隨他搬到田莊裏生活,那麽除了每年回府報告經營狀況與上報出產外,就不需要在侯府裏執役,她們姐妹的婚姻也可以不受侯府支配。等弟弟再大兩歲,就讓他在那個田莊的學堂裏接受教育,將來再想個法子拖籍……


    春瑛咬咬牙,這是她能接受的底線了,贖身比她預想的要困難得多,而得不到家人的支持,更讓她沮喪。


    路有貴眉頭大皺,盯著女兒看:“春兒,你是不是……還在想著拖籍的事?”


    春瑛心中一驚,張張口,便閉上了嘴。她不否認這一點,與母親相比,父親也許能更理智地傾聽她的想法。


    路有貴明白了,悶頭喝了口茶,另一隻手的食指在桌麵上輕輕敲著,半晌才道:“我就知道你還沒打消這個主意……也不知道你小小年紀,怎會幾年都抱著這個念頭不放的。你是看你盧叔當了田莊管事,就能拖籍,便想叫我也這麽做吧?不去搶順義的莊子,是怕你爹我搶不過人家?”


    春瑛稍稍冷靜了些,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我……我也是為了家裏好……一直為人奴仆,事事都不由己。哪裏比得上自己當家作主?”


    路有貴歎道:“為人奴仆又如何?你當出去做平頭百姓,就一定有安樂日子過了?你二叔跟我說過你在外頭這一年的情形。那個姓胡的皇商小少爺,一被趕出家門,就落魄得連我們都不如,你跟他出去賣東西,不是還被官家子弟欺負麽?若不是三少爺偶然遇見了出手幫忙,你要怎麽辦?平頭百姓……哼,平頭百姓一樣做不了自己的主!”


    春瑛急急辯道:“那是遇上了不懷好意的人!隻是偶然……”


    “外頭的壞人多了去了,你怎知道咱們家不會遇上?”


    “那……盧嬸家裏拖了籍,不也過得很好……”


    “他們那是主子恩典!”路有貴重重將杯子放到桌麵上,“說是拖籍,不過是給他家兒子一個前程!其實仍象原來似的,做一樣的事,當一樣的差!你當他們家就能自己做主了?!快給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叫人知道了,必要編排你有背主之心!到時候我們一家子都要被你連累!”


    春瑛眼圈一紅,咬著嘴唇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越想越覺得委屈,不一會兒視野就模糊了,幾乎要掉下淚來。


    有人xian開簾子走進來,春瑛聽到動靜。知道是父親,便扭頭過去不讓他看到自己的臉。路有貴盯了女兒一會兒,歎息一聲,放緩了語氣道:“好了,閨女,我知道你心裏是想著讓家裏人過得好些的,你是經過了先前的事,生怕以後會再吃虧,所以想早早拖身出去,是不是?”


    春瑛聽到他這麽說,眼淚終於忍不住要掉下來了,扁著嘴抽出手帕一把擦了,淚水卻止不住地不停往外冒。


    “你這孩子……”路有貴無奈地道,“你當你爹我心裏就沒想法麽?若不是家生子的身份,當年咱們老路家那樣的富貴,京裏各大商鋪的東家,見了麵也要稱你太爺爺一聲老爺子,可一夜之間,就全變了樣,你太爺爺死了,隻拿一張破席子卷了草草埋葬,你爺爺更是連祖屋都沒保住,全家人天天被人恥笑欺侮……可這都是命啊!誰叫咱們家祖上就是侯府的家奴呢?!”


    他歎了口氣,回想當年,也有些哽咽,“可是……出了一趟外差,一路上看的世麵多了,爹心裏也有幾分慶幸……若不是生為侯府的奴仆,咱們還要為一日三餐奔波勞碌。遇上災年,連命都不知能不能保住,你們姐弟三個沒了依kao,說不定就要流離失所,仍舊是被賣身為奴的下場!那時候還未必有侯府這樣的好人家願意收留你們呢!”


    春瑛一邊聽,一邊慢慢轉過身,看著父親,吸吸鼻子,道:“我們不會那麽慘的……我們可以找一個富庶的地方,做點小生意,爹那麽能幹,咱們不怕賺不到錢,等弟弟大了,考個功名,咱們也能象別人家那樣,過得快快活活的……”


    路有貴聞言失笑:“你也太看得起你爹我了,你以為真是爹能幹麽?別人願意跟爹打交道,不過是看在侯府的麵上,若沒了侯府,爹什麽也不是!”


    “不會的!”春瑛忙道,“小飛哥不是侯府的人,背後又沒有kao山,還是一樣能賺到錢。若不是他哥哥從中作梗,他早就開鋪子了!”


    “可他沒開成。”路有貴打斷她的話,“就是因為他沒有kao山,不是麽?他但凡有點依仗,也不會怕他哥哥。胡家算什麽?不過是區區皇商,從前爹在大門上當差的時候,遇見來上門拜訪的客,哪個不能把他家象螞蟻似的掐死?你二叔這兩年不得誌,也沒把胡家放在眼裏。可就算胡家什麽都不是,欺負一個平民百姓還是不在話下的。外頭多的是這種人,你沒有依仗。下場隻會更慘!”


    “那是因為他哥哥有心把他趕盡殺絕!”春瑛不服氣地道,“槍打出頭鳥,有錢有勢的人,隻會欺負妨礙他們的人,或是有錢無勢的人,咱們安心做小老百姓,有點小錢,自己能過好日子就行,又不求出人頭地,人家為什麽要對付我們?如果沒有依仗就沒法活下去的話,外頭的平民百姓豈不是通通要撞牆了?!既然人家能過得,我們為什麽過不得?!”


    “你……”路有貴急得直跺腳,“這世上就有人平白無事看你不順眼,要折騰得你全家都過不下去,你又能奈他何?!到時候你就知道後悔了!”見女兒一臉不平,隻得無奈地道:“別再胡思亂想了,如今這樣不好麽?爹求個好差事回來,家裏不愁吃不愁穿,遇上天災人禍,自有主子們擋在前頭。咱們啊,還是安安心心過日子吧!”


    這場談話就這樣無疾而終,春瑛有些灰心了。就算她再渴望拖籍,得不到家人的支持,也是沒用的,難道要丟下他們自己爭取自由身嗎?可是父母還是父母,姐弟還是姐弟,她跟家人是不可分割的。


    也許過去落魄時,父親曾有過拖籍的想法,因為那就代表著能離開原來的環境,爭取更好的未來。可是現在,父親有了好差事,身份地位提高了,手頭的錢多了,家裏換了大房子,日子越過越好,他便開始猶豫,不想放棄這種安定的生活。他畢竟是在侯府後街長大的。家生子的思想觀念根深蒂固,又怎麽能理解春瑛對“自由”的重視?


    春瑛悶悶得,在房中發了半天呆,路媽媽催了兩回,她才醒過神來,去廚房幫忙。吃過午飯,按照約定她該回去了,告別時,看著父親,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忍住:“爹……就算不為了咱們方才說的那件事,我還是覺得你求個外頭的管事之位更好……留在侯爺身邊當差,說是體麵,其實也有很大風險,主子不定什麽時候發火,就會拿你出氣了,吃板子還是小事呢!在外頭當差,主子沒事不會想起你來,即便想起了,也不能立刻打你板子……”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說句難聽的話,如果府裏出了什麽事,在外麵逃起來也容易些……”


    路有貴臉色一變,路媽媽便先開口了:“你這孩子說什麽傻話呢?!府裏會出什麽事?!多少人都搶著到侯爺身邊侍候,你卻叫你爹讓賢?!哪有你這麽笨的人?!”


    春瑛低頭,摸了摸弟弟的小臉。小虎咧嘴朝她笑笑,伸出三個手指頭來,結結巴巴地說了句:“三三……得九……”卻是她剛才教的乘法口訣。


    春瑛抓住他的手,轉頭對父母道:“爹,娘,小虎今年三歲了,也該開始學點東西,他連數數都不大會呢。你們都是能寫能算的人,怎麽不教他一教?他這麽大的人了,成天隻知道玩布老虎,就算是為了他的將來,也不能讓他荒廢了時光呀?”


    路媽媽沒好氣地抱起兒子,見他袖口黑了一圈,便輕輕拍了他腦門一記,罵道:“又擦哪兒了?!不是叫你不許弄髒嗎?!”接著轉頭對女兒道:“你說得容易,我認的那幾個字早就忘光了,你爹又不得閑。何況數數這種事兒,過幾年不用教就會了,他又不用陪小少爺讀書,認字做什麽?認了幾千字,也考不了秀才!”


    春瑛抿抿嘴:“青姨娘說,過兩年就讓弟弟去陪霍家小少爺讀書呢,不管這事能不能成,弟弟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就算是長大了看大門,也要懂得看拜帖呀!”


    路媽媽眼中一亮,正要問個清楚,就被路有貴攔住了:“霍家小少爺的事不與我們相幹,這事兒以後再說。春兒,你的話爹都聽懂了,你在府裏就好好當差吧,別掛念家裏。新差事……爹心裏有數!”


    春瑛看向他的眼睛,他卻移開了視線,拿起一個包袱塞過來:“你娘給你做的幾樣點心,還要你二叔送來的地瓜幹,拿去送其他丫頭吧。”


    春瑛有些失望地接過包袱,默默地轉身離開了家。


    出了門,向左拐,走大約五六十米路,就是一處比較偏僻的胡同口。這裏過去是侯府數個家生子家族的居住地,現在這些家族有些被派到了外地,有些已經沒人了,也有些被全家轉賣,或是象過去的路家一樣遷到其他院子裏,胡同裏幾乎沒有了人煙。春瑛剛從二叔家搬回來時,也曾經來這裏探過險,當時曾懷疑過這裏的角門就是周念與三清暫住的那處小屋旁的園門,深深懊悔沒有早些知道新家離自己如此之近。


    春瑛站在胡同口,兩頭望望,正想邁步過去,便聽到身後有人喚她:“姐姐!路姐姐!”她腳下一頓,回頭看去,居然是陪她一同回家的小丫頭亭兒。


    亭兒一手拎著個小包袱,一手拿著一支冰糖葫蘆,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笑道:“姐姐要回去,怎的不跟我說一聲?要是讓趙大娘知道我沒跟姐姐回去,一定要罵我的!”


    春瑛眨眨眼,扯出一個笑:“沒事兒,我不是說過你可以自己回去的嗎?”


    “可是趙大娘說……”


    “別管趙大娘說什麽了,不過兩步路,你要跟就跟來吧。”春瑛拿定了主意,轉身往胡同裏走,亭兒忙閉了嘴跟上。


    春瑛平靜地經過幾扇門,留意到最kao裏的一扇是沒有加鎖的,她摒住了呼吸,繼續不動聲色地往裏走,在角門上輕敲幾下,門便開了。


    三清那張臉從門後lou了出來,嚇得亭兒尖叫一聲。長時間不見,春瑛也有幾分心驚膽跳,勉強揮手打了聲招呼:“你好……那個……我們要從這裏進去……”她迅速瞥了亭兒一眼,希望三清明白自己的暗示。


    三清微微一笑,讓開了路。春瑛反手扯住亭兒,直接往裏走,一直走到湖邊,才對亭兒道:“你瞧,咱們這不就回府了嗎?你是在哪裏當差的?可要我指路?”


    亭兒拍拍胸口,道:“沒事兒,我在二門上呢,我認得路的,先去廚房那頭,然後再繞到前院去!”她左右望望,有幾分心動。


    春瑛笑道:“那你去吧,我也要回去了,順便采幾朵花給青姨娘cha瓶。”


    亭兒幹脆地應了,便呼啦一聲奔向遠處的花海。春瑛眯眯笑著,慢慢走向旁邊的樹叢,趁她眼錯不見,躲到了大樹後頭,等到她離得遠了,才返身往回走。


    回到角門邊時,三清早已等候多時了:“回來了?”


    春瑛笑笑:“你還在這裏住嗎?那念少爺……”


    三清咧咧嘴:“少爺說能行,有事會找我。”


    春瑛點點頭,從懷中包袱裏抓了一把地瓜幹給他:“請你吃,很甜的。”


    三清接過地瓜幹,耳根有些發紅:“謝……”春瑛笑了,打開門往外走。


    沒有掛鎖的院門就隻有幾步之遙,春瑛一步步走近,心跳忽然加速起來。來到門前,輕輕一推,門便開了,擠身進去,反手關門,院中一片寂靜。


    這是一處普通的四合院,格局與路家所居的院子相似,兩側廂房俱老舊不堪,唯有正屋經過整修,烏瓦白牆,十分清雅。庭前種著幾株老桂與一株三四米高的棗樹,風輕輕吹來,枝葉便沙沙作響。


    “是春兒來了麽?”屋裏傳來一道男聲,仍舊如記憶中一般溫和、淳厚,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帶著幾分消瘦,與淡淡的微笑,開口歎道:“總算把你盼來了。”


    春瑛忽然覺得鼻子一酸,便蹲下身去,抱膝哽咽失聲。


    (看在我今天發奮的份上,投我一票粉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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