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空間。


    遠航者的速度趨於停止,第六區卻以更快的速度被拋去盡頭的蟲洞。


    淩一看著主控台。


    往事重現,一切都像是十年前黑洞事故中的景象,可那時候,自己和林斯在一起,現在,卻是林斯一個人向著不可阻止的毀滅而去了。


    他有限生命中的那些快樂、歡笑與溫暖,大約也是從此永別了。


    他滿臉淚水,手指顫抖,扣在扳機上,槍管抵住自己的太陽穴。


    槍口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林斯實驗室裏,牆壁的暗格中藏著的那支銀色手i槍。


    遠航者背叛地球的真相,他到底知道多少?林斯如此敏銳,以至於淩一毫不懷疑他在最初就已洞徹遠航者全部殘酷陰暗的內裏。


    他想起十五歲那一年,慶祝第三代核聚變成功,無限能源時代開啟的那個聚會。


    在歡聲笑語與觥籌交錯之間,他的目光穿過人群,看到那個昏暗角落裏,獨自啜飲烈酒的林斯。


    眾人沉浸歡樂,唯獨他身處深淵。


    他收藏那把手i槍的緣故,又是想要在什麽時候,對著太陽穴扣動扳機,結束自己的生命,離開這個世界?


    即將按下扳機的那一刻,他卻又恍惚了。


    林斯讓我好好活著。


    我的生命並不全部由自己來決定。


    反正,人的生命......也並不是很長。


    他睜開眼睛,重新看到這個世界。


    主控台上顯示出第六區以無法阻止的速度落向蟲洞的景象。


    心中一道驚雷轟然落下,他整個人仿佛與那年黑洞事故中的林斯重合。


    林斯在飛船即將毀滅的前夕命令露西亞以九倍曲速衝向奇環,打開白洞,抓住了一線生機。


    “薇薇安,”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反物質□□,最大當量,目標蟲洞。”


    倒數二秒。


    飛船最前端的核心武器開始蓄力,聚變能量爐瘋狂燃燒,藍光泛起,巨大的銀色反物質炸i彈一往無前奔赴蟲洞,它的速度突破物理的極限,在亞空間曳出輝煌的光尾,如同劃過天際的彗星。


    倒數一秒,它越過了第六區。


    幾乎是下一瞬,它抵達蟲洞,程序開啟,奇美拉金屬自動分解成無數原子,最大當量反物質武器轟然爆發!


    一切聲響隨之湮滅。


    靠近舷窗的人們把目光從光屏上移開,看到外麵那個流光溢彩的五維世界。


    在那一瞬間,他們發出聲音,卻發現聽不見自己的說話聲,也聽不見別人的呼喊聲,這世界突然寂靜,仿佛進入永恒,片刻後才恢複正常。


    距離“delete”啟動還有五秒。


    薇薇安握緊劍柄。


    露西亞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她向淩一走來。


    金發變色,白甲剝落,大劍落地。


    她有一雙溫柔的蔚藍色眼睛和及肩的美麗黑發,穿著樣式簡單的白色風衣,抱了一本看不清題目的書籍,歲月在她身上無法留下痕跡,僅隻能夠增添那份溫柔雋永的永恒魅力。


    她就這樣站在淩一麵前,伸出手撫摸他的麵頰,仿佛從未離開過。


    這樣的一個形象,如同尖銳的利劍,刺破了淩一記憶中那層厚重的隔膜。


    記憶傾瀉。


    她曾經和他一起在庭院中蕩秋千,在秋日夕陽下彈鋼琴,在草地上辨認植物,在深夜星空分辨星座。


    “每個人都是一顆星星。”那時候,她輕輕說。


    “那我們一定離得很近。”他望著星空說。


    葉瑟琳笑著摟緊了他:“嗯。”


    記憶回籠。


    “葉瑟琳......”淩一低喃。


    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為什麽......”


    葉瑟琳隻是溫柔地注視著他。


    五,四,三,二,一。


    “delete”啟動。


    薇薇安在半空騰起,紅色裙擺飄蕩,劍鋒凜冽,從背後洞穿了葉瑟琳的胸膛。


    “delete”啟動。


    徹徹底底的清除。


    她的影像分崩離析,化成數以億計的藍色二進製代碼,最後消散在淩一麵前的空氣中。


    而後是薇薇安,她小而纖細的身體隨風飄散。


    淩一伸出手,零與一組成的代碼碎片在他指尖短暫飛舞纏繞,而後隱去身影。


    為什麽會是這樣?


    ——而事實就是這樣,這個荒誕的,連狂歡都悲哀的世界,真相與謊言糾纏不清,正義與邪惡從不分明,背叛與忠誠如影隨形。


    *


    第六區,實驗室。


    無限的靜止中,蘇汀看到葉瑟琳影像的第一眼,眼淚就奪眶而出。


    真相如此沉重又難以承受,視為信仰的遠航者是反叛者,自詡守護人類文明最後一絲希望的人們親手扼殺了地球的最後一絲希望,而她最愛的人又正是數年來飛船上盤旋的幽靈,任何一個人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徹底崩潰,而後痛哭失聲。


    林斯同樣望著她。


    “我以為是淩靜。”他聲音顫抖。


    “你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葉瑟琳道。


    她接著說:“我計算了很多種可能,但沒有想到你知道這些後,還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遠航者應該活著,”林斯垂下眼,“我沒有您想象中那麽善良。”


    葉瑟琳看著昔日最喜愛的學生,輕輕道:“你確實是個醫生。”


    一個冷靜的、合格的醫生,即使躺在手術台上的是仇人,也不會把手術刀落在他的肚子裏。


    林斯沒有說話。


    葉瑟琳轉身離去:“我該走了,謝謝你照料我的淩一。”


    “我的。”


    葉瑟琳輕輕笑:“你的。”


    她的身影飄散在實驗室中。


    林斯朝著那個方向怔怔伸出手,一縷光穿過他的手指,仿佛此處還是學生時代溫暖的舊圖書館。在那裏,他遇到葉瑟琳,如同飄零的船隻遇到港灣,洄遊的孤鯨得到地磁的牽引,從此再也無法離開那雙溫柔的蔚藍眼睛。


    蘇汀的哭聲把他拉回現實。


    葉瑟琳身上,是他們這些學生一生最真誠的敬慕,而當教堂倒塌,信仰分崩離析,又要如何麵對?


    “都過去了。”他對蘇汀道。


    “可我們怎麽辦呢?”蘇汀茫然地望著天花板,“繼續為遠航者工作嗎?”


    所有人,科學家,軍人,他們滿含熱血為之奮鬥的——遠航者的偉大事業,到頭來竟然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叛逃。


    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命運女神翻轉著手中的黑白魔方,讓所有善與惡都糾纏不清。


    林斯看著舷窗外的遠方。


    使人眩暈的五維世界在動蕩後重新恢複一片漆黑,遠方蟲洞與反物質相互衝撞,轉瞬之間徹底坍縮、消失,他們在死亡的邊緣撿回了一條命。


    蘭伯特先生歎了口氣,手動操控著飛船,向遠航者發出接駁請求,然後平穩飛近。


    淩一在接駁口看著林斯,臉上猶有淚痕。


    林斯也看著他。


    明明隻分別了幾個小時,卻像一輩子那麽久。


    不,比一輩子還要久,像生和死的距離那樣久。


    淩一不敢動,他怕自己的傷口撐不住。


    於是就這樣看著林斯向自己走來。


    這短短幾步之間,萬籟俱寂,量子潮汐往複漲落,時間與空間此起彼伏,漆黑的亞空間裏星辰閃爍。


    誠然,支離破碎的命運就像一條冷漠的科學定律,毫無仁慈與憐憫可言,但即使是最嚴謹的定律都有意外狀況發生,在現實世界裏,它往往被稱為奇跡。


    淩一在此刻想,等他再長大一些,到了可以追憶往事的年紀,若是有人問起他做過的最了不起的事情是什麽,那一定是現在正在發生的這件事。


    不是阻止露西亞,也不是為了遠航者而戰鬥,而是抓住了反物質遇到蟲洞後億萬分之一的那個可能,與林斯在現實世界重逢。


    他緊緊抱住林斯,呼吸聲都帶著顫抖。


    林斯同樣抱緊他,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沒事了。”


    淩一帶著哭腔“嗯”了一聲。


    然後,他身上的傷被發現了。很多傷,各種形狀的都有。


    他被拖走了,痛並快樂地接受林斯的清理與包紮。


    飛船上的警報徹底解除,防禦與武器係統收回,恢複原狀。


    人們能夠重新自由活動了,但先前露西亞播放的那段視頻讓氣氛陷入徹底的沉鬱,絲毫不見死裏逃生的欣悅。


    唐寧確實保存了薇薇安的備份,並且是實時的備份——薇薇安重新回到了飛船上,幫助遠航者恢複秩序。


    鄭舒自殺了,一顆子彈穿透了他的頭顱。


    他留下了一枚芯片,讀取之後,裏麵的內容類似日記。


    2543.6.12


    淩靜被隔離了,她的精神狀況不正常,一直說自己殺害了同胞,以及遠航者充滿了罪惡。


    2543.6.13


    病毒洛杉磯第二基地的成員身上爆發了,並且蔓延到了飛船上,淩靜感染了病毒,我不知道要怎麽辦,她的病情很嚴重,似乎從昨天就已經被感染,再加上她一直以來所說的話,我不得不懷疑,地球上有人想要阻止遠航者起飛,而她的這支秘密隊伍接到了屠殺他們的命令,她一直是個很善良的人,恐怕承受不住這樣的事情。


    林斯被帶到了飛船上,據說抗體的研究已經接近尾聲了,淩靜還有希望。元帥下令隔離所有人,但我在第九區為她暗中拿到了一個額外的冷凍名額,冷凍後,等林斯研究出抗體,她就會得救。


    2543.6.14


    淩靜失蹤了,我找不到她,我本該斷掉她的網絡。


    她一定是不知從哪裏知道了葉瑟琳也感染了病毒,然後帶著大部分感染者下船的消息。


    ——越往後讀,內容越是令人心驚,而葉瑟琳出現在飛船上的真相也漸漸浮出了水麵。


    往事浮現。


    視頻中播放的內容並不是事情的全部,從洛杉磯第二基地的成員向政府軍拋擲核彈,到遠航者真正起飛之間,有至少兩天的間隙。


    在這個間隙中,以接觸了外界的第二基地軍人為核心,柏林病毒在飛船爆發。


    林斯和威爾金斯實驗室被強製帶上飛船,葉瑟琳為了減緩病毒蔓延的速度,號召所有已感染的人自發離開飛船,為活著的人爭取更大的生存機會。


    淩寧選擇陪伴自己的妻子,與她一同下船,但他提出了一個請求,將自己的船票轉給十五歲的幼子。


    元帥與他情誼深厚,答應了這一請求。


    而當他們走下飛船,看到遠航者周邊的景象——


    滿是廢墟的土地被全部夷為平地,地麵散落著穿著各式軍服的屍體,以及裝甲車、戰機的殘骸。


    裸露在外的皮膚傳來灼痛感,是核輻射。


    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


    就在這時,失蹤的淩靜從艙門跑了出來。


    “葉瑟琳!”她喊道。


    葉瑟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到了近前,淩靜道:“我們都被隔離了,但舒哥拿到了一個冷凍的名額......葉瑟琳,你回去吧!等林斯研究出抗體來,再解凍,一切都會變好的。”


    她是葉瑟琳的大女兒,對葉瑟琳有著無比深厚的感情。


    那個活著的機會,她要留給葉瑟琳。


    葉瑟琳搖了搖頭。


    “你怎麽會在飛船上?”她的語氣極輕,但嚴厲。


    淩靜愣住了。


    她所在的隊伍是遠航者的秘密軍力,沒有船票,連上船都是秘密,鄭舒也是剛剛知道她也上了船,葉瑟琳則全不知情。這支隊伍的目的就是為了防範可能發生的情況——比如兩天前那張規模浩大的圍攻。


    葉瑟琳看著她。


    看著她因為精神遭受折磨而倍顯憔悴的眉目,手腕上顯然是自殘而形成的深深傷口。


    葉瑟琳忽然怔住了,眼中浮現出震驚和哀傷,她搖了搖頭,看著淩靜,向後退了一步。


    淩靜喃喃道:“不是的,葉瑟琳,你聽我說......”


    葉瑟琳環視整片瘡痍的廢墟,聲音顫抖:“不......”


    她蔚藍色的眼睛裏盛滿絕望,胸脯因震怒而急劇起伏。


    看著葉瑟琳的神情,淩靜知道,她明白了——她是何等的聰敏與睿智,看到這些,怎麽還能不明白!


    自己的女兒在飛船上神秘出現是因為本就屬於保密級別極高的部隊,飛船外麵遍布各**人屍體的土地說明遠航者對他們啟用了熱核武器!


    而這些軍隊包圍遠航者——是因為遠航者本身就不是什麽正大光明的存在!


    這一項目不知用怎樣的手段瞞過了所有人,直到最後才被各國政府發現,它掠奪地球上的資源建造了自己,對所有的頂尖科學家發出邀請函,同時又要求收到船票之人為避免社會產生動亂而為此保密。那麽,威爾金斯實驗室的進展如此之慢,地球即將被柏林病毒吞噬殆盡......也是因為它已經貪婪地將大部分頂尖的病毒學家納入囊中!


    它到底是怎樣一個陰暗而罪惡的存在?


    葉瑟琳說不出話來,她無法接受,也無法原諒。


    一個大膽的念頭卻劃過淩靜的腦海。


    她抿了抿唇,牙關緊咬,在葉瑟琳分神之際,以準確的力道擊打在了她的脖頸上!


    葉瑟琳昏了過去。


    “葉瑟琳......”淩靜接住她倒下的身體,吻了她的額頭:“你一定會活著的。”


    她抬眼看了看自己的父親。


    淩寧點了點頭。


    他們都是深愛葉瑟琳的人,假如有使葉瑟琳活下去的辦法,那麽,一切代價都可以承受。


    淩寧是“遠航者”係統的主人。


    有了他的權限做為協助,淩靜回到飛船,瞞天過海,穿過重重隔離,把葉瑟琳送到了第九區鄭舒原本為自己準備的休眠艙裏。


    最後,她回到了隔離區。


    “答應我......”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她對鄭舒道,“我把葉瑟琳交給你......”


    鄭舒別無他法。


    ——所以,冷凍艙裏躺著的那個人,名字是淩靜,其實是葉瑟琳。


    遠航者起航,人員沉睡。


    命運在這裏,又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淩靜認為葉瑟琳會活著,但是,並沒有。


    即使是那樣的低溫下,柏林病毒也會侵蝕人的身體,這是很久、很久以後才被發現的。


    上百年的航行中,病毒遍布了葉瑟琳的全身,她已經不會醒來了。


    這時候,奇美拉項目啟動,他們申請了人體組織,想使用第九區確認死亡的個體。


    當鄭舒被喚醒,開始在遠航者上工作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露西亞的核心處理器,融合了葉瑟琳的腦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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