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的時候,林斯刷開了淩一的房門。


    阿德萊德最後說,淩一不存在心理上的問題,然後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大致意思是——你攤上事了。


    既然沒有問題,那就是單純的生氣?畢竟這件事確實有些突然。


    他進去的時候,淩一還沒有醒,眼睛閉著,半邊臉埋在雪白的枕頭裏,是微微蜷起來的姿勢,漂亮且安靜。他的感官一向靈敏,但麵對林斯的時候經常失效,比如現在,根本沒有被吵醒。


    林斯看著他,感到心中很安寧。他在床邊的扶手椅上坐下,翻開一本書看,等淩一醒過來,再和他好好談談。


    淩一並沒有睡很久,生物鍾使他睜開眼睛時,第一眼就看見了林斯。


    林斯抬頭看他。


    他翻身朝窗外,拒絕看林斯。


    林斯笑了出來。


    那種低低的,從胸腔裏發出的氣音在淩一的腦內撓了一下,讓他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他選擇用被子捂住耳朵。


    林斯走近:“還在生氣?”


    淩一不說話。


    氣性很大,看來不是一時半會能哄好的。林斯也並沒有去繼續問,轉身收拾了一下桌上昨天被淩一翻亂的東西,接著取了一管營養劑,又泡開一種白色粉末,成了一杯類似牛奶的東西——這八年來遠航者上的飲食水平也有所提高。


    “早餐。”林斯的聲音伴隨著杯盤與桌麵的輕輕碰撞聲。


    淩一忍不住又把身翻了回去,從被子下露出一雙眼睛。


    他看見林斯迎著晨光站在自己麵前,發梢泛著透明的金,那向來缺乏情感的眼睛裏有淡淡的笑意,這種笑意,加上清晨柔和的曦光,使他整個人褪去了一直以來的冷淡鋒銳,讓淩一心跳陡然慢掉一拍。


    林斯走過來,撥開被子:“悶在被子裏對身體不好。”


    他的指尖因為這一動作擦過了淩一的臉頰,略涼的觸感,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若是在一天前,淩一會毫不猶豫順著林斯的動作去抱抱他,說一聲早安,但是現在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去做了。


    與林斯親近,是他曾經最習慣,現在卻最不敢去做的事情。


    他需要一點時間來理清自己和林斯的關係。


    “理理我,乖。”林斯把人從被子裏撈出來,“寶貝兒?”


    淩一套上衣服,悶悶道了一聲:“早上好。”


    他收拾好自己,叼著營養劑的吸管,咽下去,默默把牛奶推到林斯那邊,等他喝掉一半後才又拿過來喝掉了剩下的一半。


    喝完道:“我今天要去找元帥。”


    他現在已經確認不攜帶病毒了,應當回遠航者一趟,向元帥當麵匯報這趟遠征的成果,然後接受元帥的詢問——原本該上校來做,但是現在上校還是個沒有度過危險期的冰塊。


    林斯“嗯”了一聲,接著道:“注意安全。”


    “嗯。”


    因為要見元帥,淩一今天穿了正式的軍裝。


    黑色的製式軍服襯得整個人格外英氣挺拔,銀扣與流蘇點綴其上,使得整體不會因大麵積的黑色而顯出沉悶,他扣好配槍,從衣架的頂端取下軍帽。


    帽簷恰到好處地壓住了黑色長發那種柔軟的漂亮,加上他此時麵無表情,竟然顯得整個人都與之前不同了。


    俊美又優雅的年輕軍官,前途無量,擁有一切值得褒揚的優秀品質,毫不輕浮,值得信賴——若在地球,一定會有許多女孩子認真考慮如何去嫁給他。


    林斯抱臂打量著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淩一確實是長大了。


    不論他如何依賴自己,如何在兩人獨處的時候笑鬧無忌,都已經是個完全的大人了。


    ——他將徹徹底底脫離一個孩子的身份,如同分裂過程中一個脫離舊細胞的新細胞。然後,有自己的前程、追求、交際乃至愛情,而別人對他的稱呼,也不會是由“林斯家的小天使”變為“林斯家的大天使”,而是會喊——“淩一”。


    這種認知使得林斯心底無端泛上淡淡的惘然。他私心裏,是希望淩一不要長大,不要走進外麵的風霜雨雪,可以永遠生活在自己保護下的。


    但幼苗永遠不會停止抽枝拔節,正如河流注定奔赴汪洋。


    淩一逆光朝他走過來。


    “長大了。”林斯看著他,淡淡道。


    淩一似乎是“嗯”了一聲,林斯沒有聽清。


    因為他越靠越近,在自己額頭上吻了一下。


    非常克製,蜻蜓點水一般,一觸即分。


    “雖然很多地方都變了,”淩一輕輕道,“但我還是希望能一直做你的淩一。”


    “並不難,”林斯道,“隻要你願意。”


    成長就像有絲分裂,有些是全新的,有些則不會變。


    淩一卻沒有回答這一句,轉身離開了。


    林斯倚在走廊的牆壁上等淩一的腳步漸漸消失,眼睛微闔,神情若有所思。


    *


    “假如我的兒子還在,也該像你一樣了。”


    令人意外的是,元帥對淩一的第一句話,並非公事公辦,而是這樣的一句話,他的語氣也平添一分慈和,並不是平日裏的威嚴。


    八年未見,元帥老了。


    外表上尚不太明顯,可換成八年前的他,是絕不會與人閑話家常的。


    他又深深看了淩一一眼,這才開始正式的交流。


    淩一對整趟旅程都非常了解,帶來的資料也一應俱全,因此對話進行得非常順利,兩小時後,他終於將一切匯報完畢。


    “你們辛苦了。”元帥點點頭:“完成了一項很艱巨的任務——你也做得很好。”


    “謝謝您。”淩一笑了一下,“我的同伴們醒來後也會很高興的。”


    完成了一項艱巨且榮耀的使命的年輕人,驕傲而不張揚,優秀且不魯莽,甚至讓人覺得有些乖巧。


    元帥的手指摩挲著桌麵,玻璃下壓著一張照片,是他的妻子和兒子。當年,遠航者離開地球的時候,他還隻是個漂亮的小男孩兒,如果在自己身邊長大,現在也該是個優秀的年輕人了。


    “你也長大了,”元帥淡淡道,“將來有什麽打算?”


    “limitless的實驗體都隸屬第三區,我也很喜歡這種生活,所以想正式加入第三區。”淩一看著元帥,又微微垂下眼,像是略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遠征者一直是編隊製,沒有很明確的分工,所以我也不確定選擇哪個方向才好。”


    話雖然是真的,但淩一並沒有像話中那樣舉棋不定,在遠征者上,由於上校的安排,他做過各種工作,從參與前線勘探到孤身一人出任務,也曾經和斯維娜一起待在深空指揮處,都是很有意思的工作,他並沒有反感的方向——於是恰好可以看一看元帥的態度。


    歪打正著,正想著如果自己的兒子在身邊,自己會怎樣指導他的元帥聽到淩一迷茫中略帶求助的話,一時間感慨良多。


    “你父親在軍方從事技術方麵的工作……但是你好像並沒有往那裏發展,”元帥沉吟了一會兒,接著道,“這幾年你的任務經驗已經足夠豐富了,但還是要在內部鍛煉一下。”


    淩一聽懂了元帥的意思。


    內部鍛煉,元帥大概是想把自己安排在常與各個機構打交道的文職部門——是非常明顯的栽培。


    “我會好好考慮。”他回道。


    元帥點了點頭,又詢問了一下第六區對病毒的研究進度,才放走了淩一。


    淩一現在要配合第六區的實驗,不能長在第三區,就算有什麽安排也要等到病毒的問題解決。


    得到元帥賞識並沒有使淩一很得意——畢竟他對此很有把握。但是,方才和元帥的對話卻讓他想起了一些東西。


    遠航者剛開始籌備時,元帥就已經是幾位牽頭人之一了,但就算是這樣,他的孩子也沒有得到船票,可見船票的發放極其嚴苛,不容得半點偏私。


    既然嚴苛到了這種地步,那自己能上船實在有點不可思議,船票難道還可以繼承嗎?


    另外,根據那本詩集,淩靜該是上船了,但為什麽連林斯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得到船票呢?


    不管怎樣,都有點蹊蹺。


    他回了第六區,要去看看蘇汀——蘇汀很想念他,一聽說他要來遠航者一趟,想見一見。


    “你長大了,”蘇汀看著淩一,笑著,眼裏又有些淚光,“這些年太辛苦了,還好……”


    “我現在很好。”淩一朝她微微笑著。


    他們敘了些舊,淩一又說了一些路上的見聞,氣氛非常融洽。


    快要走的時候,他向蘇汀問起了淩靜。


    “我姐姐的等級是可以拿到船票的,她上船了嗎?”


    “淩靜沒有拿到船票,”蘇汀定定看著他:“為什麽問起這個?”


    沒有拿到船票?


    淩一蹙起了眉。


    蘇汀看到他蹙眉,神色反而稍稍溫和了下來:“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什麽?”


    淩一斟酌了一下措辭:“她沒有上船嗎?”


    “事實上,上了。”蘇汀打開抽屜,拿出一張儲存芯片:“林斯沉睡前把他的權限給了我,我查到了一些東西,都在這裏,你來轉交給他。”


    淩一眯起了眼睛。


    ——當年的事情真的有蹊蹺,林斯也在查。


    他接過那張芯片,問“我可以看嗎?”


    “可以,畢竟我是為了葉瑟琳在查,即使現在還沒有水落石出,但總有一天,我會知道到底是誰把病毒帶上了遠航者。”蘇汀說這話時,眼神很堅定,然後接著道:“我可以解答你的問題。那時候局勢非常混亂,淩靜又在軍方,她和我們完全失聯了,直到起航都沒有消息。但是,她曾經在船上。”


    淩一聽她講下去。


    “她在第九區的死亡名單上,死因是未能控製的病毒感染與未能確認的冷凍機製事故,”蘇汀吐了一口氣,“冷凍確實會出現事故,即使這個概率很小……每年第九區都會有十幾人死於冷凍事故,我在查別的事情的時候,發現了她的死亡報告和屍體處理說明。”


    淩靜確實在飛船上待過,而且感染了病毒,最後去世了。


    不同之處在於,根據蘇汀的說法,她是在沉睡中意外死去的,第九區有詳盡的報告。但是淩一所看到的詩集裏,她又平靜地和整個世界說了再見。


    “詳細資料和其它東西都在芯片裏,你查到的東西,如果方便的話,也可以發給我,最好不要通過網絡。”蘇汀叮囑他,“不要讓第三人知道,即使是你姐夫也不行。”


    “鄭舒?”


    “他不許我查,我懷疑他知道什麽。”蘇汀聳了聳肩,頗有怨詞,“發現淩靜的事情不太對之後,我聯係了他,結果他把我的網絡限製了個徹底——說是這件事情太危險,讓我不要牽扯進去,所以我後來的行動都是特意瞞著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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