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裏的對話還在繼續,上校依稀是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林斯......不去遠征了?那自己呢?


    淩一茫然地望著銀白色的金屬門,眼眶一點點泛紅。他不知道林斯在什麽時候做出的這個決定,至少在上一次對這個話題的交談中,林斯還告訴他,他們會一起在星海中航行——自己這些天來,一直在期待這件事。


    沒有其他人,沒有總是指手畫腳的元帥和夫人,也沒有繁重的研究項目,林斯會很輕鬆,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飛船上隻有上校,和很多自己在第三區熟悉的朋友——都是他很喜歡的人。


    他們會有一段很愉快的旅程,遇見不同的神秘星係和很多巨大而美麗的景觀,林斯會給他講解這些天文現象的成因——這個時候的林斯會很耐心,很溫柔,他喜歡這樣的時刻。


    但是,現在好像變了,如果林斯留在遠航者上,那所有願望都破滅了。


    願望的破滅帶來的首先是不可置信,隨後是傷心和失落,然而失落過後,他生氣了。


    淩一咬住自己的下唇,眨了眨眼睛,強撐著讓眼淚不要掉下來。


    他想起了薇薇安。


    薇薇安是一個成型的航行係統,她一直很想接管飛船,或者,接管幾個小設備也好,但是唐寧是不許的,因為他一直在薇薇安身上試驗著很多東西,比如情緒模擬。這次露西亞離開遠航者,被安裝在新的飛船上,薇薇安以為自己終於要被投入使用,沒想到接管飛船的卻是初始係統。


    說到底,她隻是唐寧的試驗品,對很多東西都沒有知情權,即使有想做的事情,也隻能服從命令。


    ——就像,林斯總是有很多事情,有許多各個方麵的考量,但他不會告訴自己。


    可他也是想知道林斯遇到了什麽樣的煩惱,然後為他分擔一點兒的。


    自己隻能在房間裏,或者外麵,等林斯從元帥或者夫人的辦公室出來,回到自己身邊,就像一隻小寵物。


    他靜靜站著,想起了許多個大同小異的片段,自己百無聊賴地等著林斯回來,偶爾發一兩條消息過去,自己是想發去很多條,和林斯說話的,但是又害怕打擾了他。


    他很討厭這種感覺。


    “......我討厭林斯。”他忽然自言自語。


    廊燈照著他漂亮的輪廓,那總是閃耀著星星的黑眼瞳由於被蒙上了一層霧茫茫的水光,削減了幾分愛嬌的天真。


    淩一又站了一會兒,把情緒壓下去,才叩了叩主控室的門,進去,用一些很簡單的步驟將露西亞激活。


    上校看著控製台,神色嚴肅了下來:“準備工作已經差不多了,我們明天上午就可以出征。”


    斯維娜:“希望我們一路平安。”


    她又轉向淩一:“淩淩還跟我們一起去嗎?”


    上校和斯維娜知道林斯要留在飛船上之後,都默認淩一也是知道的。


    淩一看著露西亞激活的進度條,抿了抿嘴唇:“還不知道。”


    “還是和我們一起走比較好,”斯維娜聳聳肩,“據說林斯留在飛船上也是要被冰凍的,你一個人在遠航者上也不太好。”


    淩一:“......嗯。”


    等他走了之後,上校有點疑惑:“淩一今天的情緒怎麽有點不對?”


    “肯定是要不高興的,”斯維娜笑道:“畢竟要和林斯分開那麽久。”


    *


    林斯在整理之前的項目資料,打算與蘇汀交接。


    第六區在之後的幾年沒有大的項目計劃,原有的人員也要削減,自己沉睡後,蘇汀會接過他的權限處理一些綜合事務。


    一旦決定下來,這些事情都非常容易,唯一讓人掛心的就是淩一的問題。


    林斯的私心是想要他和自己一起沉睡的,這樣,醒來以後,情況仍然能像現在一樣,自己能夠照料和保護好他。


    即使不沉睡,留在遠航者也可以。但是,遠航者在之後的幾年後必定不會安寧了,還是避開為好。


    林斯自己被幕後的陰謀者作為靶子,因此元帥選擇讓他沉睡,以免混淆視聽。露西亞係統轉移到新飛船上,以監視和安全為長處的“遠航者”係統重新啟用。這些舉措都表明,未來將有一場嚴密的清洗和排查在飛船上發生。


    遠征者起航之前的這段日子,看似平靜無波,實際上已經在暗地裏醞釀著許多東西。


    他將交接工作進行完畢後,時間已經是黑夜了。


    淩一還沒有回來......有些蹊蹺。


    他給淩一發去了一條短訊,也沒有得到回應。


    林斯有些疑惑,先去了淩一最喜歡待的那塊能看到星海的b79平台,並沒有人影。


    這個時間點,第三區的訓練已經結束了,其它人也到了休息時間,淩一應該沒有和別人在一起。


    林斯思考了一下淩一平時的行為模式,去了第三區。


    淩一在第三區是有一間名義上的房間的,雖然他並不睡在這裏。


    那時候,他們還開玩笑一般說過,假如哪天淩一被林斯欺負了,就跑回這裏睡。


    房門的虹膜驗證收錄過林斯的信息,所以他不需要敲門就可以走進去。


    內間的床上果然鼓起了一塊。


    林斯眼裏有淡淡的笑意,坐到了床邊,伸手拍了拍那塊形狀可愛的鼓包:“怎麽不回去?”


    把自己裹在被子裏的淩一並不理他。


    “在生什麽氣?”林斯俯下身問他,然後試圖撥開被子,把人撈出來。


    淩一在被子裏激烈反抗了幾下,怎麽都不肯從裏麵出來。


    林斯蹙了蹙眉,腦海中浮現一種可能,打開自己的通訊器,給上校發消息:“淩一知道我不會走了?”


    上校的回複來的很快:“......他不知道嗎?”


    林斯:“。”


    通訊那頭的上校看到林斯發來的這一個孤獨的句點,忽然領悟到了什麽,撓了撓腦袋,回複:“博士,你好像麻煩了啊。”


    林斯切斷了通訊,然後走出了房間。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淩一幾乎要從床上跳起來。他掀開自己身上的被子,一雙漂亮的眼睛瞪著緊閉的房門。


    很生氣。


    他氣得呼吸都不穩了,眼裏水汪汪一片,胸脯急促地起伏幾下,繼續賭氣地把自己埋進被子裏。


    但是,林斯並沒有像他所想的那樣一去不返,大概二十分鍾後,房門再次打開了。


    林斯抱了自己的被子過來,放在床上。


    氣頭上的淩一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往床裏麵蠕動了幾下,讓出空間來。


    林斯收拾了一下,在他旁邊躺下了。


    他聽見了林斯的聲音。


    “從大局上來說......情況不允許我離開遠航者,”林斯說,“原本,我很拒絕元帥和夫人的要求,但是現在又有新的危險,柏林病毒昨晚差一點泄露。”


    “所以我不想離開遠航者,就像很久以前我不想離開地球。”林斯淡淡道:“你能理解嗎?”


    淩一沒有回應,林斯繼續道:“今天早上想和你說這件事情,但你跑掉的太快了。你是想和我一起被冷凍,還是和蘇汀一起繼續待在飛船上?”


    淩一繼續裝聾作啞。


    林斯無奈地笑了笑,隔著被子揉了揉淩一的腦袋:“我錯了,乖。明天記得告訴我,晚安。”


    夜晚一如既往,極端安靜,房間裏隻有安穩的呼吸聲。


    淩晨兩點的時候,淩一縮成的那一團忽然動了動,被子打開,露出一張有些蒼白的臉來。


    他的眼睛有點兒紅,並沒有睡眼惺忪的樣子,因此不像是夜中驚醒,而像是根本沒有入睡。


    他從床上坐起身來,在床頭拿出自己的日記本,翻開,寫下今天的日期,然後筆尖停頓了很久。


    他想了很多東西,隻是遲遲沒有下筆。


    “我是想和林斯一起沉睡,一直待在他的身邊,雖然他是一個很討厭的人。”他看著林斯,在心中自言自語,“但是醒來以後,我們還是這個樣子。”


    他不想這樣——跟在林斯的身後,一直等著他,他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些什麽,隻是對現在的相處模式非常、非常討厭。


    有些東西瘋狂抓撓著他的心髒,他拚命地試圖知道,自己究竟想讓林斯怎樣對待自己,最終卻還是詞窮了,隻能茫然地望著舷窗外的星空,眼眶發酸。


    “我不想離開林斯,”他把目光移開,在日記本上一筆一劃寫下,“但是我不能不離開林斯。”


    這個決定或許輕率,但發自內心。


    他傾身過去,整個人俯視著林斯。


    不受控製地,他的手抬起來,想要觸一下林斯,又收回去了。


    他的呼吸微微顫抖了一下,感覺自己想要哭出來。


    ——看著最喜歡的林斯,他卻想要哭出來。


    “我要去一個沒有你的地方長大,”他輕聲說,“然後,再回來找你。”


    遙遠的恒星光照進舷窗,使他此時的神情得以顯現,雖然悲傷,卻使人想到溫柔。


    他伸手,在床頭拿出了一管睡眠噴霧,飛船上的很多人,尤其是科研者們都有一定程度的焦慮,這種普遍供應的、帶有鬆弛成分的藥物可以使他們睡得更沉一些。


    他在林斯的枕頭上噴了很多下,遠超過正常的劑量,之後拿起林斯的手環,解鎖,取消鬧鍾。


    做完這一切後,他把那一頁日記撕了下來,折好,放在床頭,然後離開了房間。


    上午九點,“遠征者”將起航。


    林斯從一場格外昏沉的睡眠中醒來後,第一反應是看時間。


    8:40。


    他迅速穿好衣服,然後餘光看見了床頭那張日記紙。日記紙展開後是淩一的筆跡。


    他在看到那句話的瞬間明白了淩一的意思——雖然並不知道淩一何出此言。


    他的腦海空白了一瞬。


    “林博士,您——”第三區的一個軍官正打算給鮮少出現在第三區的林斯打招呼,就見林斯一邊用通訊器迅速敲著消息,一邊匆匆從自己身邊路過:“借過。”


    林斯來到遠征者與遠航者的接駁口的時候,最後一批人員正在登船,淩一也在其中。


    淩一正望著這個方向,看到林斯後,他怔了怔,彎起眼睛笑了一下,然後轉頭,走上了舷梯。


    他沒有回頭,一次都沒有。


    他所有的意誌,都用來強迫自己做這件事,如同離開即將被硫磺與烈火燒焚的索多瑪城(1)。


    因為他知道,倘若自己回頭,看到林斯,必定會克製不住自己,去回到他身旁。


    直到所有人都登上遠征者,升降艙門“咚”一聲關閉,四麵八方響起曲率引擎啟動的細微聲響,他才猛地轉過頭去,看向巨大的透明舷窗。


    人群中有一抹白色,僅憑這一模糊的輪廓,他能在心中完全描摹出林斯外貌的所有細節。


    飛船漸升漸高,赤紅色的土地上狂沙翻卷,淡綠色穹頂如同巨浪中的孤島,而遠航者漆黑龐大的艦身如同猙獰的怪獸,逐漸吞沒了林斯的身影。


    淩一的喘息微微急促,他伸出手指觸著舷窗,行星遠去成一個亮點,窗外的場景逐漸變黑,星星在無盡荒涼的黑暗中微微閃爍。


    直到曲率引擎徹底啟動,飛船躍遷入三級亞空間,周圍惟餘茫茫的黑暗。


    他收回被舷窗凍得冰涼的手,從軍裝左胸靠近心髒處的口袋裏取出了那張照片。


    訂婚晚會上,穿著白色禮服的淩靜被神色甜美的蘇汀挽住手,微微笑著,背後是各式各樣歡愉的人們。


    照片邊緣的小樓裏亮著燈,窗邊有兩個模糊的人影,可以想象,他們正慈愛而欣悅地望著自己的女兒。


    這些照片上歡笑的人,全部被埋葬在了千萬光年外的地球上,而那時候的遠航者離開地球,正如今天的遠征者離開基地。


    沒有信號,隻有祝福,茫茫宇宙中,他們與基地正式失去聯係,除非凱旋歸來,否則永遠不會再見。


    他的手有一絲顫抖,將照片翻了過來,露出那句話。


    “麵對著永恒,是我們所有人的愛,一場纏綿不盡的離別。”


    他想起許多年前,遠航者離開地球之時,林斯一定也在這樣的一處舷窗前凝望漸漸消失的故土,與故土上深陷苦難的人們。


    昨日林斯,正如今日的自己。每個人都要做出選擇,不論是自願還是被迫。正因為此,相聚稍縱即逝,別離永不休止,痛苦周而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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