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汀看著淩一,情緒漸漸穩定下來。


    畢竟阿德萊德已經陪了她很久,心理醫生的專業疏導已經讓她平靜了許多,而老師的孩子仍活著這件事,對她也是一種安慰,所以雖然仍然悲傷,但不再是之前剛聽到消息時崩潰的樣子了。


    蘇汀略有些虛弱地捧起水杯,喝了幾口溫水,問淩一:“你說...是林師兄把你養大?”


    淩一:“嗯。”


    “我不知道,師兄不是那樣的人......”蘇汀搖了搖頭,“但是葉瑟琳真的不可能在實驗室無意間染上了病毒,威爾金斯實驗室所有的保護措施都是最高規格,研究了那麽久的柏林病毒,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起泄露事件。”


    淩一看著她,剛才的話說明她雖然相信林斯,但還是對那件事抱有疑問。這個問題,第九區的那個女人也提起過,她說病毒根本不可能意外泄露,一定是有人故意為之——於是,林斯順理成章地背上了這口黑鍋。


    “飛船上有很多人對林有誤解,但我相信你不會,”阿德萊德說,“我們都非常了解林斯。”


    “是的......”蘇汀有些出神,“師兄是非常好的人,我知道,絕對不會是他,但是,我也覺得威爾金斯實驗室不可能出現意外。”


    同是葉瑟琳的學生,蘇汀當然對實驗室的各種設備和規章了如指掌,她能說出“不可能”這個詞,證明實驗室的防範措施確實非常嚴密。


    但是林斯絕對不可能蓄意放出病毒來獲得上船的資格,如果病毒也不是葉瑟琳在實驗室無意間沾染的,那它到底是怎樣來到飛船上的呢?


    阿德萊德聳了聳肩:“不知道,我不太了解這個方麵。”


    蘇汀“嗯”了一聲:“......師兄什麽時候回來?”


    “他現在和陳夫人在一起。”淩一告訴她:“晚上之前會回來。”


    蘇汀對淩一勉力微微笑了一下:“讓他不用太擔心我,我恢複一些就能開始做項目了。”


    淩一用力點了點頭:“謝謝蘇汀姐姐。”


    蘇汀原本是想等到林斯回來和他當麵交談的,但是她的身體狀況沒有讓她等到那個時候——剛從冷凍中蘇醒的人,身體狀況原本就極端虛弱,再加上她受到的打擊太大,不一會兒,整個人都非常疲憊,阿德萊德照顧她睡下了。


    給蘇汀壓好被角後,阿德萊德走到了外間的沙發上,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放在杯子裏慢慢攪動。


    這位來自北歐的心理醫生,平時總是帶著那麽些玩世不恭的笑容,但是真正安靜下來的時候,又有一種優雅的貴族氣。


    “寶貝,我在這裏守著,你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他對淩一眨了眨碧綠的眼睛。


    但是淩一並沒有走,不僅因為他現在沒有急著要做的事情,還因為他正好有些東西想要問這位總是神出鬼沒,平時很難見上一麵的心理醫生。


    “我可以問你一些事情嗎?”他問阿德萊德。


    “當然可以,我的職業就是為了解答你們的疑惑,”阿德萊德湊近淩一,一手托腮,挑起了唇角,“你這個年紀的孩子,當然也有很多可愛的小困惑......”


    “可是我沒有覺得困惑。”淩一歪了歪腦袋。


    “那你可能還沒有長大,”阿德萊德不懷好意地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可能是你缺失了很多記憶的問題,現在還是個小寶寶,可以理解——要是在地球上安全的長大,你現在或許正在青春的叛逆期,在種種激素的作用下每天為了愛情煩惱。”


    淩一其實不是很知道該怎樣麵對“要是在地球上”這類問題,他對那顆星球實在是毫無印象,並且不覺得自己缺少了什麽——他感覺自己現在在飛船上的生活就已經很好了。


    阿德萊德道:“那你要問什麽問題呢?”


    “林斯有時候會非常不對勁......”淩一慢慢道,“就是因為那個......遠航者起飛之前很難讓人接受的事情,他要怎麽才能好起來呢?”


    “他又開始不對勁了?”阿德萊德皺了一下眉,“我大概又要給他配藥了。”


    發完這一點小牢騷,阿德萊德正經道:“林有非常嚴重的應激反應,用心理學的手段隻能減緩,不能徹底消除——除非有一天他能夠真正原諒自己。”


    “可是那根本不是他的錯。”淩一道。


    “每個人的性格都不同,他們追求的東西也不一樣。”阿德萊德緩緩道,“林對自己的定位一直是個醫生。你想象一下,一個被下了病危通知的病人,躺在手術台上,主刀的醫生用盡了所有方法都沒有辦法挽救他,這是醫生的錯嗎?”


    淩一搖搖頭。


    “沒有人有資格責怪這個醫生,但他沒有辦法不責怪自己——如果可以做得再好一點,再好一點,是不是就能阻止一個生命的消逝?”阿德萊德笑了笑,“你有亞裔的血統,古中國有一句話叫‘醫者父母心’,說的就是這種心情。而林斯在那時候是確確實實能夠挽救所有人的,但是遠航者為了自己能夠順利起航,強行帶走了整個實驗室,拋棄了地球上幾億人的生命。”


    “所以他隻要望向飛船的尾部,那片星海,就能看見幾億人的生命堆成的累累血債——他又能責怪誰呢?遠航者嗎?但是遠航者占據著‘守護人類文明’這個道德製高點,誰能責怪它當初那個冷酷的決策呢?”


    阿德萊德無奈地聳了聳肩:“沒有人做了錯事,但是悲劇就是那樣發生了,我們的幾億同胞在那顆絕望的星球上掙紮著死掉了,沒有人能接受這件事,第三代病毒的治療藥劑被研發出來之後,幾乎所有參與的實驗室人員都選擇了無期的沉睡——也就是說,除非飛船特別、特別需要他們,他們才會被解凍,這近乎於自殺——可以理解,如果換做是我,我也永遠無法釋懷。”


    “那他怎樣才能好起來呢?”


    阿德萊德聲音有些低,道:“有時候,有些東西會伴隨人的一生。”


    “那他要永遠活在痛苦中嗎?”淩一垂下了眼睛。


    阿德萊德微笑了起來,抓住淩一的手,把它展開。


    淩一看著自己手心上那些淺淡的紋路。


    “但是,人的生命總是向前的。”阿德萊德的指尖觸到淩一的手心,在掌紋上向前滑動,“舊日時光漸漸走遠,而我們總有未來可以期待。”


    “林斯並不是脆弱的人,相反,他的承受能力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強,你不必擔憂。”阿德萊德將自己的手指與淩一的手指一根一根重合,聲音有種古老神秘的飄忽,但是充滿溫柔,像牧師的祝禱:“所以,那些無法化解的傷痛,我們把它交給永恒的時間。”


    “那我什麽都不用做嗎?”安靜了一會兒之後,淩一開口道。


    “其實,你的存在已經足夠了,”阿德萊德放開他的手,眨了眨眼睛,“如果我有一個你這樣的小寶貝,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痛苦能打倒我呢?”


    淩一扁了扁嘴。


    阿德萊德笑了起來。


    **


    林斯回到房間的時候,看見淩一正在翻電子書。


    淩一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養成了這個愛好——尤其偏向一些古典的、文學類的詩歌與小說。


    ——林斯這種生命被專業文獻填滿的人是不怎麽能欣賞那些東西的。


    不過,當他坐到淩一旁邊,淩一立刻放下了閱讀界麵,整個人都沒了骨頭,倚在他身上,手臂牢牢環住他的肩背。


    “怎麽了?”林斯問:“心情不好嗎?”


    “沒有啦......”淩一還沒有變聲,聲音又軟又甜,“你的材料問題解決了嘛?”


    “還沒有,夫人找我去談了另一件事。”他對淩一道:“你知道非洲嗎?”


    淩一點點頭:“地球上的。”


    “大航海時代來臨之前,幾乎各個大陸都發展出了成型的文明,但是非洲一直沒有。”


    淩一點點頭。


    “因為它的自然環境和氣候限製了文明的發展,沒有適合耕種的土地,也沒有能被馴化的動物,雖然資源豐富,但是不具備文明產生的條件——不管是農業文明還是遊牧文明。所以不論資源多麽豐富,他們都一直停留在最原始的部落形態,靠采集來生存。”


    淩一靜靜聽著。


    “夫人認為我們現在處在另一種意義上的非洲。”


    淩一蹙了蹙漂亮的眉:“那要怎麽辦呢?”


    “我們將來可能要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留在基地繁衍,保存我們的文明成果,另一部分重新踏上遠航的道路,去找更適合我們生存的新行星,就像大航海時代一樣。”


    淩一點點頭:“我們又能去宇宙玩了嗎?”


    林斯問:“你喜歡留在地麵還是去航行?”


    淩一非常糾結地想了一會兒,最後緊了緊摟住林斯的手臂:“隻要林斯在就好啦......”


    林斯眼中泛起一點淡淡的笑意,也回抱住淩一。


    地麵上是日複一日的枯燥生活,遠航則是沒有盡頭的孤獨流浪,但是似乎隻要有這個小家夥在,不可知的未來就能從一片死寂中煥發出新的生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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