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雲灝靜靜地聽完故事,立時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由得擊案而笑:“好!這個故事頗有些意思!”


    一旁的鍾啟、耿飆,連帶鄭鐸都跟著咧開了嘴。


    此時跪在地上的十位知府,各個心裏如同明鏡似的,哪裏聽不出她話中的譏諷?這時候礙於麵子,也隻得跟著幹笑。一邊笑,一邊忙不迭地伸手抹去額前冒出的冷汗。


    齊雲灝斜睨他們一眼,漸漸收起了唇邊的笑:“方才的故事,各位愛卿想必聽懂了?”


    “臣等……聽懂了。”


    “嗯……”齊雲灝沉吟片刻,複又點頭道,“既然聽懂了就好,朕想朕的臣工們定然不會學那愚昧的小販,隻關心擔中的私鹽而罔顧大船的顛覆吧?”


    錢嶽修聞言不由打了個寒噤,他用手臂撐起身子,悄悄抬眼向皇帝望去,但見年輕的君王麵色陰沉如海,唇角飄浮著一絲冰雪般的笑意,一雙精光深蘊的眸子卻鋒利如刃,朝他冷冷地瞥來。四目相對,他一下子幾乎窒息,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免不得低眉垂目,戰戰兢兢地俯下頭去。


    “臣等不敢……”


    “哼哼,”齊雲灝冷笑一聲,伸了伸腰背站起身來,“朕也乏了,且散了吧。愛卿們各自回去好好想想,回頭給朕一個答複。”


    “遵旨!”知府們長舒了一口氣,紛紛叩首謝恩,一個個低頭離開了書房。


    齊雲灝濃密的劍眉緊緊糾結在一起,微閉雙目在椅子上坐下,半晌沉默不語。


    梅雪霽望著他陰鬱的麵色和眉目間難掩的倦意,心中又是疑惑又是痛惜。她悄悄地走上前去,將手搭在了他的肩頭。


    “怎麽啦?方才說的好好的,為何不乘勝追擊,逼他們當場表態?”


    齊雲灝回過頭,望向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唇邊漾起了苦笑:“難道你沒有發現那些知府們目光後麵隱藏的猶疑和驚懼嗎?以我的直覺看來,這份猶疑和驚懼並非來源於我。”


    “啊?”梅雪霽愣住,“你的意思是……他們的背後有人指使?”


    齊雲灝眯起眼:“哼,希望這隻是我的猜測。”


    “陛下,”一旁的鍾啟單膝跪地,“要不要微臣派遣手下的玄衣影衛前往各州府,將事情徹查清楚?”


    齊雲灝不語,伸出修長的食指輕撫自己的眉心。片刻之後,他沉思著搖了搖頭:“不妥,若是真查到什麽也是枉然。將他們一個個罷官降罪容易,可要免去一場軒然大波卻難了。眼下多事之秋,朕不想把聲勢造大……為今之計,隻有想法子擊破他們的攻守同盟,將他們一個個引入彀中,逼其自動向朝廷獻銀。”


    “這……”鍾啟麵露躊躇,轉過頭去與耿飆對換了一個憂慮的神色,“陛下可有良策?”


    齊雲灝低歎一聲,緩緩地搖頭道:“目前,朕心裏還是一片迷茫。”


    梅雪霽伸出小指撓了撓頭……請君入甕?這個難度有點大哦……不過話說回來,那十位知府也確實可惡,竟敢在國難當頭之際,和皇帝耍起花腔,哼哼,真的有必要好好教訓一下他們!


    腿站得有點酸了,她左右逡巡了一下,從窗邊搬來一張繡墩靜靜地坐在了齊雲灝的身邊。


    許久,齊雲灝從沉吟中回過神來,一轉頭卻見梅雪霽素手托腮,兀自沉浸在思緒之中。雪白的貝齒輕咬著下唇,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在燭光下煙水氤氳。


    心跳驀地加快了一拍,自責和憐惜在他眼中蕩漾。他伸出手去,攬住了她的香肩:“都是我不好,不該把你卷到這些煩心的政事中來。”他說著,湊過臉來在她頰邊印上一吻道:“別想了霽兒,我說過隻想讓你無憂無慮……夜深了,回房去歇息吧。”


    一陣清風吹動簾紗,送進來幾片金黃的落葉。紅木案幾上燃著的蠟燭在風的輕拂下忽地爆起了大紅的燈花。梅雪霽的雙眸在這一瞬間也如燈花般的閃耀著光芒。


    “哈哈,有了!”她滿懷欣喜地攥緊了齊雲灝的衣袖。


    “什麽?”齊雲灝一愣。


    “我有法子了,請君入甕的法子!”她的目光閃爍晶瑩,整個屋子都仿佛被她眸中的熱情點亮了。


    “哦?”他意外地挑眉,“什麽法子,怎樣請君入甕?”


    “嘻嘻,”她笑得十分得意,“想知道的話,先答應我兩個條件。”


    “好,你說。”他在她的爛漫笑容前毫無招架之力。


    “我要鍾讓啟的玄衣影衛們替我去請幾個人來……在這期間,還要請鄭知縣好好款待這些個知府老爺們,讓他們在涪縣吃好住好!”


    這幾日,各州各府的知府們各個忐忑不安。


    自從那晚在書房聽了鹽販過江的故事之後,皇帝對他們的態度忽然緩和了。以往日日的召見,如今改變成了三日一會。而所謂的會麵,也不再箭弩拔張、風聲鶴唳,變成了笙歌燕舞、佳肴茗饌。在絲竹繞耳、酒香撲鼻中,年輕的帝王隻顧含笑觀舞,絕口不提朝廷籌款一事,任憑下陪的知府們麵麵相覷、如墜五裏雲霧之中……


    一夜酒筵散後,身著各色朝服的知府們隨著耿飆穿行在鄭府的朱漆遊廊間,一個個低頭無語,各懷心事。初秋的庭院涼風習習,草叢中起伏著悅耳的蟲吟。路旁仆從們手提的紅色燈籠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恰如某些人此刻的心情。


    “耿大人,”洛城知府俞誌道緊走幾步,靠近了耿飆的身側,“皇上命我等去後園賞景,不知賞的是什麽景?”


    耿飆斜睨著他,朗聲笑道:“大人去了自會看到。”


    俞誌道心頭一緊,隱約生出幾分不詳的預感。於是慌忙賠笑道:“嗬嗬,鄭府的園子不大,下官早已四處逛過了。今日身困體乏,不知是否可以告退,提前回去?”


    耿飆又閑閑地盯了他一眼,笑道:“大人自己說呢?”


    俞誌道看出了他目光中的凜冽,內心不由顫抖不已。


    正疑惑間,忽見對麵九曲橋上飄過來一片燈影。定睛看時,卻是另一群人正施施地朝他們走來。漸次的近了,方才看清楚,那為首的正是皇帝身邊的鍾啟。鍾啟的身後,跟著數位高矮胖瘦各異的男子,一個個手裏捧著厚厚的冊子,在那裏小心翼翼地邁著步。


    驀地,他在這群人之中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王韜!你……”他指著那張臉,張大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你怎麽來了這裏?”


    “老爺!”王韜見到他也是一驚,忙不迭地躬身行禮,“我……我們是被聖旨召來的。”


    與此同時,其他的知府們也發現了各自熟悉的人……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各州府的帳房主簿!


    “你……你……”江熟知府錢嶽修一把扯過自己府中的主簿金織雨,聲音中帶著明顯的顫抖,“皇上召你們來做什麽?”


    金織雨迷茫地搖了搖頭:“不知道,聽說是讓幫著查帳。”說著,他伸手指了指懷中的藍皮賬冊。


    “好了,”鍾啟在這個時候含笑揮了揮衣袖,“各位主簿請隨我來,皇上還等著各位效力呢。”


    耿飆在一旁亦是笑得輕鬆隨意:“嗬嗬,是啊,知府大人們也該隨下官同去後園賞景了,切莫辜負陛下的一番美意啊。”


    “咚咚咚咚……”寂靜的花園深處,傳來了輕微的搗花聲。


    銀白的月光灑落在竹影搖曳的粉牆上,屋內燭光閃爍,將一道娉婷的剪影映在了碧紗窗上。


    梅雪霽手中的石杵在青釉瓷罐中上下起落,很快的,罐中的金邊赤蘭被碾碎成泥,泛出了鮮紅的花汁。


    “蕙兒,替我把紗布拿來。”她輕吸了一口氣,擱下手中的石杵。


    很快,從身後遞過來一塊雪白的細織紗布。她低頭接過,用它將花泥小心包起並用力揉擠。“嗤啦啦……”芬芳的花汁如紅色的泉水般流淌進瓷罐中。


    梅雪霽抿起唇滿意地笑了……鄭府的花園裏花開無數,遺憾的是大多皆是凡品。她看來看去,隻有這金邊赤蘭才是列名於《擷芳譜》中的奇葩。據說用這種花汁調配的香脂能潤膚去糙、養顏生肌,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效。


    “蕙兒,再拿塊絲帕來。”她一邊吩咐著侍女,一邊含笑將沾滿紅色花汁的手指放到鼻端輕嗅……嗬嗬,真香啊,比起其它的花兒來,金邊赤蘭另有一種獨特的芬芳。


    一方淡粉的絲帕遞了過來,她漫不經心地接過,擦拭著指尖淋漓的花汁。擦了一半,又忍不住將手指放入瓷罐中攪了一攪……嗯,不行啊,好像太稀了……


    她思忖著搖頭,伸手向身後招了招道:“蕙兒,替我再去園子裏摘一些金邊赤蘭來。”


    許久,沒有聽到蕙兒推門出去的腳步聲。她心裏不由得暗暗納悶……奇怪,平時這丫頭可是勤快機靈得很啊,今天怎麽啦?


    “你怎麽不說話,蕙兒?”她輕聲責備著回過頭去,一抬眼,卻迎上了一雙含笑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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