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霽像變戲法一樣地從身後提出了一個山水紋紅漆食盒,滿臉帶笑道:“太後娘娘請看。”


    程太後接過打開蓋子,隻見漆黑如墨的盒底盛著雪白的貢米清粥,說不出清爽好看。更喜人的是,那白粥裏分明還漂浮著點點粉色的花瓣,仿佛雪地裏嫣紅的落梅一般。


    程太後驚奇地抬起眼道:“這是什麽粥?哀家從未見過呢。”


    梅雪霽笑道:“此粥名喚桃花粥,是用珍珠貢米並當季新鮮桃花熬煮而成。據家慈《擷芳譜》中載,此粥最是通腸去膩,久食令人雙頰嫣紅如桃瓣。”


    程太後點頭道:“難得你費心,不知道采集了多少桃花才得熬成此粥。”


    梅雪霽臉上一紅,不住搖頭道:“不費什麽心,宮裏花開成海,桃花隨手可得。霽兒還命侍女將桃花花瓣曬幹製成枕芯,若是太後娘娘不嫌粗蠢…………”


    太後問道:“這桃花枕芯也有藥用嗎?”


    雪霽道:“與桃花粥同效。”


    太後喟然歎道:“哀家一生性好天然。當年初入宮之時,仗著年輕棄用脂粉,每日隻是素麵朝天。如今卻是不敢了,年歲越長,臉上的脂粉越厚。曉妝臨鏡頗多無奈,這份心思連碧泱都不知道。難得霽丫頭冰雪聰明,這一副桃花藥,倒恰巧對了哀家的症呢。”


    梅雪霽與莞柔公主對望一眼,一雙清亮的眸子又增添了幾分光彩。


    承恩殿外豔陽高照。無邊的春色從庭院間漫鋪開來,一直染上了廊榭中懸垂的黛色輕紗。梅雪霽和莞柔公主在廊下並肩而立,逗弄著青玉架上的一隻紅喙鸚鵡。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鸚鵡拍動著翠綠的翅膀,興奮地念叨著,引來兩位少女陣陣嗤笑。


    “梅小主……”身後傳來一聲輕喚,梅雪霽回過頭去,卻見太後身邊的貼身宮女碧泱笑著朝她走來。


    梅雪霽對她報以微笑:“碧泱姐姐好。”


    碧泱走到跟前,向雪霽和公主行禮道:“公主、梅小主好。奴婢又有一事要煩勞梅小主了。”


    莞柔公主笑道:“該不是又要和霽兒討茉莉香粉?”


    碧泱臉上一紅道:“上回小主給的香粉還有許多呢,奴婢想討的是小主的梅子醃桂花,太後娘娘說甜湯裏擺上些,酸甜可口,分外開胃呢。”


    梅雪霽笑道:“那容易,去年我醃了許多,一會兒我讓侍琴給你送來。”


    碧泱道:“那奴婢先謝過了。對了,我記得您說過有一種紫菀花的花油最治脫發,近來奴婢替太後娘娘梳頭時,發現梳子上的落發較從前多些,不知可治得?”


    “治得、治得!”梅雪霽笑著對莞柔公主一眨眼:“籮蘿你瞧,好一個貼心的婢女,心裏口裏時刻離不開主子。”


    莞柔公主掩口而笑道:“怨不得母後疼她,原是比其他人貼心些。”


    碧泱羞得滿麵通紅,急得跺腳道:“小主不給東西便罷了,何苦取笑人家!”


    梅雪霽吐了吐舌頭:“不得了,碧泱姐姐生氣了。我得趕緊回去取上姐姐要的東西,親自送來給姐姐賠罪。”說著,拉起莞柔公主嘻笑著跑開了。


    碧泱望著她活潑的背影,臉上久久地浮著笑意――好一個可愛的女孩兒,怪不得太後背地裏把她比作一朵忘憂花。入宮半月來,原本呆板肅穆的內宮到處充斥著她的笑聲。公主就不必說了,兩個人整日形影不離,仿佛姐妹一般親密;就連平時喜怒不行於色的太後,一聽說她來了,臉上也會流露出由衷的歡喜來;其實不單主子們喜歡她,就連她們這些宮女太監們聽說梅姑娘來了,心裏也是開心的很。可惜………


    碧泱的臉上流過了一絲黯然――可惜她臉上的那道疤……


    四個神情肅穆的太監抬著九龍戲雲的步輦在太液池邊緩緩地行進著。步輦上年輕的君王麵沉如水,望著陽光下泛著粼粼碧波的湖麵,沉浸在無比的自責之中。


    今日早朝上,他竟然在朝臣們喋喋不休的爭論聲中打起了瞌睡!雖然入睡的時間隻是一瞬,隨著頭重重地從支額的掌間滑落,他迅速地清醒了過來。但是,這一個小小的舉動,還是落在了近侍太監們的眼裏。從他們不動聲色的眼神裏,他看到了一抹轉瞬即逝的笑意――他們一定在想,他的精力不濟必是夜夜召幸後妃,縱情聲色的結果…………


    其實,隻有他自己心裏明白,他之所以會萎靡思睡,是因為這些天來他根本沒有好好地睡足過一晚!


    自小,他就是一個性情冷淡的人,至少在外人眼裏是這樣的。登基三年來,他召幸嬪妃十分節製。一月之中,也隻三、五次而已。更多的時間,他寧願獨宿在掬月宮中。


    掬月宮坐落在皇宮的東內,背靠蒼翠的鳳儀山,推窗可見太液池的萬頃碧波。雖然按照祖製,皇帝應該住在乾清宮中,但是他卻固執地把禦榻安排在了這裏。每晚,隻有枕著太液池拍岸的濤聲,他才能酣然入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隻有這掬月宮才是他真正的心靈歸宿。曾經有幾個妃嬪仗著恩寵,癡纏著說想來掬月宮伴駕,每次都被他冷臉拒絕了――世界上隻有一個人可與他同宿於此,那就是他未來的皇後。


    其他人……不配!


    齊雲灝抬起眼,凝望著對岸無邊柳浪後掬月宮明黃色的琉璃瓦,歎息著搖了搖頭――這些天他是怎麽啦?放著清靜無擾的掬月宮不住,卻頻頻地留宿在妃嬪們的宮中。每當午夜夢回,驀然發現身邊多了一個嬌喘微微的女人,那種陌生而不慣的感覺讓他煩躁難眠。幾番輾轉反側,最後還是披衣而起,不顧妃子們哀婉懇求的目光,乘著步輦回到了掬月宮……


    “我這是怎麽啦?”他有些懊惱地問著自己,揮拳在步輦鎦金的把手上重重地一捶。抬輦的太監們被嚇得停下腳步,驚詫地抬頭望著步輦上那張沉怒的龍顏。


    “籮蘿,快來……”身畔的黃石假山後傳來一聲輕喚。


    齊雲灝心中一驚,籮蘿是他幼妹莞柔公主的小名,後宮之中除去他和母後,從來沒有人敢把這兩個字掛在嘴上。是誰如此大膽無禮,竟然直呼公主的小名?


    齊雲灝做了一個手勢,步輦被放低了。他跨下步輦,慢慢向黃石假山靠近。透過假山石上扶疏的綠蘿,他看見有兩個輕盈窈窕的身影佇立在百花叢中。


    左邊的那位,身材頎長,一襲棗紅色蘇繡金線芙蕖的儒裙,青絲高挽,斜插一支排雲八寶鳳釵。清麗的鵝蛋臉上,浮著兩朵桃暈。談笑間,唇邊一對梨渦若隱若現。那無憂無慮、怡然自得的神情,一看便知是自己的八妹――莞柔公主齊雲蘿。


    此刻的齊雲蘿正斜倚著一株青楓,含笑望著女伴那一雙在花叢中翻飛的纖手。她的女伴身穿雨過天青色的百褶羅裙,裙擺上繡滿了翩飛的白色蝴蝶。秀頸微垂,看不清她的麵目,隻看見烏黑如漆的秀發從她的肩頭滑落,柔順地垂在胸前。


    “她是誰?”齊雲灝回過頭,指著那位青衣少女問。


    侍立在一旁的劉謙益猶豫了一瞬,垂下眼答道:“她就是柔福宮的梅小主。”


    “是她?”齊雲灝的心猛然一跳,目光卻未曾從那個天青色的身影上移去。隻是一瞬間,梅雪霽抬起了頭,沁著汗意的麵頰上那一道猩紅的疤痕驀然躍入他的視線。


    和第一次一樣,他又被嚇了一跳。然而緊接著,一股怒意在他的心頭升騰――她臉上貌似純真的微笑使他忽然明白,這些天來,他苦苦折騰,每夜輪流召那些嬪妃們侍寢究竟為了什麽……。


    一個長著醜陋疤痕的女子,卻對做他的女人如此不屑。作為帝皇,他見慣了女人在他腳下匍匐乞憐、相互間無休止的爭寵……。雖然這一切讓他生厭,但是,並不表示他可以容忍有人膽敢輕視他的情感。他嘴上雖不願意承認,但是內心卻被大大地刺激了。他每晚召幸不同的妃子,為的是在她們臉上看見那種欣喜過望的光彩、看到那種畏他如天、敬他如的神的狂熱………


    “霽兒,這是什麽花?”耳邊傳來莞柔公主的聲音。


    梅雪霽把手中一枝碩大的粉綠色花朵放進竹籃裏,回頭對她笑道:“這是碧羽牡丹,每年三月開放,在牡丹群中花信最早。我隻是在我娘的《擷芳譜》中見過圖樣,誰知今日竟有幸在禦花園中找到了它!”


    莞柔公主一吐舌頭道:“別說是你,連我也沒見過呢。不知這花可有藥效?”


    梅雪霽笑吟吟地把花湊到了莞柔公主的鼻下:“你聞聞,這花香是不是與眾不同?據載,將碧羽牡丹的花瓣浸入清水,七日後用之沐浴洗麵,肌膚瑩潔且自然生香。”


    莞柔公主拊掌道:“那好呀,你幫我多多浸製一些,我也要試試肌膚生香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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