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以前,或者應該說其實是不久的以前感覺卻很久遠的曾經,麻倉葉王曾告訴過言白,名字是最強的咒,控製了一個人的真名,就相當於操控了他的命運,所以他在知道言白真名的情況下,在十幾年裏都稱呼自己的式神為白,葉王自己也隱藏掉麻葉童子之名,選擇以麻倉葉王的名字行走於世。現在,言白更深層次地明白了葉王的意思。


    在他還是嬰孩被這個世界的母親冠以“梅林”這個名字時,他就察覺到自己的命運被編織進這個世界的命運線裏,同時一股有別於以往力量的力量開始遊走於他的體內。


    梅林,現實世界裏是亞瑟王傳說中的偉大魔法師,具有經天緯地之才,天生就有高人一籌的魔力儲備。傳說中他是人和夢魘的孩子,但也有說法稱他的母親是人類裏的一名修女父親則是精靈王。


    言白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不是修女,實際上在她給了他“梅林”這個名字後,她就將他留給了他的父親,阿瓦隆森林裏的精靈王,自己則悄悄離開。


    作為精靈王子的成長是有趣又孤獨的。尤其是後者,在精靈們都知道他擁有一半人類的血統之後。阿瓦隆裏沒有人類,隻有死去的人類英雄的靈魂,其他的則是精靈和仙女,偶有夢魘闖入阿瓦隆裏作亂,然而人類是無法度過環抱阿瓦隆的長河,抵到這片樂土。


    精靈和仙女們對人類沒有好感,若不是有精靈王的承認,言白會在被送到阿瓦隆的第一天就被扔進阿瓦隆右邊清澈的湖水裏淹死。幸運的是他的父親不僅讓他活了下來,還是以精靈王子的身份。各種各樣的知識經由精靈和人類英雄的教授傳遞給言白,他不斷的學習,不斷地成長,在其他人若有似無的疏遠下,成為一名青年精靈。


    “殿下,陛下正在王宮中等待您。”一名精靈踩著輕盈無聲的腳步走到言白麵前,朝他行了一禮恭敬道。


    言白合上手裏的魔法書,站起身。


    精靈抬起頭,看見殿下銀色的長發從肩膀一瀉而下,如閃爍著銀光的瀑布,從頭頂樹葉間隙掉落的陽光落在綠色的眼睛裏,清澈的色澤幾乎要流出來,除了他的耳朵不是精靈的尖耳以外,他和偉大的精靈王長相一模一樣,這樣神賜的容貌即使在阿瓦隆也是罕見的。


    “我知道了。”言白向傳達消息的精靈道謝,轉身朝宮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碰到好幾隻精靈,他們或是漫步在彌漫著淡淡霧氣的森林裏,或是圍坐在厚實的落葉層上輕聲交談。這些精靈年齡不同相貌各異,相同的是當言白經過他們麵前時,他們全都靜止腳步,停下交談,向他行禮。


    這片占據了阿瓦隆一大半的森林裏的樹木不知有多少年歲,全都筆直衝天,遮天蔽日,盡管陽光隻能透過樹葉間隙照進森林,裏麵卻並不黑暗。精靈王的魔力籠罩著森林,不管白天黑夜總有淺淡的熒光混著經年不散的薄霧緩緩流淌,森林像是沉浸在一條緩緩流動的光河裏,寧靜朦朧,永恒不變。


    精靈王的宮殿位於森林的中心,在一株巨大的榕樹下,大大小小的房間圍繞榕樹的主幹副幹而建,宮殿的最中心便是藏在榕樹最粗狀的樹幹中,而精靈王永遠坐在裏麵的寶座上,管理著阿瓦隆的森林。言白走進去的時候,正有縹緲的歌聲環繞在木質的穹頂,不可捕捉的舒緩吟唱伴隨著豎琴的彈奏逐漸升高,又漸次降低。


    “你來了,我的孩子。”坐在高高寶座上的精靈王大概有幾千歲了,看上去卻不比言白大上多少。唯一能透露他年齡的隻有他的眼睛,深邃的綠色就如同阿瓦隆森林連綿不絕的綠色穹頂,情緒波動時就是在陽光下翻滾的樹葉海洋。


    現在這片海洋正處於晦暗的暴風雨時期:“有一隻大膽的夢魘穿過迷霧長河,闖進了阿瓦隆,它來到湖畔,嘲笑戲弄著湖畔仙女們,我的孩子你願意前往除去他嗎?”


    言白一言不發地將手放在胸口,彎下腰行禮接受了這個任務。


    精靈王將一柄法杖交給言白,並告訴他這本該是他的成年禮物,隻是命運注定現在才能交給他,他注定要用這根法杖殺死那隻猖狂的魔物。


    “請小心我的孩子,夢魘並不危險,危險的是你的命運。我看見,烏雲正在向你靠近,陰影試圖染指你的光輝,請在殺死夢魘後速速歸來。記住湖畔終歸是仙女們的地方。”精靈王叮囑道。


    言白接過那根長及他肩膀的木杖,再次向他父王行禮後毫不耽擱地就前往湖畔。


    之前說了阿瓦隆裏隻有三種生物,精靈,人類英雄的靈魂以及仙女。其中精靈居住在阿瓦隆森林,仙女則在湖畔,人類英雄住在湖畔和森林的交接處。除了人類英雄會在死後被喜愛他們的仙女們接來阿瓦隆,精靈和湖畔仙女都是自然生於阿瓦隆的生物,就算是親兄弟在一些方麵也會比個高低,不同種族之間生活在同一個地方更是有所疏離。


    盡管精靈和仙女們都是天性善良的種族,但其中也不缺乏一些性格衝動的個體,偶爾兩者起了衝突,造成了精靈一般不會前往湖畔,仙女通常不到森林來的現況。


    這是一般情況,特殊的就是指夢魘入侵。


    仙女們的法術在於祝福和咒詛,對上魔力強大的夢魘實在討不了好,這個時候精靈就會站出來和仙女們聯手抗敵。


    言白抵達湖畔的時候,夢魘正在戲弄一名仙女,巨大的黑色利爪像是貓玩弄老鼠一樣來回撥動仙女柔弱的身軀,長滿利齒的嘴裏流出赫赫赫的怪笑聲。其他的仙女們圍住他,不敢上前又擔心同伴,一時間竟不知所措。


    還有幾十米遠,言白就停下了腳步。他舉起木杖,開始吟唱咒語。


    危機感讓夢魘停下戲弄仙女的舉動,抬起頭一眼看見了遙遙站在仙女們之外的精靈。他吼叫一聲,被精靈耀眼的銀發刺痛雙眼,被他柔和的吟唱捏緊心髒,狂躁地抓起仙女朝那名討厭的精靈扔去。


    在眾仙女的驚呼中,言白當機立斷停下了吟唱,改換成另一道咒語,順利接住了倒黴的仙女。


    兩人剛在地麵站穩,就感覺到土地的震動,原來是夢魘緊隨其後衝了過來。言白將緊緊抱住自己的仙女推開,舉起法杖,念咒的速度瞬間提高了兩三倍,兩秒鍾之後,夢魘便被包裹進了一片白光中。


    在其他仙女眼中,黑色的利爪幾乎正好懸停在精靈的頭頂上,下一秒就要將還在吟唱的精靈撕成兩半。


    還好,還好……


    待耀眼的白光散去,夢魘已失去了蹤影,隻有身穿長袍,手握木杖的銀發精靈麵色淡然地站在原地。


    仙女們歡呼起來,衝上去圍住精靈,卻又被對方過盛的容貌和冷漠的氣質所攝,不敢靠的太近。


    站在這樣的包圍圈裏,四麵八方的聲音清楚落進言白的耳中,他聽見有仙女小聲的討論他身上討厭的人類氣息。


    “是半精靈……”


    “阿瓦隆的半精靈隻有他了吧。”


    “對,是精靈王的孩子……和人類女子生下的……”


    “高貴的血脈和……的結合……”


    言白微微皺眉,想起之前父親叮囑的話揮了一下袖袍準備離開,卻不想被人攔住。


    ——是剛才被他救下的那名仙女。她容貌美麗至極,盡管由於剛才的戰鬥灰頭土臉,頭發淩亂也絲毫不減她的美麗。隻要是生物就不免對好看的異性有所好感,言白也同樣。他停下了腳步,靜靜等待仙女開口。


    仙女盯著他,臉上漸漸浮現起紅暈,目光如水,柔情萬千:“剛才謝謝你。”


    “不用。”言白簡短地回答,同時告訴她們真正該感謝的人,“我是聽從父王的命令而來。”


    仙女笑了笑,移開擋住他去路的身體,走到言白身邊柔柔道:“那我就應該去當麵感謝精靈王陛下了。”


    言白瞥了眼其他仙女——她們都露出吃驚的神色,盯著他身邊的同伴竊竊私語,像是在奇怪她怎麽能和一隻半精靈站的這麽近。


    他也覺得這樣的距離過近了些,近到他忍不住默默往旁邊站了一步,拉開和仙女的距離。然而對方似乎毫無所覺,又或是故意忽視了,緊跟著上前一步,繼續保持著看上去緊貼言白的姿態,笑道:“請您帶路吧。”


    言白抿了抿唇,最後還是邁開步伐。


    隨即他就深刻明白了以身相許這個詞的由來不是沒有理由的。被他所救的仙女一路上毫不掩飾地表露出她對言白的好感,先是自我介紹很久。接著這位名為愛麗絲的仙女嘰嘰喳喳一路,和言白聊阿瓦隆森林,聊迷霧長河,聊這裏的人類英雄,聊湖畔的風光,當然聊得最多的還是剛才的那隻夢魘。


    愛麗絲絲毫沒有被精靈的冷淡所傷,反而越挫越勇,言白越是不理睬她,她越是絞盡腦汁的尋找話題。最後等到言白將她帶到精靈王的宮殿外想要失禮地先行告辭時,愛麗絲直接不顧其他精靈奇怪的目光,大膽地向他表白:“剛才若不是你,我就要被夢魘抓傷了。我想,我愛上你救我的那一刻的英姿了。”


    “……多謝。”言白無言了一瞬,有禮疏遠地如此回答,朝她行禮後差不多是落荒而逃。這下好了,馬上阿瓦隆裏不光是仙女,連精靈們都會知道他,半精靈梅林在救了一個仙女後就被對方愛上了。


    果然在愛麗絲離開後,精靈王就在一次傳召了言白,再次站在充滿縹緲歌聲中的宮殿裏,言白吃驚地發現他的父王貌似也對此表現得憂心忡忡:“我的孩子,阿瓦隆仙女的喜愛是恩賜也是災難,我在那位離去的仙女身上看到了你命運的軌跡。”


    言白靜靜地傾聽他舒緩的語調,輕輕回答:“父王,我知道了。”


    精靈王一眼就看穿了他對命運這個詞的不以為然,歎了口氣。


    不能怪言白對命運的說法嗤之以鼻,在這個世界裏越是有名的魔法師或是魔法書就越喜歡把命運掛在嘴邊,他們認為命運是無法違抗的,比如命運顯示你在二十歲死去你就一定會在二十歲死,絕不會拖到二十一歲生日,命運顯示一個國家該在某年某月滅亡,那個國家一定會在那個日期滅亡。當然魔法師們能看到命運是有限的,很少能像這些例子一般具體,更多時候就像精靈王看到的言白的命運一樣,模糊不清曖昧不明,隻能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至於到底是什麽樣不好的事情,會以怎樣的形式在什麽時候發生,是不能被窺見的。


    而言白一直都相信“我命由我”,與其懼怕於虛無縹緲的未來,倒不如拋開命運,將自己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裏。這樣無論最後結局是好是壞,都是自己做的決定,不要後悔就行。


    “孩子,你的母親正在死亡,你去見她一麵吧。”精靈王放棄單憑口舌讓兒子明白命運的不可違抗,轉而提起另一件事。


    言白一愣,母親?這個詞離他還真夠遙遠的,這也是他第一次聽他父親提到這個世界的母親。


    “去吧,你的母親正在等著你。”單從精靈王麵無表情的臉上很難看出他對此事到底是難過還是無所謂,言白隻好向他行禮告退。


    這是一座乳白色的修道院,正是日暮時分,莊嚴的鍾聲從院子裏傳出,驚起十幾隻馴養的鴿子。夕陽照射在修道院的院牆上,將言白的影子拉長,投影在一片黃光中的牆壁上。


    他戴著鬥篷上的尖頂帽子,臉藏在陰影下,敲響修道院的木門。很快一名修女將門拉開,露出半張臉警惕地看著他:“什麽人?”


    言白注視著她輕聲道:“我是來見瑪麗修女的。”


    大概之前已經被吩咐過了,聽到這句話修女爽快地把門打開,放言白進去,在領著他往屋子裏走去時還告訴他:“瑪麗修女快不行了,如果你真的是她的孩子,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眼角的餘光中,修女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臉上隻有憐憫和同情,沒有絲毫的歧視。


    不過這樣的人終歸是少數,越走進瑪麗修女的房間,路上遇見的修女修士就越少,直到站在房間的門口時,言白打量著右手邊走廊外雜草叢生的院子,和麵前破敗不堪的木門內心陡然竄起一陣不知名的怒火。


    這算是母子連心嗎?推門進去的時候他心想,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在看到床上躺著的女人時,他直接把帽子拉下,銀色的長發瞬間散開落在肩膀上。


    聽到門被拉開,床上的人慢慢將頭轉過來,在這個秋風漸起,氣溫驟降的深秋,她隻蓋了一層薄薄的毯子,毯子下的身體不注意就會被忽略過去,以為床上沒有人。露出的臉蒼老,幹癟,布滿皺紋,精靈王的外表看上去是個三十歲的青年男子,而這個女人看上去足足比他大了幾十歲。


    女人的目光很呆滯,緩緩從鎖上門的修女移到言白身上,頓時停住。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的目光漸漸亮了起來,原本渾濁的視線也變得清澈起來,她蠕動幹燥起皮的嘴唇,想要說些什麽。


    言白快步走上前,握住女人從毯子伸出舉起的手,單膝跪在她麵前。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她的模樣,也不曾想象出這個世界的母親到底是醜是美,現在乍見之下,卻隻覺她無與倫比的美麗溫柔。他身上一半的血液都來自這個女人,而她現在躺在這間昏暗窄小陰冷的房間裏正在死去。


    言白握緊手心裏的手,輕輕喊道:“母親。”


    女人微笑起來,嘴巴抖索起來,半天才從喉嚨裏擠出氣音:“我的……孩子……”


    清明的光線在她的眼裏轉瞬即逝,在她呢喃出孩子後又重回混沌,隻有淚水聚集在那雙凹陷下去的眼眶裏。很快一滴眼淚從眼角滑出,順著微微下陷的太陽穴落進稀疏的花白發鬢中。


    “我的……孩子……”女人喃喃著重複了一句,最後深望了一眼言白,閉上了眼睛。眼淚源源不斷留下,她卻漸漸停止了呼吸。


    在女人呼吸靜止的一瞬間,言白甚至有種自己也隨之停止了呼吸的錯覺。


    不,這不是錯覺,他的確屏住了呼吸,直到驚覺回神後,才大口大口開始呼吸。


    身後的修女開始念起禱告詞,低低的聲音中,言白握緊正在失去溫度的手平靜道:“我想帶她走。”


    聽到這句話,修女立刻停下了禱告,她走到窗邊焦急地低聲道:“不,你不能。”


    “我是她的兒子為什麽不能?”至少,她生前不能進入阿瓦隆,死後讓她長眠於他父王的領地裏。


    “其他人都不能確定她真的有個孩子。要知道她是修女,”年輕修女飛快道,“你也不希望自己的母親死後還被人辱罵吧。”


    修女*,在這個年代何止是被人辱罵這麽簡單,更何況……


    “更何況……有傳言說,她和一隻夢魘交歡生下孩子,若是被鎮上的人知道你真的存在,她……”年輕的修女不敢想象那種後果,隻能拚命勸說言白,希望他能打消這樣不考慮後果的念頭。


    的確是不考慮後果。激動的情緒褪下,言白冷靜下來,順著年輕修女的說法想下去,沉默了很久,很久後他輕聲說:“我知道了……就讓她死後依舊被主的榮耀籠罩吧。”


    年輕修女明顯鬆了一口氣,她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雙手合攏抱在胸前唱了一聲:“阿門。”


    看得出來她和言白母親的關係很好,至少在知道言白母親的確違背了將自己的身心獻給上帝的旨意後依舊願意幫助言白和他母親見麵。然而她也依舊懼怕言白,不是懼怕他身上看上去價格不菲的鬥篷,也不是懼怕他超於常人的容貌,而是懼怕他的血統。


    她並沒有被告知言白父親的身份,直接將傳言當真,以為言白是夢魘的後代,一隻半夢魘,就算有一半人類的血統也是讓人害怕的存在。


    看出她竭力隱藏的害怕,言白索性離開了修道院,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麵前,讓後者以為他已經離開。實際上他躲藏在樹後親眼看著母親棺材被埋葬,感覺到了久違的心痛,作為她的孩子,他竟然不能正大光明地在眾人麵前埋葬她,這簡直是荒謬到可笑。


    “這次你怎麽對這一世界的母親這麽上心?”心魔站在他身後,傾身懶洋洋地在耳邊悄聲發問,現在他已有言白全部的記憶,自然看到他作為沃德·伊芙斯時對父母俱亡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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