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言白思考他到底在哪見過眼前場景的時候,他聽見一陣鐵鏈摩擦滑動的響聲,然後一條金色的鏈條就唰地插入他腳下的沙子裏,一個人影緊隨那條金鏈落地,穿過樹枝的時候卷起一陣風,粉色的花瓣飄飄蕩蕩墜下。


    那人單膝跪地,一身白色異域風情的開襟外袍,露出精壯的胸膛,身上掛滿各種繁複華麗的金色飾品,頭戴兜帽,整張臉隱藏在陰影中,隻露出一張線條淩厲的下巴。他的背上還背著兩把彎刀。


    ……恩,這不是那個什麽網遊裏的一個門派嗎?好像是叫明教?


    言白心情複雜極了,看樣子他不光是變成一棵樹,還是變成一棵遊戲裏的情侶樹了?


    很快他就發現並非如此。這裏不是什麽遊戲,他也不是什麽數據,這些都是真實的。


    一道刀風擦過粗壯的樹幹,整棵樹似乎都被這道破空聲驚動,撲簌簌地又落下了一些花瓣。言白現在隻恨自己為什麽沒有一隻手,或者一隻腳也行,這樣他就能把這個在樹下練刀,不僅練刀還隨時隨地都會傷害自己身體的家夥按到沙子裏去。


    樹幹對於樹來說就像是人的身體一樣,就算不是隻是被刀風擦過那也是實打實的疼,最關鍵的是他還半點都不能反抗,頂多用花瓣埋了這隻喵。


    又是一陣花雨紛紛揚揚地落下,粉紫色的花瓣落滿樹下刀客的肩膀頭頂,他疑惑地抬頭望著三生樹如雲似霧的樹冠,喃喃著:“這樹今天怎麽掉這麽多花?”


    嗆地一聲雙刀回鞘,把刀重新背回身後,這名年輕的明教弟子走到樹下摸了摸粗糙的樹幹,上麵有零零散散的刀痕,那是他哥哥留下的。


    在他哥未去中原前,維法常看他在這裏練刀。皎潔的月光下,合著聖墓山上傳來的朝聖曲,樹下刀光閃爍,刀氣縱橫。地麵的沙子被年輕刀客的腳帶起,兜頭撲了維法一臉,把他嗆得咳嗽連連。然後他哥就會停下彎刀,大笑著走過來用粗糙的手掌拍去維法臉上、頭發裏的沙子,把他衣服上的兜帽勾起給他戴上,敲著尚且年幼的弟弟的腦袋笑道:“在沙漠裏要記得戴帽子。”


    如今月色依舊,那人卻已經不在了,而維法的臉也再沒在外麵露出過。


    “你說,我什麽時候才能練到哥哥那個水平呢?”維法摸著言白身上一道極淺的痕跡喃喃自語。這道新刀痕和它周圍深深印痕比起來,簡直就像是不小心蹭上,淺淡得幾乎看不見。


    三生樹像是回應他般,飄落幾朵花瓣。維法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接住一朵,拍了拍樹身語氣擔憂:“幸好你是樹,若是人的話豈不會發際線堪憂,遲早會禿。”


    言白晃了晃自己的樹枝,當頭砸了幾根枯樹枝給他。


    白衣刀客身形一晃,下一瞬間就出現在幾步之外,看上去是一門獨特的移動功法。他兜帽下的嘴唇彎了彎,翻手讓手心的那朵花繼續墜下,抽出刀又開始練起來,隻是在那以後他再也沒用刀風傷害過三生樹的樹幹。


    寂寞的月光下,沙子閃閃發亮。刀客的影子投射在地麵上舞動,他一抬手,一徹腳,每個動作都帶起嗖嗖地破空聲。他手中的兩輪彎刀流光溢彩,每次被主人揮動時刀刃上都會有流水般的刀光淌過。


    即將天明時,維法才停下來,坐在三生樹一塊凸出沙麵的樹根上望著東方的天空,那裏隱隱發白,一片連綿的山影在地平線上顯得遙不可及。


    “哥哥就在那邊,在中原。”維法撫摸著手裏的刀背輕輕說道,他向後靠在樹幹上,抬起頭看著粉紫的如雲樹冠:“終有一天,我也會過去,我會和哥哥並肩作戰。”


    然後他就被一個白衣紅底的小蘿莉叫走了,小蘿莉喊他維法師兄,怯生生的樣子似乎還挺畏懼這個青年。


    他們一走,這裏又恢複了空蕩蕩的荒涼景象。言白全身沐浴在朝陽下,覺得還不如讓那個表麵高冷私底下話嘮的明教弟子過來練練功,說說話。不然他在這裏隻能聽著沙石的摩擦聲,大漠裏的呼嘯風聲,望著廣闊無際的沙漠發呆。


    後來維法倒還真的每天晚上都會過來,練刀,望著東方,給自己挖個樹洞自言自語。言白也知道了他是聖女陸煙兒門下,聖火旗弟子,從小研習暗殺術,在這方麵天賦極高。他還有個哥哥,修煉的另一門截然不同的功法,是教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可惜幾個月前就帶著一群明教弟子前往中原。


    言白還知道了現在是安史之亂時期,明教派出包括維法哥哥這批弟子在內的好幾批門人前往中原,和各大門派攜手共抗狼牙軍。這也讓維法非常不平:“雖然知道是聖教東歸的機會但是還是感覺很不爽。那群天策士兵當年耀武揚威地把我們從中原趕到這裏,現在他們出了紕漏,倒要讓我們過去跟在後麵收拾爛攤子。要我說教主何不作壁上觀,等他們兩敗俱傷了再出手也不遲。”


    他一邊說一邊把刀一下一下□□沙子裏再□□,聲音聽上去悶悶不樂。言白現在沒法說話,如果他能說話一定會反駁他,等到那個時候還不知要多犧牲多少條人命。


    不過維法嘴上這樣說,卻一心想去中原和他哥哥並肩作戰,似乎他哥在臨走前逼著他答應武功沒有得到教主認同前不能出教。


    “你不是喜歡這塊地方天天在這裏練刀嗎,哼,我現在也每天都來練。我就不信了,過個一兩年我還不能讓教主承認我的實力。”維法手上揮刀,嘴裏也在念叨不停。


    言白見過他在其他弟子麵前如何裝的一副沉默寡言冷漠穩重的樣子,對他實際上是個孩子氣的話嘮適應了好久才能不覺得違和。


    “維法師兄,聖女大人讓你過去。”之前來喊過維法的小蘿莉又來通知了。


    維法隻得停下刀往下拉了拉兜帽:“帶路。”


    兩個人用了輕功,很快就消失不見。言白眺望他們身輕如燕的飛奔跳躍,甚至可以與飛鳥比肩,一麵唾棄這個世界的不科學,一麵又忍不住有些羨慕。誰沒夢想過有一天自己也能飛簷走壁,仗劍江湖。這次好不容易來了個武俠世界,結果他變成了樹,不要說習武了,連眨眼都做不到。真讓人鬱悶。


    在這之後維法有好幾天都沒來,一個星期後他才在一個夜晚重新出現。言白一眼就看到他身上的弟子服換了一套,看上去比之前等級高了不少。


    維法這次來不僅沒有練刀,還拎著幾壺酒把自己灌了個爛醉。他除了背上背著的自己兩把彎刀,懷裏還抱著一幅,那副彎刀看上去毫不淒涼:不但沾滿血跡,且被人從中間折斷。就這樣維法也抱著不肯撒手,酒水從他嘴邊灑下,洗掉斷刀上的泥土和血汙。


    喝到後來,維法坐都坐不穩,往後一仰整個人都翻了過去,摔得七葷八素。他艱難地爬起來,扶著樹幹半天都找不準方向,這時候他的兜帽脫落,言白才第一次看清這個明教長什麽樣。


    雪白的頭發,眼睛是金銀異色,眼窩深陷,鼻梁高挺,是典型的西域人長相。現在這個俊美到妖異的異族青年正哭的淚流滿麵。


    他靠著樹幹,緩緩滑下癱倒在沙子上。眼淚一滴一滴落到他的黑色皮質手套,砸在銀色骨節上。


    “哥……哥嗚……”含糊不清地低喃從維法嘴巴裏吐出。


    言白聽了半天才明白他哥已戰死,屍骨無存,那兩把折斷的彎刀還是他的同伴拚死搶回來的。


    那夜月光如水,沙漠的夜晚冷得駭人。維法蜷縮在樹根下,哭了一夜。被他打翻的酒翁翻倒在地,沿著沙子滲透到底下被言白吸收,是烈得像刀子般的美酒。


    天快亮時,維法搖搖晃晃地爬起來,把兩把斷刀埋在三生樹下,擦幹眼淚把兜帽重新戴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後來。


    後來,言白就再也沒見過這個青年。時光飛逝,當年的小蘿莉也長大成人,她和曾經的維法一樣喜歡跑到三生樹的樹下自言自語,言白從她的話裏才了解到,原來維法在他哥死後就向教主請願去了中原,加入對抗狼牙軍的武林人士隊伍中。在一次突襲中,為了保護隊友,向來隻負責暗殺首領的他和敵軍大將正麵對上,英勇戰死。聽說他的死的時候,還緊握著雙刀。


    他被就地掩埋在他鄉。就連殺死他的敵軍將領也說他是真正的刀客。


    “可惜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已長成漂亮姑娘的白衣女子撫摸著三生樹上年頭已久的刀痕喃喃著說,“要我說,我情願他還是那個被人指指點點的暗殺術天才,也不願他死的滿身榮耀。暗殺術,暗殺術,自古以來就被人瞧不起……”


    她抬起頭,看著頭頂經久不變的如雲似霧的粉紫色樹冠,戴上了兜帽轉身離開。


    明天她也將隨門中其他人前往中原,繼續抗擊狼牙軍。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回來了。


    在女子身後,紛紛揚揚的花瓣撲簌簌地落下,猶如一場葬禮上的盛大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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