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步,坐在她的琴前――這張周身都現著如梅花般斷紋的古琴,亦是當年他千挑萬選,托人苦尋而來,名義上贈給冷英華的。月暗星稀,琴音也空靈靜謐――比此琴之音更為古雅清麗的七弦琴,怕是人間難覓了。聲如細雨霖鈴,又如幽穀湧泉。清亮處的靈動與深沉處的厚重互不相掩。唯有在琴音裏,他的心才逐漸平和寧靜。


    “等?你的下屬麽?滿大街亂竄著搜捕木葉的遊俠?釘在碼頭紋絲不動如木樁的汪叔?那看著驛館大門嗅著味道的謝君和?還是錢鐵犁、劉思仁兩位守著大宅的老人?”她把楚濤所作的布置說得清清楚楚,著實讓弦音難以察覺地一緊,但是立即又恢複了平和,漸收漸止。


    他稍稍沉靜,略作輕鬆地調侃:“事已至此,唯缺一殺手埋伏暗處,取我性命。”


    “我從沒這樣想。楚掌門,我隻是盡我所能爭取齊家的利益。”她已胸有成竹地擺出了得勝者的姿態。隻是當目光觸及楚濤臉色蒼白地背著手迎著西北的大風而立,久思不言,心中該有的喜悅半點都不存。


    “鳳儀,知道今晚我為什麽會來?我不敢相信……甚至我希望是自己的猜疑心過重。”


    “冷鳳儀的惡毒超出了你的想象?”揣測著他想說的話,無非如此吧。


    “驛館恐嚇齊大少的事――我想聽事實。”


    “誰都知道你恨他。隻有你,恨不能把他挫骨揚灰。也隻有你能對驛館了若指掌。更隻有你,有謀劃這不見血的恐嚇的本事。這就是事實。”冷鳳儀對答如流。


    但是楚濤的臉色又冷峻了一層:“程大俠把木函送來後,我讓人勾畫了木函上的圖樣,去店裏問詢。店主說,來買木函的是一位陌生的麵目清秀得驚人的公子。驛館的侍衛說,那一晚,實無尋常,除了你曾經半夜出去過一回――雖然我手裏沒什麽實證,但店主一定指認得出元凶。我的手下可沒什麽清秀得驚人的人物。如果是木葉,但凡作案,必然留香。何況他若照之前所為,殺齊大少,恐怕局麵會更難看。剩下隻有一個人了,雖然我不願相信是她……”雙目似閉非閉,細長如新月,停留在冷鳳儀的身上。


    話已至此,她隻有冷笑了:“那麽,我為什麽要那麽做?”


    “找一個借口,讓齊恒名正言順地離開。先是苦肉計,而後移花接木,偽托齊爺名義致信與我,向我施壓,再來一場調虎離山,讓我把注意力放在黑石崖,讓汪叔把注意力放在碼頭,齊恒就有了機會。我不知道你的金蟬脫殼打算怎麽演,可我想,最終目的大抵如此吧!


    “今晨我才發現,黑石崖的北岸客商突然多了很多,我在拜訪幾位商號掌櫃時,得知今夜去北岸的商船異常多。齊大少今晚在凝香閣的包廂有約,約的是個客商,蔣爺的舊友。君和在凝香閣守著他的動向。我擔心木葉今晚也另有他圖,便讓人留守了楚府。但百密一疏……我確實沒有料想到,你會安排齊恒走陸路,舍近求遠。猜想,程大俠已在多日前就備好了船吧,在我不曾發現的地方。”


    “木葉,你終於查到了他的名號。”冷鳳儀對著夜空長歎,“可似乎晚了些。雪海遇襲的那天晚上,木葉來找過我。我沒有答應與他合作,可我知道,他行動的時候,也正是齊大少離開的最好時機。”


    楚濤迎風而笑,但是雙手早已緊緊握成拳:他就知道,冷鳳儀絕不會甘心站在他這邊的。該是慶幸她還留著些情麵沒有與木葉合作麽?還沒有與木葉交手,卻差點被一個女人耍――這就是冷鳳儀扇他的巴掌?比當年的那一聲“出去”更讓人氣悶。


    “他走了,你呢?你留在南岸讓我收拾嗎?”是質問,卻偏用憂傷的低語道出。仿佛有一道霹靂刺破頭頂的天空似的,冷鳳儀呆了呆,決然沒有想到楚濤會為了她把自己留下的決定而憂傷――難道他更在乎的不應該是齊恒的離開?


    足以刺穿人心的雙目死死盯著冷鳳儀,刀一樣的銳利,聲音卻驟然低沉到幾乎聽不見:“還是你已經料準了――我根本就對你下不了手……”


    亂了,是自己的心。


    楚濤親口道出了她的預想,卻比她預想千遍都更有殺傷力。真的錯了麽?


    “我真替你不值,鳳儀,竟為他以身犯險……”


    冷鳳儀忽的聽出了幾分醋意,轉而又笑自己癡傻:他是楚濤,是出了名的忘情公子,在他心裏最重要的唯有這南岸盟首的地位而已,怎麽會……


    一隻信鴿飛越長空,盤桓在黑石崖上空許久,最終落在楚濤的腳邊。他解下信管,卻不忙拆開,而是在她麵前晃了晃:“猜猜,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今晚的輸贏就在這裏。”


    驚懼的換做了冷鳳儀:“不可能,你的人多半在碼頭,沒有你的令,根本調撥不出人手。何況有蔣爺掩護齊大少離開凝香閣。就算他騙不過謝君和,憑他一人之力,決攔阻不了程大俠等人……”


    “鳳儀,你錯了。我既然敢來,就不會任你放我在火上烤。”他慘然笑著搖頭,絲毫不像一個得勝者的表情,“我剛才說了,未到終局,便不知成敗。”


    “是謝君和麽?”鳳儀猜到了幾分,在這時,變數最大的,隻有他了。


    “還有一樣東西能隨時調集人手,哪怕我不在。鳳儀,也許你並不想看到這結局――唯一贏了的,是木葉。”他拆開了漆管,展信一笑,遞給她,“你逼得君和不得已動用了紫玉令。而紫玉令的下落,正是木葉苦思而不得之物――他在暗處等著我,正等著看我和齊家如何爭得一發不可收拾,才是他出手的良機。”


    她咬著嘴唇,不發一言。信中正如他所言,謝君和還是攔截下了齊大少西去的車馬。這個看似糊塗的酒鬼,在最關鍵的時刻總是有精準到令人驚詫的判斷力。所以楚濤總是把他留在最後,信任他的獨斷能給對手致命一擊。冷不丁抱了抱雙臂,早春的夜真正的冷――呼嘯著的寒意從四麵裹挾而來,直鑽入她的心底,激起一陣疼痛。


    又是一場空謀,無趣的爭鬥,無趣的失敗,隻覺得腦殼脹痛欲裂。眼前的景黑沉沉地虛晃。若不做這空謀,她至少還能讓眼前的人諒解自己。可如今,她還剩了什麽?偌大天地之間,唯一軀殼而已。譬如風中殘葉,無枝無根可依,無心無情可憐。


    踉蹌了一步,正倚著他的肩膀,卻奮力地甩開。


    同情麽?不必了。既是她自己所選的路,又何苦以可憐博取同情?


    但楚濤的胳膊已不容她反抗地攬住了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麽,思維在這一刻纏結成了亂麻。想嘲笑他傻――是夠傻的,明知她冷鳳儀隻能帶來災難,也不願她獨自忍受寒冷。比那抱蛇取暖的農夫高明多少呢?


    朦朧裏聽他道:“回驛館吧,我送你一程。”厚實寬大的氅子把她裹進溫暖中,似要融盡她滿身的寒冰――若真就這麽化成了一灘水,散在空氣裏,倒也不枉此生。從疲倦中緩過勁來時,她已在他的馬背上顛簸。沒有反抗,也沒有應答。她木然地接受著他的關切。莫名記起當年的賽馬會,亦是如此結局。抬眼,正見他亮瑩瑩的雙目注視著她,臉上一陣灼燒,又立刻縮回頭去。


    忽然有一個願想,這條山路若是永遠都到不了頭該有多好!


    馬蹄作響,在長久的沉默過後,她終於囁嚅著說了一聲“對不起”。


    他一如既往地笑著,隻是微揚的嘴角勾出了悲涼的線條:“罷了,我認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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