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霜鎮。


    遠遠就見到鎮口高高的石牌樓,頗有氣勢。劍客們高興得步子也輕了。


    楚濤吩咐汪鴻先去找個客棧,其餘人在鎮外等候。汪鴻去了沒多久就回來,領著大隊人馬往客棧走。楚濤卻不急著進店,待車馬入內,他向汪鴻交待了幾句就往街市上去了。


    紅霜鎮的氣氛怪怪的。家家門戶緊閉,街麵上也沒什麽生意人,酒館裏坐著兩三個散客,隻見悶頭喝酒,不聞碰杯聲。做生意的不像生意人,做手工的也不像手工匠。交身而過的人步履匆匆,總帶著警戒的目光,不經意抖開袍子,刀柄赫然在目。三兩乞丐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前行,袖下分明藏著短劍。迎麵淨是騰騰殺氣。唐耀必然有所行動。楚濤止步回轉。抬頭隻見衣著華麗的一行人已到眼前,其中一個正是沈雁飛。但更讓楚濤關注的是為首的那個:剛滿弱冠之年;五官如女子一般婉約精細,膚色白淨粉嫩,身材纖長,實是一美男子,卻也因秀麗顯得柔弱;可是在華麗的衣著下分明藏著一柄刀,刀鞘上“問天”二字醒目大氣。


    楚濤略打量一番來者,笑容重回了臉上,穩步停在那少年跟前:“來的可是北岸秦大少?幸會!”


    那少年疑惑道:“不知閣下是……”


    “沒想到這樣的時節,秦大少會與楚某有一樣的興致遊賞烽火嶺。”


    秦石苦笑:“原來是楚公子。我還以為遇到了打劫的。”


    楚濤兀自笑得驚天動地,也不顧秦石的尷尬:“難道楚某在秦大少看來和打劫的沒有任何分別?”


    “我隻知道要小心南岸的諸多是非,無意折損楚公子。”


    楚濤回敬:“烽火嶺風景雖不錯,山野草寇也多,如秦大少般貴軀還是少走為妙。”


    “有勞楚公子關心。不過您的麻煩不比我的小。家父派我與唐掌門羅掌門會麵,說說烽火嶺的是非。楚公子有否興趣一行?”秦石一邊說一邊用犀利的目光凝視著楚濤,就像挑釁宿敵一般,卻不陰冷。


    “多謝,不過隻怕另兩位見楚某唯恐避之不及吧!秦爺怕是多此一舉。”


    雁飛聽出了濃重的火藥味,勸道:“秦爺有秦爺的主意,北岸人不管南岸家務事。”


    楚濤頗不客氣:“秦大少遠道而來,楚某自當盡地主之誼,為秦大少接風。不如就在今晚?”


    秦石想也沒想就接下了楚濤的邀約:“素聞楚公子琴藝高絕,秦石屆時一定要討教一番。沈兄故地重遊,巧逢故交,不如也一起湊個熱鬧?”雁飛沒有拒絕的權利。


    秦石身後的跟班遙望楚濤的背影道:“猖狂,甚是猖狂,他楚濤帶著二十個人就想闖烽火嶺,真是自尋死路!”


    “大隊人馬怕是半步也靠近不了烽火嶺吧?”秦石笑,“如此弄險,才見楚濤膽略。唐耀看見的是楚濤,也肯定知道還有更多看不見的。楚濤十多年積累下的部眾,難道隻有區區二十人?唐耀謹小慎微,楚濤更不簡單。今晚,有戲看。”


    客棧裏太安靜了。貨物整齊地停放在院子裏,部下們的住處就在院子四圍,有什麽情況立刻就能行動。汪鴻正忙著喂馬,各人按分好的房間各自收拾。楚濤選了一間可以靜觀院景的屋單住。天很快黑沉下來。沒有月光,濃重的紅雲彌漫在天空。他自顧自在房裏彈著心愛的七弦琴。汪鴻不免冒出幾句煞風景的話:“少主真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招惹對手做什麽!”說話間,就聽人報告說秦石到了。


    踏進門來的他一身綢緞,卻還透著股清雅,不見兵器,隻見手中折扇一把,身後的跟班也不見,卻帶一個沈雁飛。四周的劍客不由逼近幾步――這高傲的神情,分明是楚濤當年去尋強敵晦氣的姿態。


    汪鴻行禮道:“秦大少果真準時。少主已在樓上恭候。”


    “倘若楚公子擺的不是鴻門宴,秦某何必畏縮?”他並不正眼看汪鴻,隻顧往樓上去。眾人還沒來得及從嚴陣以待中緩過神來,隻好愣愣地在樓下替楚濤捏把汗。兩岸最負盛名的公子在紅霜鎮聚首,這消息也許不等天亮就能傳遍江湖。


    秦石拾級而上,隻聽琴聲不絕,如絲如縷,如煙如霧,空靈得好似非塵世所有。小心翼翼推開半掩的門,淡淡的幽蘭香合著檀香撲鼻而來。窗邊擱置一琴台,楚濤側對著窗專心撫琴。屋子正中的小桌上已擺好了剛沏的兩盞熱茶。秦石欠身行了禮便在桌邊坐下。沈雁飛隨之坐在對座。


    直到一曲終了,楚濤才起身答禮。


    秦石感慨:“楚公子的琴藝聞名天下,秦某自是折服的。就衝著剛才那一曲‘漁樵問答’,琴為心聲,超脫於凡塵外,大隱於世俗間。寧靜中透著山水誌趣,淡泊姿態,放眼江湖,有此胸襟者屈指可數。可惜柔情有餘,頗有些看破紅塵,英雄氣短之意。秦某更喜‘平沙落雁’,譬如鴻鵠,誌存高遠。”


    楚濤柔聲一笑:“身處江湖,爭心已太盛,不若深山漁樵,冷眼觀世間坎坷,歌笑談千古興亡。”


    雁飛聞言急忙插嘴:“楚公子有天下誌,正所謂俠骨柔腸……”


    楚濤打斷:“雁飛,柔腸就免了,都是舞刀弄劍之人,何來柔腸?”


    秦石一時間接不上話,隻好按禮數為自己的出言不遜致歉。


    楚濤擺手表示毫不介懷:“爽快幹脆才好。秦大少遠道而來,不妨嚐一嚐南岸的茶?剛沏上,正可飲。雖采自山野小地,也別有一番韻味。”說話間他先起身到桌邊,端起白瓷茶盞,先飲一口。


    雁飛未動,而秦石猶疑間啜了一口,搖頭慨歎:“大敵當前,楚公子還有論琴品茶的雅興,氣定神閑得非同凡響!但隻怕事情沒你想的那麽簡單吧!”


    楚濤竟裝起了糊塗:“不懂秦大少話中之意,何來大敵?秦大少不也有雅興來此?”


    “逐羽劍派此行似乎讓一些人不太高興,楚掌門胳膊上的傷還不夠提醒的嗎?掌門沒必要繞圈子,您能想得到讓秦石來做這塊擋箭牌,怎可能不知道想對你不利的正是天越門?你期想北岸的人麵前唐掌門至少不敢大動幹戈,可曾想北岸的人到底站在哪一邊?又可曾想我能擋一夜,擋不了一世。隻要立場不明的我一離開,你的這二十個人如何是唐掌門的對手?”


    雁飛極度吃驚:也許猜到楚濤用心之深的隻有秦石一人而已。可惜秦石隻會是他的敵人。


    楚濤卻放聲大笑,笑得近乎狂妄,尖刻的譏誚撩撥著秦石的神經:“秦大少以為自己有多大的用處?唐耀固然怕得罪秦爺,卻也是塊極強硬的石頭。他必然會來,無論你們是否在場,不鬧到損兵折將他是絕不肯死心的。秦大少固然不會站在楚某一邊,但是楚濤也沒那麽容易得罪。”


    秦石拍案而起:“你何以如此自信?”


    “秦爺不會願意看到一個死了的楚濤和一個猖獗的唐耀,他所要的是製衡。南岸還有很多未解的謎團,多半都在這烽火嶺中。如果秦爺還想知道些什麽,把紅霜鎮這個開頭作為句點,太不合適了。離開北岸之時,秦大少難道沒有聽父親的吩咐?”楚濤娓娓道來,仿佛他才是這一切的指揮者,唯他才有資格揭開這台戲的大幕似的,“秦大少,烽火嶺不會讓你失望。我們就在這裏等唐耀吧。”


    秦石暗暗佩服甚至有些妒忌楚濤,他竟能早早地把每一步都計算到了精妙的程度。想到父親在他離開北岸前的話,與楚濤所言分毫不差。也許正是這樣他才讓唐耀膽戰心驚吧。“過江之時,波濤激蕩,秦石一時感慨,聊作一小曲。如楚公子不介意,秦石願以此曲助興。”他得了允許坐到了琴前。弄弦時,眼神裏充滿著清雅之氣,純粹得不容一點瑕疵。流淌著的聲音裏間雜著幾分掙紮,幾分超然。楚濤端坐著,細細地聽,眼裏泛著憂鬱的光,不知是因為曲子裏的凝重,還是因為本就心事重重。雁飛惶惑不解:兩個身處江湖的人為何能坐在一起論琴?


    曲終,楚濤輕吟:“長河浪起,霧不盡,風不休,刀劍聲驚。英雄煮酒,逢知音,論天地,愛恨難明。塵緣隨水,楓逐萍,琴入波,樓台煙靜。雲影無定,本有誌,才總是,欲醉還醒。”秦石“霍”地站起,雁飛驚訝地直視楚濤,唯楚濤麵不改色,平靜得讓人心裏發抖:“望江台上的笙歌,不知能讓秦大少沉醉多久?”


    秦石大方一笑:“可惜我們做不成朋友。”


    “就算有這麽個對手,楚某也算此生無憾。”楚濤起身坐回琴台前,閉目沉思片刻,揚手撫琴,一串絕美的弦聲躍入耳中。他的手指在琴弦間跳動,舞蹈似的,他的神情莊重嚴肅,顯然深醉在琴曲的世界中。秦石眼巴巴看著楚濤把才聽了一遍的曲子完完整整地演繹了一回,遠比秦石的大氣深沉。


    秦石除了拜服,隻好勉強堆笑:“要是楚公子有膽量,不妨改日來望江台坐坐?”


    “一定會的――不過仿佛客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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