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中,彩燈高掛,製燈的琉璃不停閃爍。


    宮婢在廊下往來穿梭,或托著漆盤,或提著銅爐。行動間,裙擺似流雲浮動,沙沙作響。燈光照耀下,發上點綴的銀飾熠熠生輝。


    正殿門前,數名宦者側身而立,都是豎起耳朵,打起精神,等候殿內的吩咐。


    少頃,殿內傳出一陣弦樂,繼而是一陣笑聲。


    大長樂快步走出,詢問銅爐備好沒有。


    “已經備好,骨湯業已熬製妥當。廚下正備羊肉。”


    “嗯。”大長樂點點頭,“菜蔬可齊備?”


    “皆已齊備。”回話的宦者朝身後瞅了一眼,道,“另有數尾海魚,是廚夫新製的味道,還有太後和官家吩咐的點心,稍後一起送到。”


    “去吧,親自盯著,莫要出錯。”


    “諾。”


    大長樂轉身回到殿中,宦者略略鬆口氣,繼而又心生喜意,看著同伴羨慕的眼光,禁不住有幾分飄然。


    被冷風一吹,雙腳落回實地,得意的心情立即收斂,仔細盯著送來的各樣膳食,專心大長樂吩咐之事,不敢有半點馬虎。


    能被大長樂看重,既是機遇也有風險。


    事情辦得好,不愁沒有出頭之日。若是辦不好,今天飄得多高,日後就會摔得多慘。


    殿內,立屏風被移開,兩排三足燈靠牆擺放,燈座以青銅澆築,上有臥虎花紋,可謂是栩栩如生。


    燈光明亮,沒有半點煙氣,照得室內亮如白晝。


    因是家宴,無需講太多規矩。


    南康公主坐在上首,桓容次一席。


    李夫人和慕容氏位在南康公主左側,桓偉桓玄同席,拉上桓胤、桓振和桓稚玉排排坐。


    半大的少年和小孩看著在殿中表現的幻人,小臉通紅,不時拊掌喝彩。


    去歲有西域小國入貢,香料彩寶之外,進獻數名幻人。這些人本領各異,有的能禦獸,有的能仿鳥鳴召鳥至,有的能口中吐火,有的能斷舌再續。


    看過兩次,桓容就不再感興趣。


    挑出能禦獸和仿鳥鳴的送給親娘解悶,餘下的全都送去西苑,專門給來朝貢的番邦使臣表演。


    桓歆日前入宮,恰好見過幻人表現,聽其自稱有異能,得上天指點,不禁嗤之以鼻,當場展示隔空取物、令絹布自-燃等術法。


    如非李夫人深諳香料,他還會來一場燃香禱告,撒豆成兵。


    “雕蟲小技,不過是障眼法,微不足道。”


    “陛下切切辨清,莫要被人蒙蔽。”


    “昔秦始皇聽信方士,遣船海外尋仙,至終未有所得。今陛下有偌大海船,休言海外諸島,再遠也是去得。凡事需當謹慎,萬莫被此種術法所惑。”


    桓歆語重心長,話中頗具深意。


    桓容細品其言,再次確認,這位曾被視為牆頭草、極好鑽營的兄長,的確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單是這番規勸之言,就十分難得。不是真心為他好,未必能說得出來。


    需知魏晉時期玄學大盛,修仙養生成為風尚,寒食散一度流行。桓漢建立之後,風氣雖有好轉,玄學依舊是上層社會的主流。


    桓歆這番話,無異是在告誡桓容,養生之道可取,尋仙之路需得謹慎。


    潛台詞就是:秦始皇聽信方士之言,派船往海外尋仙山,勞民傷財,至死未能如願。沒有萬全的把握,千萬不要仿效。


    秦皇統一六國,稱始皇帝,對海外的了解卻不夠。


    如果去過海外諸島,豈會被幾場簡單的幻術和三言兩語蒙蔽。


    現如今,桓漢造出三桅大船,船隊規模不斷擴大,海上航路日趨完善,途經的島嶼不知凡幾。在這些島上,仙人沒見一個,未開化的蠻夷卻是見了不少。


    蠻夷不識教化,有的還在茹毛飲血,同野人無異。


    這樣的地方會有仙人?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真有仙人,也會在凡人無法尋到的地方。身為一國天子,當心係天下萬民,此類虛無縹緲之事,還當慎之又慎。


    想要延長壽數,大可多學養生之道。


    桓歆離開後,桓容將他的話轉告南康公主。


    無他,以道士的身份說出這樣規勸之語,當真有幾分稀奇。


    南康公主聞言,輕笑道:“本就是如此。”


    自古以來,求仙問道者不知凡幾,史書的記載同樣不少。可真實的仙人什麽樣,有幾人見過?


    前朝玄學大盛,求仙的著實不少。


    結果呢?


    成仙的沒見著,嗑寒食散嗑到腦筋不正常的倒有不少。


    古人敬畏鬼神不假,在某些方麵卻是相當務實。


    自那日之後,桓容對身處的時代有了進一步認識,時常感歎,以後世的記載來觀當下,實是不合時宜,甚至會走偏方向。


    撇開被桓歆鄙視的幾個幻人,被送入長樂宮的兩人確有真本事。


    一人能禦走獸,同虎豹共居。


    據其所言,祖上本為匈奴人,幼時遭遇部落仇殺,被山中的豹子養大,十歲仍不曉得人語,同野獸無異。後被路過的騎兵捕獲,差點被當做-妖-人殺死。


    還是領隊之人認出他身上的圖騰,方才保得一條性命。


    因他無法上馬打仗,因經曆被他人忌憚,幹脆離開部落,自行謀生。依靠獨特的本領,同西域胡行走各地,賺取錢財。


    奈何命運多舛,收留他的西域人遭遇賊匪,此人雖保住性命,卻一夕淪為奴隸。


    依舊是憑借禦獸的本事,在奴隸中脫穎而出,被賣給了一支大部落。此番隨入貢的隊伍入桓漢,使盡渾身解數,希望能得桓容青眼,今後能得安穩。


    虎女和熊女同樣能禦虎豹,同此人的本領卻是不同。


    看過他帶來的幾隻小獸,瞧見做出各種討喜動作的山貓,殿中人不時發出一陣笑聲。


    尤其是桓玄和桓稚玉,兩人湊到一起說話,四隻大眼睛圓滾滾,看著跑到身邊的小山貓,滿滿都是喜愛之意。


    銅爐擺上,禦獸之人領賞退下。


    幾隻山貓跟在他的身邊,一隻幹脆爬到他的肩上,看得幾個小孩雙眼發亮。


    少頃,能仿鳥鳴的幻人入殿。


    因天色已晚,無法召群鳥至,表演的精彩程度未免打了折扣。然而,對第一次看到此類表演的桓胤三人來說,仍是十分稀奇。


    幻人身材中等,不似西域胡高鼻深目,膀闊腰圓。論五官長相,完全就是個漢人。


    事實的確如此。


    兩漢時,他祖先奉命遷至西域墾荒。數代繁衍下來,在當地紮根。漢末戰亂,胡人搶占西域,他一家都淪為羊奴。


    幸虧有這份學鳥鳴的本領,才免去更加悲慘的命運。


    隨入貢的隊伍抵達建康,見到桓容,知道眼前就是讓西域胡俯首稱臣的桓漢天子,幻人禁不住鼻根發酸,生出“終於歸家”之感。


    此時此刻,幻人身著彩衣,未戴冠,發髻上同樣束著彩布。


    不見他張嘴,已有鳥鳴聲響徹殿中。


    畫眉、黃鸝、喜鵲……各種各樣的鳥鳴聲交織,分外悅耳。


    鳥鳴聲中,幻人舞動四肢,抖動係在雙臂上的彩布,仿效鳥兒振翅。


    忽然間,清脆的鳥鳴聲一頓,一陣猛禽的鳴叫聲乍然響起。幻人的舞動變得急促,動作的幅度約來越大,很有威風凜凜之感。


    在他表演時,幾隻鵓鴿飛入殿中,盤旋在幻人頭頂,發出咕咕的叫聲。


    最圓胖的一隻,甚至飛落扇了幻人一翅膀,叫聲裏帶著明顯的憤怒,仿佛在表示:不對!叫得再像也不對,長相完全不一樣!


    有一隻帶頭,所有的鵓鴿接連俯衝,活似一隻隻小型轟炸機。


    幻人的表演中被中途打斷,看著盤旋在頭頂的鵓鴿,捂著被扇紅的腦門,半晌不知該如何是好。


    疼倒是不太疼,可他一開口就被扇,表演該怎麽辦?


    這樣的情形,委實有幾分滑稽。


    桓容看向位在上首的南康公主,見親娘也是麵帶驚訝,當即放下羽觴,起身離席。


    見天子走來,幻人忙伏身在地,額前冒出冷汗,口中稱罪。


    桓容笑著道:“起來吧,這是意外,不怪你。”


    說話間,舉起右臂,接住飛落的鵓鴿,遞到滿臉期待的桓稚玉麵前,笑道:“這是阿圓,很調皮。”


    鵓鴿咕咕叫了兩聲,瞧見宮婢送上的鮮肉,立即叼起一條。


    桓偉桓玄早已經習慣。在他們的印象中,養在台城裏的鵓鴿本就該吃肉。


    其他三人則是不然。


    見鵓鴿一口接一口叼起鮮肉,桓稚玉瞪大雙眼,頓覺不可思議。桓胤和桓振不再小大人一樣,臉上都是大寫的“懵”。


    鴿子吃肉?


    偶爾為之還是習性如此?


    如果是前者,還可以當做例外。如果是後者,三的世界觀都將產生動搖。


    “賞彩絹一匹,羔羊半扇。”


    表演中斷,非但沒有懲處,反而另有賞賜,幻人大喜過望,當即伏地謝恩。


    鵓鴿陸續飛落,圍著鮮肉爭搶。


    桓胤三人看得目不轉睛,滿臉都是驚歎。


    桓容回到席上,解下阿圓帶來的竹管,取出裏麵的絹布。看過北邊送回的消息,笑容微斂,一抹凝色稍縱即逝。


    “可是北邊有不對?”南康公主察覺,轉頭低聲問道。


    “秦國同高車烏孫決戰朔方城下,鏖戰數日,大勝,獲烏孫昆彌,斬狄氏首領,殺敵五千,擄賊兵萬餘。”


    桓容將絹布遞到南康公主麵前,低聲道:“另,秦兵在戰中用武車,斬斷烏孫高車大軍,其戰法頗類幽州州兵。”


    身為晉朝大長公主,桓漢太後,南康公主的政治和軍事嗅覺都是無比敏銳。


    聽到桓容所言,眉心立刻皺了起來。


    “阿子,不可不防。”


    桓容點點頭。


    “明日朝會之後,我會留謝司徒和郗中書詳談。此前的盟約,怕是……”


    接下來的話,桓容沒有訴之於口。不是不曉得如何說,而是話到嘴邊,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南康公主沒有追問,看著陷入沉思的兒子,暗暗歎息。


    李夫人傾身靠近,表情中帶著詢問。


    “阿姊,可是出事了?”


    “北邊的事。”南康公主點到即止。李夫人冰雪聰慧,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慕容氏知曉自己的身份,縱然好奇也沒有開口詢問。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到桓偉和桓玄身上,偶爾看向桓胤三人,心中不免思量,未來的皇太子,九成會是這三人中的一個。


    突如其來的插曲,並未影響到這場家宴。


    銅爐送上,片好的羊肉和菜蔬逐一擺好。


    南康公主和桓容最先動筷,桓偉桓玄為幾個從侄“演示”。桓稚玉年紀最小,避免被滾湯濺到,由阿黍在一旁伺候。


    用過膳食,宮婢又送上點心。搭配著蜜水,幾個小孩都吃得無比盡興。


    以桓石秀和桓嗣等人的“身家”,自然不會虧待自己的兒子。然而,同樣的材料,因製法和廚夫的手藝不同,做出的口味卻是大不一樣。


    桓偉桓玄好甜,桓胤三人也是一樣。


    看著幾個小孩滿足的樣子,桓容開始認真考慮,是不是讓宮內的廚夫開動腦筋,多研究一些花樣。到時,憑著這些點心,也能將小孩拐帶過來。


    宮宴之後,桓胤三人被留在長樂宮。


    依照桓容的想法,人既然來了,自然要留在宮中,慢慢觀察教導。太極殿未免過於醒目,長樂宮則不一樣。


    以太後之尊,留幾個侄孫陪在身邊,任誰也說不出什麽。


    一夜無話。


    翌日早朝,三省又報雪患。


    這此出事的是長沙、湘東和衡陽三郡。


    誰也沒能料到,荊湘之地會突降暴雪,事先沒有提防,災情委實不輕。


    “開府庫,從江州調糧。災銀自國庫發。”


    了解過災情,桓容當殿下旨,撥付銀糧賑災,並嚴令,凡地方官員,誰敢貪墨災銀,必從嚴懲處,家人連坐。


    不等朝會結束,已有府軍懷揣聖旨,飛馳出京。


    朝議結束之後,桓容喚住謝安、郗超和賈秉三人。王獻之和謝玄同被留下,同商北地之事。


    君臣幾人坐在殿內,桓容取出絹布,交給謝安等傳閱。


    知曉具體內同,猜出桓容背後的用意,王獻之最先出聲:“陛下之意,可是待烏孫高車盡逐,就要起兵伐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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