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父子倉促起兵,事情做得並不周密。


    夏侯碩親自帶兵奪取長安城門,過程中遇到不小阻力。幾場戰鬥下來,精銳損失兩百,方才奪下西門。非是城內豪強群起響應,怕是計劃到中途就會夭折。


    豪強不掌府軍,卻有私兵和健仆。


    蟻多咬死象,縱然比不上守衛城門的將士精銳,耗費一個日夜,加上不滿秦策之人裏應外合,傍晚時終於拿下南門。


    南門即下,叛軍集中全力進攻北門。


    守城將領是秦策舊部,受秦策活命之恩,殊死抵抗,不肯退後半步。同時,借城門尚未攻破,派出十餘騎,分別往洛州和雍州求援。


    雍州會作何反應,守將不敢斷定。但是,秦玒都督洛州諸軍事,知曉長安生變,必定會派兵來援。


    洛州派兵,荊州、豫州、徐州亦會得知消息。


    隻要長安叛-亂的消息傳出,幾位殿下必當出兵。夏侯氏的如意算盤終將落空,即便是死,自己也能合眼。


    “裴遠,你看看這是誰?”


    城門久攻不下,主動請纓的叛將心生惱怒,竟派人抓來守將的家人,老少婦孺皆不放過,全部推到城門下。


    “勸你看清形勢,秦伯勉實非明君!”


    “自他登基以來,諸州郡連遭天災,旱蝗不絕,使得民不聊生。月前更有天龍食日之象,可見上天不欲見其竊居長安!”


    “自古以來,無道君王皆殺良屠忠,夏桀商紂,比比皆是。”


    “秦氏有驅胡之功不假,然其殺戮過甚,唐氏、於氏、楊氏的血盡皆未幹!”


    叛將一心詆毀秦氏,不惜將死在秦璟手下的豪強同唐氏並列,隻為將秦氏踩進泥裏,占據大義。


    謀算是否能成功,是不是能說動守軍,一時半刻看不出效果。


    但是,隨他攻打城門的豪情卻是各個雙眼發紅,深知開弓沒有回頭箭,不能一舉拿下長安,逼秦策退位,拖到秦璟帶兵前來,事情會更不好收拾。


    想到秦璟手下的雄兵,在場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為今之計,必須盡速拿下城門,包圍桂宮,逼秦策寫下禪位詔書,並指秦璟同桓漢勾結,方能占據道義製高點。


    “裴遠,你休要執迷不悟!”


    “笑話!”裴遠立於城頭,俯視城下叛軍和被按跪在地上的家人,臉膛因發怒而變得赤紅,眼底爬滿血絲,“夏侯端,你休要花言巧語!如無秦氏,六州尚在鮮卑之手,長安亦有氐賊盤踞!”


    “無四殿下橫掃漠南、兵發西域,無三殿下攻下三韓,徹底掃清慕容鮮卑,豈能有今日局麵?!”


    “漢末以來,天下紛亂。永嘉之亂後,中原被胡賊竊取,百姓流利失所,死在賊寇手中不知凡幾!”


    “你今日大言不慚,將此一語帶過,究竟是何居心?”


    “莫非在你眼中,這中原大地當為胡賊竊據?!”


    夏侯端惱羞成怒,不再以言語規勸,命部曲推出裴遠的家人,厲聲道:“裴遠,我好言相勸,你卻不知好歹,決意追隨秦氏到地底?好,我成全你!不隻是你,還有你的家人。你敢辱我,我要你親眼看著家人人頭落地!”


    “你敢!”裴遠怒發衝冠,目齜皆烈。


    “有何不敢,動手!”


    夏侯端一聲令下,數顆人頭滾落在地。


    斷頸處血濺三尺,屍身倒在地上,四肢猶在輕輕顫抖。人頭滾落,至死沒有明目。


    “阿父,阿母!”


    裴遠痛苦大叫,夏侯端卻在哈哈大笑,凶狠的目光射向城頭,命麾下又推出二十餘人,揚聲道:“城頭之人聽著,如不速速棄刀,裴氏的下場就是例證!”


    “卑鄙!”


    “夏侯端,你如此行徑,必為天下人唾棄!”


    城頭上,有人大罵夏侯端無恥,有人卻心生動搖。見叛軍又舉起屠刀,再也忍不住,狠狠咬牙,兵鋒指向方才並肩作戰的同袍。


    見此一幕,夏侯端哈哈大笑。


    “拿下裴遠人頭,一切既往不咎,並賞金五十,絹二十匹!”


    反戈相向的守軍越來越多,裴遠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


    戰到最後,僅剩裴遠一人孤立城頭,看著昔日的部下,連聲苦笑。


    “爾等從賊,可曾想過後果?夏侯氏是反叛的小人,一旦幾位殿下回朝,叛軍未必能撐上幾日。”


    “將軍,非是我等見錢眼開,甘願從賊,實因父母妻兒就在城下,我等不願見家人身首異處,別無選擇!”


    “好個別無選擇。”


    裴遠仰天長歎,再看一眼城下,見家人盡數被殺,唯留下幼子,在叛軍刀下瑟瑟發抖。


    “阿子!”不顧環伺的刀鋒,裴遠揚聲道,“裴氏兒郎幼習忠孝節義,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絕無屈膝苟活之人!”


    話落,裴遠長刀橫掃,逼退昔日部下,旋即單手一撐,縱身一躍,自城頭飛身而下,砰地一聲掉落在地。虎目圓睜,鮮血自身下流淌,同家人的血匯聚到一處,難分彼此。


    城頭城下都是一片寂靜。


    哪怕是夏侯端,看著裴遠的屍身,也是艱難的咽了一口口水,不知該下什麽命令。


    “阿父!”


    終於,寂靜被一聲悲呼打破。


    裴遠的小兒子拚命掙紮,不管不顧的撲向父親的屍身。押著他的叛軍下意識收刀,竟真的被他掙脫。


    “阿父!”


    七、八歲的孩子,撲在父親的身上大聲痛哭,雙手和臉頰都被鮮紅染紅,淚水滑落眼眶,竟非透明的顏色,而是帶著絲絲血紅。


    “阿父教導,裴氏沒有屈膝的兒郎。”


    男孩滿臉淚水,身體仍在發抖,卻一把-拔-出裴遠靴掖中的匕首,冷光閃過,猛衝向立在不遠處的夏侯端。


    這樣的攻擊,自然不可能成功。


    刀鋒揮過,胸口陡然間一涼,男孩低頭看了看,再抬頭,臉上全無半分懼意,反而當著眾人的麵笑了。


    笑聲中,鮮血不斷從口中湧出,染紅了男孩的下頜。


    “裴氏縱然血脈斷絕,亦無愧於心!夏侯端,爾等小人必被千夫所指,死後戮屍!”


    這樣的話語,根本不像一個孩子所言。


    夏侯端有瞬間的怔忪,臉色一陣陣發白。隻覺得是裴遠英魂未散,借親子之口發下最-惡-毒-的詛咒。


    守將身死,北門的戰鬥宣告結束。


    城下卻沒有一聲歡呼,而是如死一般的寂靜。


    “來人。”夏侯端握緊刀柄,力持鎮定,命部曲飛報告夏侯鵬,言北門已經拿下,“速去報知家主。”


    部曲飛身上馬,揚鞭而去。


    士卒正在打掃戰場,裴遠的屍體已經被收走。留在城下的血跡愈發顯得刺目,仿佛在昭告世人,方才這裏都發生過什麽。


    夏侯端攻打北門時,夏侯鵬親自帶人包圍桂宮。夏侯碩率兵搜查城內,下令關閉坊門,不許任何人隨便出入。


    膽敢反抗之人,庶人一律格殺,朝廷官員和豪強全部拿下。


    張禹身為司徒,自不願從賊。依靠張氏私兵,聯合數名姻親,同叛軍形成對峙。


    高牆深院,又有箭樓矗立在牆內,易守難攻。


    夏侯碩不願浪費時間,令士兵直接放火。


    除院牆外,宅內建築多為木質結構,遇火極易點燃。縱然有防火措施,架不住火箭一波接著一波,壓根撲滅不及。


    火勢熊熊而起,府內陷入混亂。


    叛軍趁機破門而入,拿下數名家仆。尋到張禹,當即五花大綁,直接押往桂宮。


    “官家的詔書多由司徒執筆。”夏侯碩笑道,“今日,還要麻煩張司徒一回。”


    “逆賊!無恥之尤!”


    張禹破口大罵,夏侯碩不以為意,下令將人直接架走。同時命叛軍嚴守府門,將逃出之人一一捉拿。


    “事成後速速滅火,莫要讓火勢蔓延。”


    “諾!”


    數年前的一場大火,近乎燒毀半個長安,眾人都是心有餘悸,自然不敢有任何怠慢。


    未料想,大火剛剛熄滅,天空突然響起一聲驚雷,瞬間狂風大作。


    十二月的天,怎麽會打雷?


    叛軍齊齊抬頭,望向烏雲聚攏的天空,陡然生出一陣驚悸。彼此看看,都是滿臉驚恐,不明所以。


    這異樣的天象究竟代表什麽?


    桂宮中,叛軍和殿前衛陷入鏖戰。


    秦策重病,實在難以起身,更不能輕易一動。劉皇後和劉淑妃守在光明殿,聽到殿外的喊殺聲,姊妹倆沒有半點驚慌,依舊表情淡然,為秦策奉上湯藥。


    殿內的宦者宮婢臉色煞白,唯有大長秋和少數婢仆一如尋常。


    似乎習慣了這種殺戮,見到噴在殿門前的血跡,大長秋僅是眉頭微皺,掃過兩眼就罷。


    遇上情況緊急,有叛軍突破殿前衛的防守,大長秋請示過劉皇後,親自帶人支援,很快將叛軍打了回去。


    幾次三番,戰鬥持續到深夜,宮中亮起火把,殿前衛和叛軍的屍身鋪滿禦道。


    血跡沿著石階流淌,整條石路都被染紅。


    “陛下,可要歇歇?”劉皇後將漆碗交給劉淑妃,展開絹帕,拭去秦策嘴邊的藥漬。


    “不用。”秦策搖搖頭,靠在榻邊,透過雕窗,看著殿外跳躍的火光,沙啞道,“什麽時辰了?”


    “已將醜時。”


    “這個時候了?”耳聞不間斷的喊殺聲和刀戈相擊的鈍響,秦策沒有半分緊張,靜候片刻,開口道,“難為伯舉費了這麽大的力氣,就差最後一步,卻是遲遲不能如願。”


    劉皇後和劉淑妃都沒說話。


    “九華殿和蘭林殿……”


    “陛下還惦記著美人?”劉淑妃笑著挑眉。


    “惦記?”秦策靠向錦被,搖頭道,“凡送女入宮的幾家,九成都會從賊,留下她們總是禍患。”


    “陛下的意思是?”


    “光明殿後有條密道,讓人帶著火油過去,都處理了吧。”


    “遵陛下旨意。”


    劉淑妃下去安排,馮氏和趙氏換上利落的短袍,帶著數名忠仆,沿密道前往兩殿。


    早年間,塢堡外群敵環伺,兩人麵對的險境不知凡幾,手上都曾有過人命。知曉秦策安排,兩人並未多言半句,分別帶上易燃的火油,邁步走進密道。


    又過了半個時辰,殿外的喊殺聲漸小,秦策和劉氏姐妹心中清楚,單憑幾百殿前衛和宦者,或許能擋住一時,終究不可能擋住一世。


    夏侯鵬正將得意,陡見宮中火起,知曉是蘭林殿和九華殿,不禁勃然大怒。


    “可要救火?”


    “自是要救!”


    派出部分士兵前往救火,夏侯鵬邁步走進光明殿。


    大長秋和幾名宦者的屍體倒在殿前,早已氣絕多時。


    望向前殿的龍椅,夏侯鵬眼底一陣火熱。思及接下來要辦的事,不得不將目光從龍椅處撕開,命夏侯碩帶上張禹,一並前往內殿。


    剛剛走進殿門,就聞到一陣苦澀的藥味。


    夏侯鵬眉心一皺,看向靠在榻上的秦策。對方明明已是病入膏肓,不知為何,仍讓他從心底裏忌憚。


    “伯舉,”秦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無半分懼意,反而讓站在殿中的夏侯父子感到不安,“朕自問待夏侯氏不薄,你行此事,究竟是為何?”


    夏侯鵬幹笑一聲,抬眼看向秦策,嗓子裏像堵住石塊。明明想好應對,出口卻異常艱難。


    最終,是夏侯碩代父開口,大聲道:“陛下,您的確待夏侯氏不薄,但那都是陳年舊事。自您入主長安,行事早不同往年,昏君之相盡現,使得民不聊生,國勢難起!”


    “家君不忍見百姓受難,不忍見漢室大好基業就此頹敗,方才起兵。”


    “此乃順應天命,是為替天行道!”


    “好,好一個替天行道!”


    秦策哈哈大笑,仿佛聽到最好笑的笑話。


    夏侯鵬臉色漲紅,舉臂攔住夏侯碩,不讓他繼續向下說。


    “陛下,如你下詔,廣告天下,四殿下暗-通桓漢,並與胡人勾結,邀天下英雄共討,我自不會殺你,何可容你多坐幾天皇位。”


    聞聽此言,秦策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你欲讓我子背負惡名,自相殘殺?!”秦策大怒。


    “陛下,四殿下同桓漢天子私交甚密,此乃不爭的事實。其率兵橫掃漠南,胡賊聞知即退,臣早就覺得奇怪。”


    “如賊寇這般容易掃清,中原豈會戰亂百餘年。”


    “荒謬!”秦策厲聲痛斥,“夏侯鵬,如你起兵奪位,朕尚敬你有幾分擔當,行此卑鄙之事,當是不為人子!夏侯氏隨秦氏掃北,多年來英雄輩出,如今出你此等逆賊,爾先祖在天有靈,必當羞於有此血脈!”


    夏侯鵬惱羞成怒,長刀出鞘:“秦策!我今好言相勸,你如不答應,可知是何下場?!”


    秦策再次哈哈大笑。


    “我秦伯勉征戰半生,豈會懼你這區區逆賊?”


    “好,當真是好!”


    “來人!”


    有甲士奉命入殿,奉夏侯鵬的命令,就要帶走劉皇後和劉淑妃。


    “夏侯鵬,你敢?!”


    秦策暴怒,劉皇後和劉淑妃麵無懼色,反而冷冷一笑,道:“夏侯鵬,你莫非忘了,呂婆樓一家是什麽下場?”


    “如果忘了,可以想想於氏和楊氏。”


    呂婆樓攻秦氏塢堡,殺張氏及秦璟兄長,至今血脈絕滅。於氏、楊氏謀害劉皇後,觸到秦璟逆鱗,全家盡被誅殺。


    劉皇後在提醒夏侯鵬,如果敢輕舉妄動,秦璟率兵前來,夏侯氏必當不存。


    夏侯鵬陰沉的看著劉皇後,終歸一甩手,沒有繼續糾纏。


    當日,帝後被軟禁光明殿,身邊忠仆盡數被誅。


    夏侯鵬逼張禹矯詔,落天子印璽,指秦璟暗通桓漢,私結胡部,下令秦玒秦玦等出兵剿滅。而他搖身一變,成為心懷家國,不惜背負惡名起兵勸諫的忠臣。


    詔書廣告天下,桓容很快得知消息。


    確定內容不是虛構,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夏侯鵬腦袋被驢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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