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駕駐蹕廣陵,下旨船隊停靠港口,一切依商船例行事。裝卸貨物、雇傭民夫皆給布帛、銅錢及糧穀。


    隨船商人可於停留期間開設小市,市賣北地帶回的皮毛、香料等物。


    郗融迎到聖駕,得桓容允許,飛速遣人送信建康,告知朝廷上下,天子一行平安歸來。


    賈秉閑來無事,同當地官員對坐長談,無論經義兵法還是詩詞歌賦,幾乎是樣樣精通。


    提及各地風土民情,更是手到擒來,讓地方官員驚歎不已,大感佩服。幾次下來,被不少人引為知己。


    桓容偶然得知,很有幾分擔心。


    能和賈秉有共同語言,莫非又是愛好放火的同道中人?


    想想賈秉,再想想郗超,思及廣陵治所上下,桓容無奈的捏了捏鼻根,這是要組織起一支放火-隊的節奏?


    停留時間有限,郗超無心和當地官員談論說地,而是抓緊時間和郗融碰麵。


    兄弟倆關起門來,郗融終於沒忍住,道出心中所想。


    郗超看著他,笑眯眯搖頭,道:“阿弟,我做的事,你可做不來。”


    翻譯過來就是:叛逆不適合你,還是歇了這念頭,老實聽親爹的話吧。


    “再者說,大君也是望子成龍,盼你他日接過家主之位,能撐起郗氏一族。”郗超語重心長道,“從近幾年來看,阿弟確有這份才幹。”


    郗超一邊說,一邊拍拍郗融的肩膀,態度中充滿鼓勵。就差說一句,加油,為兄看好你!


    郗融看著郗超,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明白兄長是出於好意,也是在鼓勵自己。


    換成別家,有阿兄之才,未必不會為家主的位置爭上一爭。如今主動想讓,沒有半句怨言,實在難得。


    可是,他還是半點高興不起來。


    聽著兄長的話,看著兄長的表情,總覺得自己非但沒賺,反而是被坑了,並且坑得不淺。


    “阿弟,為兄不日將隨官家返建康,阿弟可有話要帶給大君?”


    郗融先是搖頭,隨後又皺了下眉,開口道:“倒有一事。”


    “何事?”


    “阿兄也曉得,我不擅練兵。如今手掌虎符,名為北府軍統帥,實則軍中並無太多可掌控之人。”


    更要緊的是,這些人多為郗愔留下,年過半百者不少。若是突生意外,空出位置,想臨時安排合適的繼任者,很有些困難。


    “毛虎之長子現在軍中,勇武過人,漸有同阿爹舊部分庭抗禮之勢。”郗融神情嚴肅,聲音中帶著一股冷然,“日前北府軍操演,已逐漸現出端倪。長此以往,我擔心……”


    不等郗融說完,郗超抬手止住他,神情中沒了方才的輕鬆。


    “阿弟的擔憂可向大君提過?”


    “之前提過一次。”這也是讓郗融疑惑的地方,“大君未做指示,隻讓我靜觀其變。”


    “既如此,遵大君之意即可。”


    “阿兄不擔心?”郗融更加不解。


    北府軍是高平郗氏同王、謝爭鋒的底牌,也是郗愔官至丞相的資本。任由毛氏在軍中-爭-權,豈非要動搖家族根基?


    “阿弟,北府軍非是郗氏私軍,這一點必須要明白。”郗超示意郗融稍安勿躁,沉聲道,“官家乃不世出的雄主,早晚要統一南北,成就秦皇漢祖之功。”


    郗融靜靜聽著,縱然有疑惑,也沒有中途打斷。


    “你啟蒙之後多學《老》《莊》,傾向於道家無為,慣與知交好友清談。殊不知,老莊之道可行於治世,卻不可用於亂世。”


    說到這裏,郗超故意頓了頓。


    郗融深鎖眉心,腦海裏閃過一道靈光,實在太快,沒能立即抓住。


    “官家之心,在統一華夏,恢複漢室。”


    “雄主立世,豈會任由兵權旁落?”


    最後一句話,郗超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不可聞。


    郗融卻聽到了,清楚明白,如一記重錘砸在頭頂,困擾他許久的謎團終於解開。


    “阿兄是言,此乃官家之意?”


    郗超點點頭,沒有否認。


    “大君也曉得?”


    郗超再次點頭。


    “官家非不念舊情之人。阿弟隻需記得,毛氏之事不可避免,但也僅止於此。官家不會讓毛氏取代郗氏。隻要阿弟不犯錯,大君與我同在建康,郗氏在青、兗兩州的地位就不會變。族中兒郎選官出仕亦能順暢許多。”


    “若是毛氏不甘現狀?”郗融仍存幾分擔憂。


    “不甘?”郗超冷笑一聲,“如其真有此意,無需阿弟動手,官家一道旨意,就能將其打回原形。”


    郗愔在朝為相,居百官之長。


    郗超侍桓溫桓容父子兩代,對桓大司馬和桓容的性格行事都有一定了解。


    桓溫殺伐果斷,桓容不遑多讓。


    換做早年,郗超未必會下此斷言。現如今,目睹桓容的謀略手段,他甚至覺得,再過十年,不,至多五年,桓漢就有統一天下的可能。


    桓容要集中君權,自然要收回兵權。


    西府軍在桓氏手中,無需多提。北府軍現由郗氏掌控,桓容不用下明旨,隻需丁點暗示,郗愔-浸-淫朝堂多年,對天子之意就能明了。


    毛氏不過是枚棋子。


    如果這顆棋子夠聰明,自然該行事有度,明白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如果生出貪念,跨過不該跨過的界限,隨時隨地可以被他人取代。


    “官家要收回軍權,其本意是為增強國力,使得政令暢通,而非單純對郗氏打壓。”


    並且,桓容沒有將事情做絕,郗氏在軍中仍存一定實力。正因如此,郗愔才會告訴郗融,靜觀其變,不要著急動手。


    何況,桓容收回軍權的同時,對郗氏父子多有優撫,郗愔身為丞相,官位不能再升,郗超和郗融則不然。


    兩人之後還有幼弟郗衝。


    如果郗衝不能成才,大可培養族中子弟。


    “讓出北府軍權,可福蔭郗氏三代。”


    郗超將話挑明,郗融亦非笨人,稍微細想就能轉過彎來。


    “當朝非遺晉,官家亦非晉帝。不會坐視臣子把控北府軍權,如臂指使,幾能撼動朝廷根基。如不能思變,未必能得好處,反而會埋下禍根。”


    桓容年不及而立,桓氏族中人才濟濟。


    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太原王氏等陸續擺正態度,族中郎君接連出仕。如王蘊等前朝外戚亦是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馬虎。


    即便是潁川庾氏,曾同桓容有過私仇,被太後所不喜,隻要郎君有真才實學,亦會被選官重用。


    郗超看了許久,逐漸看出其中的門道。


    在此之前,他屢次往丞相府,頂住親爹的白眼,將事情一件件聯係起來,完全是揉碎了往外說。


    之所以下如此力氣,就是擔心親爹轉不彎來。


    哪裏想到,事情說出口,得到的白眼更多。


    郗愔嘴上不說,神情已然表明: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這樣的道理豈會不明白!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郗超直接被親爹從府裏轟了出來。


    父子沒有隔夜仇,過了幾天,郗超依舊按時上門,郗愔照樣對著兒子沒好氣。


    表麵看,父子的關係沒有半點變化,侍奉郗氏多年的忠仆卻曉得,這對父子的關係並非外人看到的惡劣,反而另有一種親近。


    對此,郗愔不承認。


    郗超樂嗬嗬表示,大君高興即可。


    於是乎,郗中書令再次被轟出丞相府。


    左右鄰居聽到聲響,連派人探聽的興致都沒有。


    這幕大戲隔三差五就要上演,幾乎成為青溪裏一景,壓根沒有打聽的必要。


    至於王謝幾家,全都住在烏衣巷,和丞相府不挨著,猜出內中關竅,也不會多此一舉。


    郗氏兄弟促膝長談,賈秉和當地官員各種侃大山,桓容閑著無聊,又不能外出走訪,幹脆找上唐公洛,邀其對弈。


    “朕聞唐公大才,可能手談一局?”


    唐公洛很是詫異。


    世人皆道他為兵家子出身,是個不折不扣的武人。這位桓漢天子行事出乎預料,竟邀他對弈?


    “唐公可願指點?”


    “不敢。”


    唐公洛忙抱拳,硬著頭皮淨手,坐到桓容對麵。


    棋盤擺開,桓容執子先行,唐公洛執子在後。兩人殺得難分難解,注意力異常集中。連宦者引賈秉入內都未曾發現。


    觀旗不語。


    賈秉放輕腳步,行至兩人旁側,正身坐定。


    見桓容和唐公洛皆是神情肅然,考慮許久方才落子,難得心生好奇,開始細觀棋局。


    不看還罷,這一看,賈秉差點破功,艱難的咬住後槽牙,才沒有當場失態。


    別提高手對弈,連尋常都稱不上,偏還水平相當,殺得難分難解。


    郗氏兄弟長談之後,聯袂請見桓容,碰巧見到這個場麵。


    二人對視一眼,無聲的坐到賈秉身側。看到黑白長龍絞殺,反應和後者如出一轍。


    郗超默默的轉過頭,不想再折磨自己。郗融瞪大雙眼,簡直不敢相信,下出這手臭棋的會是桓容。


    兩個當事人全無所覺,當真是棋逢對手,酣暢淋漓。


    一局結束,都是意猶未盡,很想再來一局。


    為不折磨自己的眼睛,賈秉三人異口同聲製止,不惜祭出海船新捕的大魚,就為請桓容放棄繼續下棋的念頭。


    事實上,桓容並非真正的臭棋簍子。他的水平擱在後世,四舍五入一下,好歹能算個業餘選手。


    但這也要看和誰比。


    就周圍環境來說,這樣的棋藝的確有點拿不出手。打個比方,好像本科畢業站在一堆博士後中間,高度本身不一樣,真心的沒法比。


    故而賈秉和郗氏兄弟認定他棋藝不精,連普通水平都稱不上,著實沒什麽奇怪。


    他們眼中的普通水平,後世絕對能成為專業棋手。


    這樣比較下來,桓容總能找回些許平衡。


    一場棋局下來,唐公洛的緊張少去些許,更覺桓漢天子性情敦厚、平易近人。慶幸自己的決定,感激之情和忠誠之心更上一層樓。


    待其離開,賈秉微微一笑,道;“陛下睿智,實是高明。”


    桓容眨眨眼,表情很是無辜。仿佛在說:秉之此言何意,朕為何聽不明白?


    賈秉含笑不語,郗超一樣在笑,對天子裝糊塗的舉動心知肚明。


    郗融不甚了解桓容,對君臣相處的方式頗有些驚訝。想要開口,一時半刻找不到話題,隻能附和一句:“陛下英明。”


    估計連他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為何會說出這句話,又怎麽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三雙眼睛同時看過來,賈秉詫異挑眉,郗超很不想承認這是自己的兄弟,桓容頓了兩秒,開懷大笑。


    “郗將軍甚是有趣!”


    郗融任青州刺,加封冠軍大將軍,都督青、兗兩州諸軍事。桓容以將軍相稱,或許無心,也或許是有意。


    總之,聽到這個稱呼,郗融頓時一驚,以為桓容知曉他與郗超的對話。下意識看向郗超,卻見後者神情自然,似毫無所覺,不由得懷疑自己想多,暗暗舒口氣,緊繃的神經略有緩和。


    當夜,新捕的海魚送入廚房,借廚夫精湛技藝,烹飪一道道精美菜肴。配上美酒佳釀,堪稱享受。


    唐公洛開懷暢飲,喝到興起,從細席間起身,要為桓容表演百步穿楊。


    “仆不才,敢為陛下助興!”


    唐公洛的幾個兒子和侄子先後起身,一個接著一個展示本領。


    別看唐公洛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兒子和侄子一個賽一個俊朗挺拔。不似南地郎君俊秀,卻一股北地郎君的豪情。


    輪廓方正剛毅,濃眉大眼,筆直口闊。


    按照時下審美,的確稱不上俊美,但以後世的眼光,絕對是型男帥男。亮出一身腱子肉,回頭率百分之百,說不定還能引來一陣尖叫。


    看著幾人深邃的輪廓,爽朗的笑容,桓容放下筷子,取過布巾淨手,腦中開始衡量,待回到建康,把這幾位推出去,能為自己擋多少“火力”。


    人形花架固然逃不妥,但火力能分散一點是一點。


    無論怎麽說,對方都是遠道而來,讓他們切身體會一下建康小娘子們的熱情,稱得上是一樁美事。


    幾名唐氏子弟正捉對角力,陡然間背生寒意,仿佛被猛獸盯上。


    閃神的刹那,被對手抓住機會,直接掀翻在地。


    臉紅的站起身,看向桓容所在,見後者笑著點頭,不知為何,寒意又起。


    “幾位郎君都是本領過人,飲勝!”


    從婢仆手中接過遇上,唐氏兄弟謝過天子,仰頭一飲而盡。回到席堅,涼意仍揮之不去。抬頭看向桓容,頓覺荒謬。


    錯覺,一定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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