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桓容多不願意,心底又是如何發怵,職責所在,還是老老實實離開台城,登到臨河的高台之上。


    是日,秋高氣爽,碧空萬裏烏雲。


    秦淮河緩緩流淌,兩岸柳木青青,時而能看到商船、舢板在河道上穿行。


    大船經過,船工和健仆一起喊著號子,鏗鏘有力;舢板穿行,艄公背著鬥笠,一邊撐著船杆,一邊亮開嗓子。粗獷樸實的調子,帶著江南獨有的韻律,不如琴弦聲悅耳,卻另有一種吸引人的特質。


    被歌聲吸引,待要側耳細聽,舢板早順流而下,不見蹤影。


    知曉天子出城郊祀,建康百姓天未亮就起身,夾道而立,翹首望向台城,期待著天子大輅行過。


    少女皆身著彩裙,精心打扮,手中握著絹花香帕,遇暖陽初升,麵頰隱隱泛起潮紅。


    另有百姓手持稻穗,其中有男有女,既有建康人,也有入籍的流民和胡人。稻穗皆為今歲田出,挑選最好的幾株敬獻穀神,祈禱來年能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旭日東升,天邊一片橘紅。


    台城門大開,兩隊殿前衛在前開路。宦者宮婢手捧祭祀器物,魚貫而出。


    天子大輅行於隊中,過禦道時,群臣彎腰朝拜,陸續起身加入隊伍。王公及兩千石以上官員乘車騎馬,餘者盡數步行。


    行至禦道盡頭,台城官署盡被拋在身後。隊伍踏上南街,往宣陽門行去。


    百姓立在道路兩旁,擠擠挨挨,舉袖成雲,揮汗如雨。


    甲士立為人牆,避免中途生出意外。


    吱嘎的車輪聲傳來,伴著馬蹄聲,在長街中愈發清晰。


    闖入眼簾的,首先是身著光明鎧的殿前衛。精心打造的鎧甲,百鍛而成的長刀,離得尚遠,肅殺之氣已迎麵鋪開。


    鎧甲胸前有護心鏡,陽光照耀之下,反射出刺目光芒。


    殿前衛列隊而過,百餘人皆被光芒籠罩,附近百姓不得不半合雙眼,舉臂擋在眼前。


    看到這一幕,桓容甚是欣慰。


    此情此景,換到戰場上,絕對是衝鋒陷陣的一大殺器。


    所謂沒動手先亮瞎眼,等敵人回過神來,刀鋒早架在脖子上,稍微用力就會血濺三尺。再用力氣些——例如典魁許超這兩尊人形兵器,絕對一個照麵就會人頭搬家。


    想想耗費的時間和金銀,桓容不免感歎,為製出這些鎧甲,養成一支強軍,他容易嗎?


    殿前衛的出現隻能說是震撼,大輅映入眼簾的刹那,人群的熱情驟然爆發,猶如滾水一般,瞬間沸騰。


    “陛下萬歲!”


    百姓山呼萬歲,千秋之聲不絕於耳。


    絹花香帕如雨飛落,更有簪釵環佩。


    大輅經過,石路仿佛被彩霞籠罩,絢爛奪目。其間更有金光閃爍,十足耀眼。


    距宣陽門愈近,清亮的歌聲在耳邊響起,沒有琴弦鼓瑟,僅用雙手擊出古老的節拍,伴著歌聲一同飛旋,繞梁不絕。


    “天保定爾,亦孔之固。俾爾單厚,何福不除?俾爾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爾,俾爾戩穀。罄無不宜,受天百祿。降爾遐福,維日不足。”


    ……


    “神之吊矣,詒爾多福。民之質矣,日用飲食。群黎百姓,遍為爾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鬆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這是《詩經·小雅》中的一篇,是臣子讚頌宣王,言其受命於天,願其王位永固。


    對君王而言,被此詩讚頌是極大的榮耀。


    少女們一遍遍唱著同樣的調子,歌聲有對君王的讚頌,有對郎君的愛慕,亦有濃濃的祝福。


    願您像明月永恒,願您像旭日東升。


    願您如南山永壽,如鬆柏長青。


    福壽永遠承續,您是受命於天的君王!


    “陛下萬歲千秋!”


    歌聲一遍接著一遍,少女的聲音清亮婉轉,如在枝頭鳴叫的黃鸝,讓人不覺沉浸其中。


    大輅距宣陽門不到百米,更多的聲音加入進來,清脆、沙啞、雄渾、蒼老,不一而足。


    古老的曲調,先民的詞句,皆化為美好的祝願,蒸騰成無盡的霞光,籠罩在城市之上。最終聚攏到一處,化為無形巨龍,咆哮中直衝九霄,龍吟聲撕開天幕,震動大地。


    桓容攥緊十指,眼眶發紅,鼻根泛起酸意。


    這份期待是何等的厚重,他可能承受得起?


    他真能堅持走下去,不使天下蒼生再經顛沛流離之苦?


    他真能繼續下去,讓百姓不再飽受外族入侵之苦,再不用擔憂衣食不濟,能就此安居樂業?


    一陣恐慌襲上心頭,桓容咬緊牙關,閉上雙眼,恐慌的情緒略減,卻始終無法徹底消除。


    他知道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途中遍布荊棘,肯定會有波折。但他會堅持走下去,哪怕是腳底磨出血泡,留下累累傷口,哪怕必須拋棄曾珍重的一切,他必須走下去!


    “陛下,”宦者走在車旁,見桓容神情不對,不由得低聲道,“陛下可有哪裏不適?”


    桓容沒說話,僅是搖了搖頭。


    冕冠垂下的旒珠輕輕晃動,互相敲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深吸一口氣,桓容起身走出大輅。


    宦者不及阻止,隻能拚命向駕車的典魁和許超使眼色。如果不是身份限製,他會立即躍上車駕,全力護衛桓容安全。


    宦者防備的不是建康百姓,而是混在隊伍中的胡人。天曉得會不會有奸細夾雜期間,心懷歹意,意圖對天子不利。


    桓容不管許多,站在車前,脊背挺直,手持玉圭,神情肅然。


    袞服冕冠肅穆莊嚴,玄衣上的十二章紋亮起金光,飛龍咆哮,宗彝上的虎、蜼竟似活過來一般。


    “陛下萬歲!”


    “願陛下千秋!”


    山呼之聲更上層樓,絹花彩帕如雨飛落。


    人群過於激動,已然陷入瘋狂。


    有胡人站在路旁,本意隻為看個熱鬧。可目睹這一切,情緒也被帶動,開始隨著百姓一同興奮高呼。


    有甲士看到這一幕,認出胡人的打扮,不免眼角微抽。


    鮮卑、羌人和諸多雜胡也就罷了,吐穀渾也勉強說得過去。明明是個烏孫人,和桓漢八竿子打不著,跟著興奮呐喊算怎麽回事?


    更重要的是,依這人的衣著打扮,至少是個部落首領。


    不怕消息傳回草原,被烏孫昆彌懷疑有異心,為免後患,派人一刀哢嚓掉?


    萬歲和千秋聲一浪高過一浪,帶著涼意的秋風卷過,亦會被沸騰的熱情融化。


    大輅出宣陽門,道路旁照樣聚滿百姓。多是從周圍小城和裏中趕來,還有附近的村人和安置的流民,以及登入白籍不久的胡人。


    “陛下萬歲!”


    同樣的四個字再次在耳邊響起。


    南北口音不同,漢胡語言迥異,可在這一刻,都凝聚著無盡的感激和祝福,縱然是郗愔和謝安等人,也不免為之動容。


    桓容沒有開口,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緊玉圭,深深彎腰。


    萬民敬君,君愛萬民。


    這個舉動大出預料,眾人先是一怔,繼而爆發出更大的熱情。


    郗愔眼底閃過震驚,握住笏板的手僵了一下。謝安和王彪之更為動容,暗道民心如此,何言國之不強。


    賈秉和郗超想到的卻是另一層。


    “有此民心,他日天軍北上,何愁長安不下!”


    至於桓容不合規矩的舉動,被眾人直接忽略。


    郊祀的程序早已經定好,桓容隻需走下大輅,登上高台,按照預定的步驟,照章辦事即可。


    同先時一樣,扈謙手持寶劍,立於高台。


    看到這位,桓容不免生出疑問:擺著指頭算一算,這都幾年過去,眼前這人年紀已經不輕,照樣連根白頭發都沒有,相貌也是變化不大。


    此等養生的本事,著實令人歎服。


    等條件成熟,或許召集愛好求仙問道的各位,同他專門探討一下養生?


    這位的養生之法絕對比煉-丹-嗑-藥高端。


    即使桓容以身作則,並有郗愔和謝安等人做帶頭示範,嗑-寒食散的風氣仍無法徹底滅絕。加上各地-淫-祠林立,還有西邊來的僧人宣揚佛法,影響逐日加大,治理起來很是麻煩。


    桓容對宗教沒有偏見,但時逢亂世,百姓都去求仙問道、追求輪回,他的既定目標很難實現。不得不加以重視,並設法進行整治。


    堵不如疏。


    沒法徹底破除,幹脆另辟蹊徑。


    求仙虛無縹緲,養生則有實例。比起每天守著丹爐-嗑-藥,扈謙現身說法,明顯更有說服力。


    越想越覺得可行,桓容看著扈謙,禁不住雙眼發亮。


    人才啊!


    扈謙腳踏北鬥七星方位,正要揮劍,忽覺頸後一涼,寶劍差點刺偏。


    這種感覺之前曾經有過。


    那次最之後,他被天子忽悠進書院,至今未能離開,連占卜都成了副業。今日又是這般,莫非……


    扈謙踏出最後一步,側身收勢,目光對上桓容,見後者看著他,表情若有所思,登時心生不妙,冒出一頭冷汗。


    縱觀當代,能把扈謙“嚇”成這樣,除了桓容再沒有第二個。


    祭祀結束後,桓容步下高台,登車返回台城。


    扈謙歸家之後,心頭始終惴惴,連徒弟都發覺不對。擔憂之下出聲詢問,扈謙隻是搖頭,望月長歎,神情間竟有幾分鬱鬱。


    如不是古有禁忌,他都想為自己起一卦,算算究竟是怎麽回事。


    未過三日,扈謙的預感應驗。受召入台城,得天子明示,知曉自己後半輩子真要留在書院,永遠別想脫身,甚至還要擔個“副院長”的職銜,當朝第一術士——留下諸多傳說的扈謙,忍不住淚濕衣襟。


    自古以來,隻聽過天子被術士忽悠,誰見過術士被天子忽悠得團團轉?


    如今倒好,明明是個術士,偏要做先生的活,還要專門開課,為愛好嗑寒食散之人講授養生,幫助他們戒除嗑-藥-愛好,抖擻精神為國出力。


    這究竟還有沒有天理?!


    不管扈謙願不願意,國君拍板,必須走馬上任。


    為保證效果,桓容以“清談”“養生”為名,強請嗑寒食散的頑固分子入同坐一敘。為此,他不惜拉上謝安和郗愔,就為增加影響力。


    起初效果並不顯著,隨著時間推移,眾人漸漸品出滋味,不用桓容強拉,凡是扈謙“開課”,必會早早趕到。


    扈謙有真本事,毋庸置疑。


    縱觀桓容在位的幾十年,這位赫赫有名的術士,以另一種方式,繼續留下各種傳說。後世人提起他,甚至會同彭祖聯係起來,言其得彭祖之法,能夠增壽延年。


    每每被徒弟問起,扈謙始終是一派高深,始終不肯多說。獨坐觀星時,常無奈歎息,想想台城中的某人,又不免搖頭失笑。


    “天命如此啊。”


    忽悠完扈謙,桓容並沒真正輕鬆。


    交州傳來消息,因積勞成疾,交州刺使病逝於任上,九真李氏不滿朝廷,借臨邑國兵,殺寧州兵,據地自立。


    這且不算,李遜更喊出“秦氏方為正統,桓容實為篡位,要投長安”的口號。


    建康長安同時震動。


    桓容看著奏報,真心覺得李遜腦袋有坑。


    秦策聞聽消息,差點沒氣得吐血。蝗災剛剛消,疫情尚未徹底根治,這姓李的造-反就造-反,莫名其妙的給自己添什麽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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