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災如期而至。


    從七月至八月,南地連降大雨,陸續有數個郡縣遭遇水災。


    當地治所不敢延誤,送信的快馬日夜兼程,馳往建康飛報。


    朝會剛剛結束,台城的鼓聲驟然又起。


    群臣聞召,知曉事情緊急,顧不得還家,忙令健仆調轉方向,迅速向台城飛馳而去。


    文武齊聚太極殿,桓容高坐禦座,神情凝重。宦者揚起聲音,災報宣於朝堂,一字不漏。


    尾音落下,殿中氣氛更顯凝重。災情比預料更為嚴重,似黑雲壓城,沉甸甸壓在眾人心頭。


    桓容掃視群臣,向身側宦者示意。


    宦者應諾,上前兩步,宣讀剛剛擬定的詔書。這份詔書是臨時草擬,未過三省,內容究竟如何,連謝安和王彪之都未知端地。


    宦者宣讀時,太極殿內一片寂靜。除了略顯尖銳的嗓子,不聞半點聲息。


    “令各州治所全力救災,開府庫濟民,不得延誤。”


    “救災不力者,事後問罪。輕者降品留用,重者免官,有爵者黜免。”


    “瞞報災情、驅逐災民者,黜官,有爵者除。”


    “貪墨賑災銀糧者,殺無赦!”


    “嘯聚山林、截賑濟錢糧者,殺!”


    “阻礙救災者,殺!”


    “劫-掠-殺-害災民者,罪重不赦,家人連-坐!”


    詔令宣讀完畢,似驚雷劈落,太極殿內久久無聲。


    滿朝文武都沒想到,天子會下這樣的詔令。


    連-坐?


    就在眾人遲疑不定時,謝安突然起身,手持笏板,揚聲道:“陛下英明!”


    謝安身為士族家主,此事出聲,代表著陳郡謝氏的態度。


    凡在朝的謝氏郎君以及族中姻親,都不會故意和他唱反調。哪怕對“連-坐”持有疑問,也不會貿然出聲。


    王彪之沉吟片刻,繼謝安之後出聲,讚同天子旨意。


    陳郡謝氏和琅琊王氏先後表態,太原王氏也沒遲疑多久,很快出聲附和。


    王坦之去世,琅琊王氏複起,太原王氏在朝中的勢力略有削減。但根基仍在,於旁人來說,依舊是尊龐然大物,一舉一動都可左右政局。


    王謝高門先後表態,支持天子決定。


    郗愔位在百官之首,抬頭望向禦座,僅能看到桓容緊繃的下頜,始終看不清被旒珠遮擋的雙眼。


    繼三家之後,以周處為首的吳姓陸續出聲,表明支持天子。王蘊等朝官分成兩派,有的出聲附和,有的始終沉默。


    但是,無一例外,始終無人出聲反對。


    此時此刻,滿朝文武都屏氣凝神,目光齊聚在郗愔身上。


    他們很想知道,對於天子這個決定,郗愔究竟會做何表示。尤其是沒出聲的朝官,更希望借此來尋找機會,看看下一步究竟該怎麽走。


    太極殿中再次陷入寂靜,近乎落針可聞。


    郗愔始終不出聲,表情中看不出半點端倪,不下數人繃緊了神經。


    唯獨謝安神情安然,好整以暇的看著笏板背麵,時而提筆寫上幾個字,似乎感覺不到緊張氣氛。


    眾人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郗愔終於開口,一錘定音。


    “陛下聖明,臣附此議!”


    緊張的氣氛登時一掃而空,眾人神情百態,欣慰有之、詫異有之、茫然亦有之。謝安掃過眾人,嘴角微微勾起,眼前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桓容向郗愔頷首。


    即便知道郗愔的性格,明白他在大事上絕對拎得清,但在某時某刻,桓容依舊屏住呼吸,和殿中文武一樣,生出幾分不確定。


    畢竟“連坐”非同小可,以當下風氣,在聖旨中寫明確有幾分不妥。


    然而,非常時行非常法。


    災情如火,不以重罰警之,一旦口子打開,造成的後果無法估量。


    與其事後補救,莫如提前紮好口子。


    鋼刀懸在頭頂,還是硬要往死路上走,正好用來殺雞儆猴,以血警醒後來人,誰敢把聖旨不當回事,腦袋早晚搬家!


    朝中大佬先後表態,朝議的基調就此定下。


    無需等到朝議結束,聖旨當殿抄錄製成官文,交殿前衛送出,當日即飛送各州郡縣。一同送出的還有賑濟銀糧。


    因情況緊迫,建康高門連夜開庫房,命家人運出錢糧。


    少者五六車,多者二三十車。


    為保證稻穀不濕,桓容特許眾至工坊領武車,由文吏記錄簽字,事後歸還。


    大批的糧草運出建康,由高門健仆和甲士一同護衛。


    百姓冒雨夾道,送隊伍出城。


    坊市中的食譜一個沒落,連夜備好蒸餅饅頭,請甲士一同帶走。


    “上天不憐,頻降災禍。然世有英主,蒼生終有活路。”


    聖旨下至各州,見到“連坐”兩字,上自刺使郡守下至鄉間散吏,都不由自主的打了個激靈。


    江州和荊州都有郡縣遇災,桓豁的動作最快,治所官員不夠用,幹脆將幾個兒子都派了出去。


    桓石虔領兵在外,桓石秀和桓石民一個在漢中一個在秦州,桓石生和桓石綏最為年長,帶著幾個兄弟冒雨巡堤,日夜輪換。


    為防生出變故,更親自監督開府庫,嚴令濃粥-插-筷不倒,方能分於災民。


    朝廷賑濟糧送到,桓石生得報,知曉有流民藏於城外,意圖不軌。


    請示過桓豁,將守堤之事交托兄弟,親率家將部曲前往剿匪。一戰而下,殺死匪首,抓獲匪徒百餘人。


    查明身份之後,當中在城外斬首,透露懸掛在杆上,警示心懷不軌之徒。


    查出匪首家人,從其處搜出搶來的錢糧,救出數名少女,皆神誌不清,有的尚未及笄。有兩三人稍微恢複,道出她們都是災民,或是被騙或是被擄掠,家人盡被匪首所殺。


    在她們講述時,匪首家人低著頭,全無半點慚愧之色,反而麵帶怨恨,怒視在場甲士,甚至破口大罵。


    “狗皇帝不無德不仁,才召至這場天災!我等不過是為活命,有什麽錯?!”


    最終確鑿,仍無半點悔色,在場之人無不義憤填膺。


    消息送至城內,桓豁沒有任何猶豫,下令殺其全家,牽涉在內的村人族人,一個也沒落下,全部斬首示眾。


    事情傳出,百姓皆拍手稱快,如此惡人,著實是該殺!


    匪徒屍身曝在荒野,任由豺狼烏鴉撕咬。


    有人遠遠路過,都要狠狠啐上一口。


    趁大災時為禍,簡直不配為人,畜-生都是抬舉!


    桓豁下了狠手,荊州內的匪患登時銷聲匿跡。即便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冒頭。掛在城外的人頭可不是假的,誰敢以身試法,今天得意,明天就要腦袋搬家。


    有荊州為例,凡遭災的郡縣官員皆沒有手軟。


    縱然匪患沒有徹底絕跡,但是,敢打劫賑濟銀糧、劫掠災民的賊匪卻是越來越少。


    重典之下,少有治所官員敢向災銀伸手。


    若是被查出來,問罪是小,被家族除名、從族譜中劃去,子孫後代都會抬不起頭。


    當然,其中不乏鋌而走險之人,其結果,不死也會丟官流刑,被家族拋棄,徹為比庶民更不如的罪人。


    經過此事,建康士族終於恍然,桓容終歸是桓溫的兒子,仁愛百姓不假,該狠下心來的時候,絕對令人側目。


    “如不然,哪來的幽州繁華,豫州穩固?如果官家沒有決斷,又怎會重啟西域商路,巡狩中拿下如吐穀渾廣大疆域?”


    謝安看得明白,在於王彪之對飲時,依稀透出幾句,話語中盡是感慨。


    “叔虎且看,不出十年,南北必當一戰,以官家之誌,必當重塑先人基業,一統華夏!”


    王彪之沒說話,僅僅撫須而笑,端起羽觴一飲而盡。


    窗外雨勢稍小,幾點花瓣被雨打落,卷在風中,落在地上。順小溪漂流,隨水波蕩漾,緩緩流出烏衣巷額,匯入秦淮河,在水浪中消失無蹤。


    青溪裏,丞相府外,郗超走下牛車,見到早迎出府門的健仆,明白大君之意,不禁微微一笑。提步走上台階時,遇冷風卷過,咳嗽兩聲,臉色微有些泛白,隱隱現出幾分-病-態。


    “郎君注意身體,切莫著涼。”


    “無礙。”郗超笑了笑,壓下喉嚨間的癢意,邁步走進府內。


    和水災頻發的南地不同,秦氏統治下薊州等地正遭遇大旱。


    災民斷糧,不得不放棄田地,拖家帶口往州城求活。


    長安下旨各州開府庫,並火速發下賑濟糧。但是,想必龐大的災民數量,始終顯得杯水車薪。


    偏在此時,有流竄至北地的賊匪作亂,朝廷下令圍-剿,始終剿之不盡,百姓怨聲載道,有的竟主動從賊。


    秦策剛剛壓下朝中高門,懾服諸姓豪強,又遇賊寇作亂,氣得咬碎大牙,直接從長安派兵,火速剿-平-亂-匪,凡從賊之人,無論因由,一律誅殺!


    雷霆手段之下,匪患銳減,薊州賊患為止肅清。


    然而,滅除賊寇僅是一則,賑災的錢糧才最讓秦策憂心。


    地方府庫本就不充裕,拿下三韓之地,稍微可以補充。加上長安籌集的穀麥,好歹能維持一段時日。可災情如不能緩解,早晚還會出亂子。


    就在這時,兩支隊伍先後抵達長安。


    一支由北來,帶著秦璟的親筆書信,運送大筆的金銀。


    一支自西來,帶隊之人是秦瑒的部曲,運送大批穀糧,都是從西域市換而來。


    原來,秦璟同桓容定約之後,新得鎧甲兵器,未幾調兵北上,深入漠北草原,追襲柔然王庭,將柔然王碾成兔子,為了活命,金銀財寶全部堆在身後。


    八千騎兵一邊追襲一邊撿寶,撿完了金銀珠寶繼續再追,追到後來,幾乎跑出草原地界,和烏孫騎兵打了個照麵。


    所得財物,除分於麾下騎兵,半數送至長安。


    秦璟的書信簡短,除市糧救災,再無半句贅言,甚至連意思一下的“父子寒暄”都被省略,僅有對君王的問候,字裏行間盡是疏離和冷意。


    秦瑒的書信相對較長,比起秦璟,好歹說了幾句好話。可好話歸好話,客氣得太甚,依舊能看出背後的敷衍和疏遠。


    接到兒子送來的金銀和穀糧,秦策本該鬆口氣,然而,書信攤在掌中,他卻感不到安分輕鬆。


    退潮之後,秦策沒有留在光明殿,也沒去九華殿和蘭林殿,而是徑直來到椒房殿。


    站在殿門前,隱隱能聽到店中傳來的笑聲。


    宦者大氣不敢喘,眼睜睜看著秦策來了又走。待到背影消失,立即入殿內稟報。


    “官家了?”劉淑妃詫異,放下秦璟送來的書信,扭頭看向劉皇後。


    劉皇後逗著送信的蒼鷹,半合雙眼,許久才冷冷一笑,“隨他去,權當是不知道。”


    “諾!”


    宦者退出內殿,站在殿門前,頂住旁人不許透露消息。


    劉皇後撫著蒼鷹背羽,一下接著一下,笑容不減,眼底卻是一片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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