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康三年,十二月


    數九寒天,天寒地凍。


    冷風呼嘯而過,滴水成冰,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


    入冬之後,北地連降數場大雪,道路阻塞,遷都的隊伍被迫停在中途,夜宿林邊,等風雪過後再啟程。


    火光熊熊燃起,驚擾了林中猛獸。


    夜色-降臨,烏雲層層壓過。黑暗中,幽幽綠光徘徊在營地四周,忽明忽滅。淒厲的嚎叫聲響徹密林,撕開呼嘯的北風,持續了整整一夜。


    天明時分,大雪初停。


    雪地反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雙眼。


    靠近營地邊緣的幾座帳篷被雪壓塌,好在沒有人員傷亡,隻是幾匹拉車的馬不見蹤影。循著痕跡行出數裏,才發現駑馬殘留的骸骨。


    “不隻是狼,還有豹子。”染虎蹲下-身,查看駑馬殘留的屍骸,展眼望向林地,對夏侯岩道,“昨夜狂風大雪,估計壓過了聲音。這處又非我等巡視,被狼群摸到空隙,虧得這些人命大。”


    潛台詞是,守衛這幾座帳篷的私兵要麽沒經驗,要麽就是偷懶。若不然,也不會被狼群摸到營地邊緣,還拖走一匹駑馬。


    “需得上稟將軍。”染虎抓起一把雪,用力搓搓掌心,站起身道,“今日盡快趕路,離開這片林地。”


    剩下的馬不用再找,十成活不了。


    冬天缺少獵物,狼群和虎豹不像黑熊藏冬,肯定要外出覓食。在林中捕不到充足的獵物,為了活下去,哪怕是冒險,也會跟在隊伍之後。


    “按照常理,這麽多人紮營,狼群不會輕易靠近。”夏侯岩盯著駑馬的殘骸,麵上帶著不解。營地中燃著篝火,獸群該遠遠避開才是。


    “不奇怪。”染虎躍身上馬,搖搖頭,“今歲冬寒,這一路走來,我沒見到半個鹿群的影子。林子裏沒有鹿,狼群沒了活路,襲擊人算不上稀奇。”


    野獸不是人,一旦餓瘋了,被天性和本能支配,壓根不會衡量利弊。


    “冬寒?”夏侯岩嗤笑一聲,“這幾年來,哪年不是冬寒,哪歲沒有雪災?秦王不是沒獎勵開荒,可時至今日,還在向南邊市糧。”


    染虎沒接話,腳跟輕踢,打馬回營。


    染虎等離開不久,幾頭灰黑色的野狼從藏身處走出,看著騎兵離開的方向,仰頭發出一陣淒厲的嚎叫。


    秦璟聽到回報,當即前往大帳,向秦策稟明實情,並言隊伍最好盡快啟程,一為避開隨時可能到來的大雪,以免再被攔在路上;二是甩開跟在身後的狼群,確保隨性之人的安全。


    知曉其中厲害,秦策沒有多想,很快下令拔營。嚴令眾人,必須趕在天黑前進入並州,再尋開闊地紮營。


    “並州城乃是新建。”秦璟策馬走在車駕旁,因天氣寒冷,說話時口鼻間凝聚白霧,長眉掛上一層晶瑩的白霜,“父王可入城歇息。”


    秦策搖搖頭,道:“大雪延誤路程,行程已經耽擱,還是盡速趕至長安為上。”


    秦策打定主意,過城不入,全速趕路。


    秦璟沒有繼續勸阻,領命之後,策馬行到隊伍前,派出十餘名斥候往前方探路。


    北風卷著飛雪,陣陣迎麵而來。


    戰馬撒開四蹄,斥候的身影化為一個個黑點,很快消失在滿目銀白之中。


    天空中響起一陣嘹亮的鷹鳴,秦璟拉住韁繩,舉目眺望。一隻蒼鷹自南飛來,盤旋在隊伍上空,矯健的身影,成為天空中唯一一抹暗色。


    噍——


    蒼鷹再次發出鳴叫,自半空俯衝而下,沒有落到秦璟馬前,而是雙翼展開,飛撲入雪地,片刻抓起一隻-肥-碩-的野兔。


    利爪牢牢紮入野兔後頸,鮮血浸濕皮毛,在風中凝固。


    噍!


    鷹鳴聲又起,比之前短促。


    少頃,一隻灰黑色的鵓鴿從半空飛落,撲簌簌的扇動翅膀,發出咕咕的叫聲。


    沒有任何預警,箭矢破風而來。秦璟頭也沒回,直接-抽-出佩劍,將箭身淩空斬斷。


    這樣的速度和力量,幾乎超出想象。


    “大膽!”染虎猛地調轉馬頭,徑直衝向開弓的私兵,二話不說,掄起長刀就砸。


    不是砍,而是砸。


    私兵本能的擋了一下,結果不敵染虎的力氣,手中兵器被打落,翻身滾落馬下。


    染虎猶不罷休,滿臉煞氣,猛地一拉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陣陣嘶鳴。


    在私兵驚恐的目光中,戰馬的前蹄狠狠踏下。


    哢嚓一聲,私兵的手臂和肋骨先後被踩斷,哀嚎聲登時響起。


    “大膽!”目睹整個過程,私兵侍奉的家主怒發衝冠,喝斥道,“胡奴安敢傷人?!”


    染虎沒有發怒,反而嘿嘿一笑,反手取出一支箭矢,沒有開弓,直接甩了出去,當場洞-穿-私兵頸項,哀嚎聲戛然而止。


    “你、你……”


    “我如何?”染虎咧開嘴,露出森森利齒,惡聲惡氣道,“我主乃是秦將軍,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對我指手畫腳?”


    說話間,向身後擺了擺動手,立刻有兩名騎兵策馬上前,以繩索套住私兵屍體,牛羊一般拖走。


    戰馬飛馳而過,雪地上留下刺目的紅痕,轉瞬凝結成一條蜿蜒的血路。


    “實話告訴你,不是將軍下令,要對你們客氣點,信不信……”


    “染虎!”


    話沒說完,就被趕來的張禹打斷。


    染虎轉過頭,不甘的嘖了一聲,又不懷好意的掃過馬車,終於沒再多說,就此打馬離開。


    張禹轉向震怒的豪強家主,微微一笑,道:“染幢主生性直率,許公莫怪。”


    話落,不等對方出言,一樣的調頭就走,對於染虎殺人之事隻字不提。態度貌似客氣,實則比染虎更加囂張,明顯在告訴許氏家主,殺就殺了,你能奈我何?


    之所以多廢話,不過是礙於將軍吩咐。


    換個情況,染虎砍殺許氏滿門,張禹的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誰讓許氏家主不開眼,敢讓私兵隨意張弓。無論蒼鷹還是鵓鴿,是他能輕易染指?更何況,究竟是想獵鳥還是意在秦璟,就方才來看,可是很不好說。


    一場衝突來得快,去得也快。


    說衝突並不確切,準確點說,是許氏家主不知深淺,惹上了秦璟手下的騎兵。秦策不會為這件小事斥責秦璟,隻會當做不知道。


    鑒於秦璟的權勢、騎兵的凶悍,昔日的舊友同僚不著痕跡的避開許氏。畢竟誰也不想被視為許氏同黨,和於氏、楊氏一般,落得滿門盡滅的下場。


    對於身後發生的事,秦璟不聞不問,似半點也不在意。


    從蒼鷹腿上解下竹管,又從鵓鴿頸上取下一封短信,簡單掃過其中內容,秦璟的心情驀然轉好,表情中隱現幾分笑意。


    “阿兄?”秦珍和秦玨打馬上前,看秦璟這個樣子,都生出些許好奇。


    “何事?”秦璟轉過頭,依然收好短新。


    “是阿母的信嗎?”


    “對。”秦璟遞過竹管,道,“阿母並已痊愈,正在長安等著咱們。”


    秦珍和秦玨互看一眼,小心接過竹管,發現共有兩封短信。一封來自秦瑒,一封則是劉夫人親筆。看過書信,兩人麵帶激動,心中的喜意完全抑製不住。


    “太好了!”


    “阿兄,好像還有一封信?”


    秦璟挑起長眉,黑眸深不見底。開口的秦玦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不敢繼續再問。


    見兄弟打消好奇心,秦璟滿意的點點頭,開口道:“將阿母的書信收好,二兄的上呈父王。該怎麽說,可都知道?”


    “阿兄放心!”秦珍眨眨眼,將劉夫人的親筆收好,深深藏在袖中。秦瑒的書信重新-塞-入竹管。


    看到此舉,秦璟勾了下嘴角。


    張禹和夏侯岩站在一旁,都是視而未見。對於“欺瞞”秦王之事,壓根不覺如何。


    遷都的隊伍繼續前行,終於在日落前抵達並州邊境。


    與此同時,桓容已經離開建康,正按照預定計劃巡狩邊境。


    郗愔留在建康,謝安和王彪之隨駕。隊伍中跟著二十餘輛大車,都是隨行的高門郎君。


    隊伍離開建康時,百姓夾道。


    寒冬時節,沒有鮮花柳枝,飛落的絹花和釵環照樣交織成雨,險些將大輅淹沒。


    不顧空中飄落的冷雨,女郎們手挽著手,在路邊唱起古老的調子,曲調悠長,既有對君王的頌揚,又有對郎君的思慕。


    桓容坐在車中,好歹有典魁許超護駕,隊伍中的各家郎君就沒這麽幸運,凡馬車經過,必是遍-插-銀釵絹花。


    待走出城門,馬車皆成花車。香風縈繞不去,連身披鎧甲的護衛都-風-流-一回,碰巧都做了一回花架。


    王彪之同謝安坐在車裏,一邊飲茶湯,一邊感慨當年歲月。


    “遙想安石當年,盛況不亞於今。”


    謝安笑著搖頭,朝服加身,依舊帶著幾分仙風道骨之氣。


    “叔虎過譽,安已是知天命之年,何言少時。”


    “非也。”王彪之難得起了玩笑的心情,放下漆盞,笑道,“出城之時,如安石不是躲在車裏,而是露上一麵,怕車頂都將被金銀壓榻。如官家所言,軍餉有望啊。”


    謝安無語半晌,終搖頭失笑。


    話中提到桓容,難免會思及種種“趣”事。想到此行首往幽州,無論謝安還是王彪之,難免都生出幾分期待。很想親眼看一看,往昔貧瘠的遍地,如今口口相傳的商貿之都,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天子大輅中,桓容打開木箱,取出數卷竹簡。


    竹簡展開,上麵記錄的不是軍國要事,而是隨行郎君的基本資料。包括性格、才學以及平日裏露出的誌向,全部記錄在冊。


    一邊看,桓容一邊提筆,重點圈出幾個名字。


    按照計劃,這幾個都是重點觀察對象,如果一切順利,不用等巡狩結束,直接能選官出仕,在邊州留任,或是啟程前往涼州等地。


    “西海郡由秦氏掌控,沙州拿下之後,高昌必須盡速設立治所。”


    高昌地處後世的吐魯番盆地,西漢宣帝派士卒屯田於此,築軍事壁壘,設戊己校尉。東漢曹魏時,高昌進一步發展,隸屬敦煌郡。


    兩晉時期,北地戰亂頻繁,高昌之地幾度易主。


    氐秦滅國,秦氏兵力不足,駐守此地的依舊是苻堅舊部。聞長安被破,氐主身死,氐將自立為王,大肆征兵斂財,引起西域諸胡不滿。


    桓容派兵西進,接連拿下姑臧等地時,高昌城裏也打得熱鬧。


    據商隊帶回的消息,氐人數量少,武器精良;西域胡人數眾多,卻是各自為政,壓根沒法統一調度。雙方打了足足大半年,彼此互有勝負,但總的來說,誰也奈何不了誰。


    如果這時出兵,勝利的天平定然會立刻傾斜。


    經過仔細考量,桓容沒有著急下令。


    所謂上趕子不是買賣,心計吃不了熱豆腐。表現得太過熱切,未必能得到最好的效果。反正秦璟已率兵離開,秦氏在西域的力量不如之前,想要拿下高昌,盡可以慢慢等,等到雙方堅持不住,主動求上門來,才是能痛快開價的時候。


    不厚道?


    桓容聳聳肩膀。


    厚道是什麽?能吃嗎?


    地盤拿下,治所和官員必須跟上。想要徹底穩固西域,並向更遠的中亞和西亞進發,凡是能用的手段都要用。


    後世如何評價,是不是將他斥為-暴-君,桓容全不在乎。還是那句話,國家民族利益當前,管鄰居是不是跳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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