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禮製襲於兩漢,天子大婚當依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昔太康年間,有司奏請,“天子大婚,納徵當用玄纁束帛,加珪,馬二駟。”


    天子允其所請,自此改舊製,納徵采用新禮。餘下五禮仍依古製,用白雁、白羊各一頭,酒米各十二斛。


    司馬曜大婚,有司官員合議,其後奏請,當行五雁六禮,即納徵羊一頭,玄纁束帛三匹。另增絳、絹、獸皮數目不一。此外,需加錢二百萬,玉璧一枚,馬六匹,酒米各十二斛。


    無論司馬曜和王法慧是否不情不願,婚後是不是會成一對怨偶,婚禮的各項程序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


    太常和大中正肩負納采、問名之責,行事不能有分毫差錯。


    帝王大婚不同百姓,六禮流程不變,時間卻相對縮短,並且天子不能出宮親迎。故而,宮中請期之後,兩人要引車架前往內史王蘊府上,當麵宣讀聖旨,迎皇後入宮。


    桓容的船隊抵達建康時,大中正和太常剛剛過府納采。半個月不到,竟是五禮已畢,隻等接新皇後入宮。


    王氏上下對這樁婚事未必滿意。


    在多數人看來,有哀靖皇後的先例,將王氏嫡女嫁給司馬曜實在有些虧,尚不如同建康士族聯姻。


    皇後之名說起來好聽,實際卻截然相反。


    魏晉不比兩漢,後妃外戚的權利不斷縮減,除非像庾亮庾冰一樣,本身才具過人,掌一方州郡,能以政績戰功將家族帶上頂峰。如若不然,成為司馬氏的姻親,根本沒多大好處。


    當然,如桓溫等權臣尚公主是另外一回事。


    奈何六禮已過其五,事成定局,無可更改。


    家主又三令五申,不許族人在此事上表明不滿——至少不能當著太常和大中正的麵,以致落下把柄。族人再不情願,也不能違反家主的命令。到頭來,隻能擺出笑臉,迎接台城來人。


    迎親當日,司馬曜在太極殿中端坐,玄衣紅裳,頭戴十二縫皮弁,腰佩鑲嵌寶石的木劍,表情中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


    入宮賀禮的文武略有驚訝。傳言天子不喜王氏,如今來看,傳言似是有虛?


    桓容暗暗搖頭,諷刺的掀了掀嘴角。


    司馬曜之所以激動,絕不是因為大婚,九成是以為智珠在握,萬事皆在掌控之中。借大婚之時,可以光明正大調派人手,趁宗室群臣賀禮之機,命殿前衛包圍殿門。


    仔細想想,這樣的謀劃稱不上糟糕。如果中間環節不出差錯,招攬的又是忠心之人,說不定真能成功。


    問題在於司馬曜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對手。


    時機找得再準,事情計劃得再周祥,施行之人和他卻不是一條心。


    按照事先謀劃,殿前衛將包圍長樂宮,不許南康公主等離宮。同時,另派人守住宮門,嚴防消息透出,引來宮外的州兵。


    桓容入宮之時,身邊並無護衛。


    如此一來,即使他有再大的本事,甚至手能通天,照樣使不出來。為保住南康那老婦的性命,照樣要低頭。


    有群臣為證,一旦交出官印,脫下官帽,交出幽州權利,他想反口都不可能。


    司馬曜越想越是激動,臉頰隱隱發紅,甚至蓋過了黝黑的膚色。


    周處官職不高,入殿賀禮時,排在隊伍末尾。


    他剛剛踏上玉階,桓容和郗愔已聯袂從殿中走出。


    兩人麵上帶笑,一路談笑風生,半點看不出敵意。相反,不知內情者,看到眼前這一幕,八成都會以為兩人交情匪淺。


    郗愔未再稱桓容“阿奴”,言辭間也不再以長輩自居。原因很簡單,以桓容如今的地位,再以之前的態度相交並不合適。


    桓容的舉止間仍帶著尊敬,未見半分得意和張狂。


    郗愔驚奇之外難免生出幾分感慨。


    還是那句老話,桓元子戎馬半生,雖然未能一場夙願,可有這樣一個兒子,也該平生無憾。


    郗丞相的感慨發自內心,絕無半點虛假。至於桓大司馬是否會有異議……人都進了墳墓,入了地府,有異議也沒轍。


    兩人邁下玉階時,先後同郗超和周處擦身而過。


    郗超略停半步,向郗愔拱手。


    郗愔微微點頭,並沒說什麽。


    周處麵帶淺笑,不著痕跡的打量著早聞大名的淮南郡公,最終得出結論:所謂貴極之相果非虛言。


    群臣入賀時,南康公主正在長樂宮同王太後說話。


    這樣的大喜日子,褚太後也被“請”了出來,依禮與王太後同坐上首。隻不過,自始至終表情沉悶,沒有半點喜色。


    事實上,之前見過她的人,此時都會大吃一驚。甚至會生出懷疑,這個鬢發銀白、滿臉皺紋的婦人,當真是當年的褚太後?


    褚太後同南康公主年齡相仿,此時此刻,兩人坐在一起,竟像是足足相差十多歲。


    衰老的相貌,憔悴的神情,枯瘦的雙手,再再證明,她在宮內過的都是什麽日子。


    哪怕之前有再多嫌隙,此刻也不免生出唏噓。


    王太後視而未見,正與胡淑儀笑看南康公主帶來的彩寶。


    “這些都是西邊來的?”拿起一顆鴿卵大的紅寶石,王太後好奇問道。


    對她來說,這麽大的紅寶石並不稀奇。稀奇的地方是,整塊寶石被仔細打磨過,比她手中的都要精美。


    “對。”南康公主點點頭,隱去寶石是出於長安,而是代之以西域胡商,言為換來這些寶石,可是用了不少幽州白糖和絲絹。


    “那些商人不要黃金,也不要銅錢,認準了白糖和絲絹。”


    見王太後和胡淑儀麵露驚訝,南康公主故意拉長聲音,比出三根手指,笑道:“以彩寶市換白糖和絲絹,再折算幽州內的黃金,利潤可翻上三番。”


    “嘶——”


    王太後和胡淑儀都是吸了一口涼氣。


    半晌,胡淑儀試探道:“不是說幽州坊市有價局,市貨的價格都有寫明?”


    南康公主點點頭。


    價格是死的,人是活的。


    這些彩寶不是胡商市來,但是,市換的價格卻非虛假。


    願打願挨的事,管理坊市的職吏並不會強行阻止。何況,這些胡商將貨物運回國內,壓根不會有半點損失,反而會大賺特賺。


    隨著大軍進入姑臧,西域的商路逐漸貫通,消息不再如以往閉塞。聽到幽州貨物在西邊的價格,不隻桓容,南康公主都是大吃一驚。


    這麽高的價,當真是想都沒想過。


    現如今,越來越多的胡商四處打探門路,希望能錄入白籍,借此在幽州有個長居之處。為的是能大批進貨,由手下的商隊運往更西的國家和部落。


    “聽其所言,距我朝萬裏有波斯,波斯再西則有茹毛飲血的蠻人,其膚白似鬼,發瞳皆異色。”


    “那豈不是慕容鮮卑?”


    南康公主搖搖頭。


    “非也,聞其不識禮儀,身有異味,且樣貌醜陋,實非慕容鮮卑。”


    如果桓容在場,或許能為王太後等進一步解釋,親娘話中的波斯,應該是曆史波斯帝國發源之地。而茹毛飲血的蠻人,大概是後世所稱的雅利安人,或許還有部分羅馬人。


    言其醜陋,絕非南康公主一人的觀點。


    依時下的審美觀點,這些滿臉大胡子,一身長毛,除羅馬人之外,多數常年不洗澡的人群種族,的確和醜字掛鉤。


    “西邊的商路已通,為免殘兵襲擾,大軍不會立即折返。”


    南康公主話題一轉,對王太後道:“日前瓜兒對我說,西邊送回消息,言當地缺少官員。地方豪強有侍奉他主的經曆,不足以托付重任,如桓氏和王謝幾家的郎君出仕,雖是可以,終究太過惹眼。”


    打下來的地盤,四成以上的官位被四家人包攬。餘下兩成歸於各家姻親盟友,再剩下的,就要拿出來做“人情”。


    太原王氏釋放善意,需得有所考量。


    王太後、胡淑儀和南康公主早有默契,知曉對方正擺出條件,等著兩人點頭。


    知曉桓氏有何野心,王太後曾有過猶豫。轉念又一想,司馬昱已死,司馬曜爛泥扶不上牆,與其終老於台城,不如為家族爭取利益。


    她沒有親子,也就沒了顧忌。一番思量,和胡淑儀交換眼色,當即下定了決心。


    “若淮南郡公願意提攜,我有兩個兄弟和幾個侄子,雖無大才,不能開疆拓土,也能牧守一地,為國守土。”


    王太後表態,胡淑儀自然符合。


    褚太後坐在一邊,聽到三人的話,神情略有幾分鬆動。可想到之前的種種,升起的心思重又收了回去。


    她不比王太後和胡淑儀。


    司馬奕和司馬昱在位時,她曾屢次設計桓容。最終沒有達成目的,彼此之間終結成死結。縱然桓容不計較,南康也不會輕易揭過。


    以德報怨向來不是南康的作風,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才是正理。


    換成是自己,會輕易放過謀害親自子之人?


    明顯不可能。


    褚太後暗暗歎息,神情愈發蒼老,整個人似乎成一尊雕像,仿佛沒了人氣。


    不料想,南康公主突然轉過頭,開口道:“我聞褚氏族中有精於演算的郎君,此言可真?”


    褚太後愕然瞠目,見南康公主表情認真,沒有半點嘲諷戲弄之意,不由得心下一震。


    “確有。”兩字出口,褚太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何等沙啞。


    “可已及冠?”南康公主繼續問道。


    “前歲已經及冠,隻是尚未娶親。”褚太後繼續道。雙手扣在身前,十指牢牢攥著,掌心一片潮濕,顯然是冒出冷汗。


    “可是同吳姓定親,女郎突然病故那個?”王太後問了一句。


    “正是。”褚太後點點頭,略微動了動手指,聲音不複之前沙啞,“原本說好,冠禮之後成親。不料想,女郎外出踏青,受了一場風,年紀輕輕就去了。”


    言幾次,幾人都有些唏噓。


    王太後和胡淑儀都有過孩子,卻因病咬著,沒有能夠長大。褚蒜子的兒子倒是長大了,可惜嗑寒食散嗑到飛-升,一樣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思及傷心事,三人間的氣氛倒不再冰冷。隻是,想要就此推心置腹仍不可能。


    “瓜兒言,涼州剛交缺精通演算之人。”南康公主出言道,“如郎君出仕涼州,必然能有一番作為。”


    此言一出,仿佛重錘落地。


    褚太後抖了抖嘴唇,心中十分清楚,這不隻是一個郎君出仕,而是關乎到褚氏將如何站隊。推及王太後和胡淑儀的選擇,褚太後十指攥得更緊,終於點了點頭。


    “如淮南郡公可予提攜,我代褚氏謝過。”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規則。


    桓容有意結束亂世,恢複華夏,勢必要登上高位,將政權兵權握於手中,做個萬惡的封建-獨-裁-統-治-者。


    要達成這個目的,必定要改變朝堂的局麵。


    登上皇位,和司馬氏一樣做個傀儡?


    他是腦袋進水,吃飽了撐的!


    引導士族的視線放寬,不再局限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之外,更要在朝中再立山頭,確保的幾方勢力平衡,不再如之前一般,能輕而易舉的架空天子。


    幾方勢力之上,再以郗愔為標杆。


    他無意讓郗愔辭官,有他在,在朝中即是威懾。況且,北府軍掌於郗氏多年,軍中將領多少都同郗愔有幾分恩義。


    劉牢之終歸資曆有限,且戰功不足以服眾,想要徹底將北府軍收回朝廷,勢必要有一個過渡。


    身為執棋之人,桓容做過幾種布局,最終采納賈秉和荀宥的建議,不能一刀全哢嚓,幹脆取用製衡之術,再加以引導,誘之以利,總能將權利一口口蠶食,達到君-權集中的目的。


    這會是一個過程,並不能一蹴而就。


    但步子已經邁出,棋子已經落下,無論前方的路是否有經濟,必須一往無前,一步接一步走下去。


    南康公主和王太後三人說話時,司馬道福安靜的坐在一邊,神情稍顯得無聊。等褚太後點頭,代褚氏應允子弟出仕,司馬道福端起漆盞,借茶湯掩去嘴角的一絲嘲諷。


    就在這時,一名宦者躬身入殿,向王太後稟報,皇後已迎入宮中。


    “甚好。”王太後點點頭,似乎對這事沒多少關注。看到她現在的表情,多少都會疑惑,她對王氏的喜愛究竟是真是假。


    宦者退出不久,又有來報,宮門關閉,殿前衛突然調動,一隊守住長樂宮門,餘下則包圍了太極殿。


    王太後挑眉,和胡淑儀互看一眼。


    褚太後眉心微皺,恍惚間想到什麽,站頭看向南康公主。


    “南康,這事你可曉得?”


    南康公主頷首,飽滿的紅唇彎起一絲弧度。


    “無礙,太後且看戲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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