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秦策的書信,秦玸做好一番安排,立即率五百騎趕回西河。


    時將五月,西河仍有春寒。隊伍入城時,正趕上一場冷雨。雨越下越大,相隔不到十步,已看不清對麵之人。


    城頭守軍聽到號角聲,馬上登上箭樓,極目眺望。


    見有幾百騎奔馳而來,隊伍中帶著一輛醒目的大車,尚不敢確認來者身份。直到隊伍行到城下,再次吹響號角,並亮出旗幟,門後方才響起絞索拉動的吱嘎聲。


    “七公子回城,速去報知秦王殿下!”


    雨水愈急,伴著隱隱的悶雷聲,冰寒、壓抑。


    厚重的城門緩緩向兩側開啟,戰馬暴躁的打著響鼻,四蹄踏過城門內的水窪,濺起的水滴同雨水相撞,頃刻間破碎飛散。


    守衛此處的幢主匆匆奔下城牆,認出秦玸,當即抱拳行禮。


    “七公子。”


    秦玸在馬上還禮,道:“玸有要事在身,需盡快趕回王府。怠慢處,請張幢主見諒。”


    話落,腳下輕踢馬腹,隻聞一聲嘹亮的嘶鳴,馬腹貼地,在雨中飛馳而去。


    張幢主迅速讓到一邊,目送秦玸遠去,反手抹去臉上的雨水,道:“都愣著作甚?關城門!”


    “諾!”


    士卒拉動絞索,城門合攏,吊橋拉起。


    確定沒有疏漏,眾人返回城頭,冒雨在城頭巡視,不敢有半點馬虎。


    張幢主靠在城牆邊,大手按住冰冷的牆磚,腦子中閃過一個古怪的念頭:七公子此時返回西河,究竟是因為何事?帶著的那輛大車,樣子有幾分熟悉,似是四公子曾用的武車。


    搖搖頭,撇開雜亂的念頭,張幢主收回幾乎凍僵的手指,用力跺跺腳。


    他隻負責守城,遇秦王下令就奮勇衝殺。其他事不是區區一個幢主能夠關心,自有朝中文武計較。


    五百騎進城,大部分暫往軍營,秦玸僅帶二十部曲回府。


    饒是如此,動靜依舊不小,引來城中各家注意。


    不等父子見麵詳談,文武大臣同各家家主已經獲悉,秦玸奉密令,率是五百騎兵自南返回,現已入王府。


    “大王究竟是什麽打算?”


    相同的疑問縈繞在眾人心頭,始終得不出一個準確的答案。隻能暫時觀望,待有線索再順藤摸瓜,解開整個謎底。


    王府前,秦玸翻身下馬,顧不得擦去臉上的雨水,也顧不得換下冰冷的鎧甲和濕透的中衣,隨手扔出馬鞭,邁開兩條長腿,疾步趕往正院。


    彼時,秦策正在處理政務,聽人來報,知曉秦玸自南歸來,不等他吩咐下去,後者已行到門外,帶著一身冷雨和寒氣,踏入室內兩步,跪地稽首。


    “父王。”


    秦策眉心一皺,看著額頭貼地的兒子,心頭微沉。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湧上,終究什麽都沒說,僅是將秦玸喚起,沉聲道:“去見你阿母吧。諸事已經妥當,三日後可以啟程。”


    “父王,諸事既妥,兒欲明日護衛阿母南下。”秦玸挺直脊背,目光微垂,並不與秦策對視,語氣卻十分堅定,“阿母的病情拖不得,早一日走,則早一日康複。”


    秦策沉默了。


    看著有些陌生的兒子,良久歎息一聲,“罷,去吧。”


    “諾!”


    秦玸應諾,起身退出內室。


    目送他離開,看著麵前被水漬浸濕的蒲團,秦策合上竹簡,望著搖曳的三足燈,出神許久。


    後宅處,劉夫人剛用過藥,聽聞秦玸歸來,難得麵露喜色,道:“阿嵐回來了?快讓他進來。”


    見劉夫人不比見秦策,秦玸不敢帶著一身冷雨,特地除下鎧甲,換上一身幹爽的長袍,才恭敬走進內室向劉夫人稽首,並問候劉媵。


    “阿母,兒接到父王的消息,不敢耽擱,立即啟程北上。”


    “途中可還順利?”


    “一切都好。”秦玸笑道,“隻不過,今歲天氣很不尋常,四、五月連降暴雨,聽積年的農人說,這是水災的征兆。”


    劉夫人歎息一聲,搖了搖頭,“去歲旱災、雪災,今年恐有水災,胡賊殘兵尚未掃清,你父有意發兵討慕容垂,軍糧恐是難題。”


    秦玸沒有出聲。


    今日不討慕容垂,他日也將一戰。


    秦氏有意統一北方,繼而橫掃華夏,慕容垂盤踞在側,始終是心腹大患。軍糧有所不足,可以再想辦法。任由慕容垂在三韓之地站穩腳跟,威脅昌黎等地,實非秦策的作風。


    事實上,秦玓駐守北疆這些時日,已經製定好進攻的計劃。隻等軍糧到位,西河下達命令,必將揮師向東,掃平盤踞身側的賊寇。


    “阿母,兒已請示父王,明日就護送阿母和阿姨啟程南下。”


    “明日?”劉夫人和劉媵都是麵露驚訝。依她們的看法,縱然秦玸歸來,也將在西河停留兩三日。


    “早一日啟程,早一日抵達長安。”秦玸認真道,“兒接到二兄和四兄的書信,長安宮殿已清理完畢,並做過修繕,就為迎接阿母。幽州答應借醫者並市良藥。”


    說到這裏,秦玸話鋒一轉,表情中總算有了幾分輕鬆。


    “阿母和阿姨怕還不曉得,幽州借出的良醫姓華名先,醫術極其了得。聞其祖上是建康神醫,為借他出來,四兄可費了不小的力氣,更放棄攻打姑臧,大軍駐紮廣武郡,由晉兵先入城。”


    劉夫人微愣,繼而蹙眉道:“這事,你父王可知?”


    “阿母是說醫者還是姑臧?”


    “兩者皆有。”


    “兒不曉得。”秦玸搖搖頭,沉聲道,“但兒知道,無論父王意思如何,隻要是為了阿母,四兄都會這麽做。”


    劉夫人閉上雙眼,神情似有欣慰,更多則是複雜。


    “好,明日啟程。”


    “諾。”


    “你旅途疲憊,今日好生休息。”


    “諾。”


    秦玸沒有多說,起身退出內室。


    走到廊下時,喚過一名婢仆,問道:“大兄在哪裏?”


    婢仆不敢遲疑,道出秦玖所在的院落。秦玸抬腿欲走,中途忽又停下,道:“此事不許稟報我母。”


    “諾!”婢仆唯唯應諾,福身不敢抬頭。


    秦玸轉過身,表情愈發冰冷,單手握住腰間寶劍,雙眸中充斥寒意。


    在他離開不久,劉夫人和劉媵就得知消息。婢仆縱然沒說,也不妨礙兩人知曉發生在內宅中的一切。


    “這孩子。”劉夫人搖搖頭,突然咳嗽起來。


    “阿姊,阿嵐有分寸。”劉媵輕輕順著劉夫人的後背,感到掌心下的單薄,眼圈泛起一陣熱意。


    “再者說,阿嵐這時回來,必定會引人注目。與其等他人生事,不如順他的意思。何況,大公子頹廢這些時日,如果兄弟倆見上一麵,說不定能想通幾分。”


    想通?


    劉夫人苦笑。


    她之前那般說,秦玖依舊故我。讓他想通,怕是比登天都難。


    不提劉夫人和劉媵,秦玸怒氣衝衝趕往西院,見到一身頹敗的秦玖,怒氣更甚,壓都壓不下去。


    “阿兄。”秦玸站在門邊,並不走入內室,“這些時日未見,玸幾乎認不出阿兄。”


    秦玖抬頭,表情木然的看著秦玸,不發一言。


    “阿兄,”秦玸深吸一口氣,道,“玸的劍術是阿兄所教,今向阿兄討教,未知兄長意下如何?”


    “討教?”秦玖開口,聲音沙啞,像是砂礫磨過嗓子。


    “阿兄可願?”秦玸緊盯秦玖雙眼。


    他之前並非虛言。


    眼前這個人太過陌生,陌生得幾乎讓他認不出。


    兄弟倆一坐一立,對視良久。


    香爐浮起嫋嫋青煙,雨水打在窗戶上,沙沙作響。廊簷下垂下成片的雨幕,倏爾被撕扯成流瀑,砸出一個個晶瑩的水窪。


    “……好。”


    秦玖站起身,腳步微有些搖晃,大衫穿在身上,沒有飄逸之氣,隻顯得頹廢。


    秦氏兄弟皆身材高大,秦玖和秦玸對麵而立,個頭幾乎不相上下。


    “請!”


    秦玖沒有令人取木劍,回身走向木架,抽-出一柄寶劍。


    長劍出鞘,寒光四射,鋒刃渴飲鮮血。


    秦玸頷首,同樣-抽-出佩劍,將劍鞘棄在廊下。


    兄弟倆未再說話,邁步走出廊下,對麵立在雨中,任由冷意浸透全身。下一刻,劍鋒穿透雨幕,寒光相擊,發出陣陣嗡鳴。


    雷聲轟鳴,大雨傾盆。


    寒光一道接一道閃過,嗡鳴聲震耳。長袖在雨中飛舞,兩道修長的身影交錯而過,劍鋒相抵,殺氣四溢。


    曾親密無間、並肩作戰的兄弟,此時形同陌路。


    往昔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


    一株古木下,秦玖手把手教秦玸和秦玦舞劍。秦瑒和秦璟抱臂站在一旁,看著兩個不及腰間的兄弟,臉上都帶著笑意。


    那一頁融在歲月裏,逐漸泛黃,繼而碎裂在風中。最終化為細沙齏粉,再無法拚湊。


    一劍接著一劍,秦玸用足全力。經曆過戰火的洗禮,通身煞氣。


    秦玖即便頹廢,一身的武藝終歸不是虛假。何況,秦玸的劍術是他親手所教,幾招之後,已是隱隱占據上風。


    然而,終被酒水掏-空身體,體力不濟,優勢未能維持多久,很快落入下風。


    長劍再次相擊,帶起的冷風劃開雨幕。


    刹那間,雨水被從中截斷,破碎的雨珠停留在半空,好似慢動作回放一般。


    當!


    又是一聲脆響,兩把寶劍同時脫手。


    秦玸順勢握拳,狠狠砸向秦玖的腰腹。


    砰地一聲,秦玖沒能躲開,被擊中側腹,臉色一陣青白。


    秦玸趁勢追擊,一拳接一拳砸過去。待秦玖開始反擊,兄弟倆竟似惡少年一般翻滾在地,全身染滿泥水,眼圈嘴角都帶著淤青。


    砰!


    又是一拳,秦玖仰倒在地,胸口上下起伏,用力的喘著粗氣。


    秦玸拽住他的衣領,拳頭高高舉起,卻停在半空,終於沒有再落下。


    “阿兄,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秦玸收回手,站起身,看著倒在雨中的秦玖,沙啞道:“你不是教我劍術的長兄,不再是年少隨軍征戰,被讚英雄的秦氏郎君,不再是了。”


    “阿兄,你知道嗎?你的心思,其實我們都知道。”


    “四兄沒想過和你爭,從來都沒有。”


    “二兄知道、三兄知道,五兄和阿岩都是一清二楚,唯獨你不知道。或許你知道,隻是被蒙住雙眼,不願意去看,也不願意認真去想。”


    “胡賊未滅,我們兄弟先起嫌隙,除了讓親者痛仇者快,還能有什麽好處?”


    “五兄被賊寇埋伏,失去一條胳膊,四兄就帶兵屠了胡賊幾個部落。相反,四兄和三兄鎮守邊境要地,阿兄你又做了什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父王不說,阿母也不說,可不意味著別人都不知道!”


    “阿兄,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究竟是何原因?你可曾仔細想過?”


    留下這句話,秦玸轉身拾起佩劍,取回留在廊下的劍鞘,如來時一般,穿透雨幕,大步離開,再沒有看秦玖一眼。


    躺在院中,任由雨水當頭砸下,秦玖忽然放聲大笑,笑到最後變成嗚咽,似受傷的猛獸,孤獨離群,再尋不回歸路。


    寧康三年,五月初


    劉夫人和劉媵離開西河,在秦玸的護衛下,啟程前往長安。


    有秦玸帶來的武車,劉夫人可安心休息,不因旅途而加重病情。劉媵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照顧劉夫人,留下貼身婢仆,助阿曉處理後宅之事。


    一切都在暗中進行,劉氏姊妹埋下多年的棋子,一顆接一顆開始發揮作用。


    在隊伍抵達長安時,西河傳來消息,曾為劉夫人診脈開藥的醫者突然暴斃,王府後宅中死了兩個美人。


    秦策趁機敲打麾下文武和新投的豪強,取得不錯的效果。


    隻不過,各家並未停止向王府胡後宅送美,據悉,有青、冀兩州豪強投靠,不隻送美,更送出大量的糧草和人口。


    女郎背靠家族,一時間風頭無兩,王府後宅的老人都要退一射之地。


    消息陸陸續續產來,劉夫人和劉媵僅是一笑,並未放在心上。


    說白了,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今天的局麵也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太過煩擾。何況,這些美人爭得厲害,也從側麵反映出各家的態度。


    與其被那些無關緊的事分心,遠不如趁機看個清楚明白,究竟哪家可以拉攏利用,有利於統一北方的大業;又有哪家純粹是投機,於秦氏今後發展不利,可以高高掛起,隨時隨地拋到一邊。


    “離開西河,反倒看得更加明白。”用過華先的藥房,劉夫人的病況逐漸減輕,身體一日好過一日,精神也恢複往昔。


    “阿姊能夠病愈,他事都無所謂。”劉媵接過漆碗,隨手放到一邊,道,“該與四郎君書信,當好生謝一謝桓敬道。”


    “的確。”劉夫人頷首,撇開鬧心事,想到關於桓容的傳言,不免生出許多好奇,“說起來,他行冠禮,阿崢特地送回書信,寫明要送鸞鳳釵。我想問來著,可惜事情多,三兩回過去,竟是忘了。”


    劉媵笑著遞過絹帕,道:“我倒是聽說,桓氏郎君美姿容,被讚良才美玉,相貌品行都極是不凡。每次入建康,都引得女郎挽手阻路,擲果盈車,盛況不亞於當年的潘安仁。”


    劉夫人也笑了。


    “聞南地郎君雅致,不同北地郎君豪邁,如果有機會,我倒是想當麵見上一見。”


    “四郎君和桓郎君交情匪淺,總有機會。”


    “希望吧。”


    秦氏和晉室終歸不是一路。


    秦策有意掃平天下,同南邊終有一戰。到時是個什麽情形,現在實難預料。能不能當麵見到桓容,如今還很難說。


    如果見到,怕也會是在戰場上。


    想到這裏,劉夫人再次歎息,本來舒緩的表情,重又變得肅然。


    為了她的病,阿崢讓開路,放棄先攻姑臧的機會,此舉會帶來什麽後果,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幽州,盱眙


    桓容接到秦璟的書信,知曉諸事順利,對方信守承諾,暫時駐兵廣武,當下心頭一鬆。再看桓石虔送來的消息,更是露出一絲笑容。


    姑臧既下,西域商路即將打通。


    什翼犍跑去北邊,造不成任何威脅;殘餘的氐兵也不成氣候,隻要拿下涼州全境,打通往沙州的舊路,西邊的事就能告一段落。


    準確點說,是最緊要的關節打通,他可以暫時脫開手,將後續事宜交給桓豁和楊亮,自己啟程前往建康,完成賈秉製定的計劃。


    放下絹布,將一盤鮮肉推到蒼鷹跟前,桓容起身走到廊下,嗅著迎麵撲來的花香,嘴角牽起一絲笑痕。


    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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