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郡城盤桓兩日,見過魏興太守,了解桓豁在邊境的布置,桓容就當地商貿寫成一封長信,派人送往南郡。


    信件送出,謝絕魏興太守設宴送別,桓容啟程趕往南鄉郡。中途改走水路,經襄陽、競陵兩郡,進-入江州轄地。


    船經汝南、武昌,抵尋陽郡。


    桓容下令停船靠岸,親往郡城,同代攝州政的桓石秀麵晤詳談。


    接到桓豁的書信後,桓容經過一番考慮,特地給姑孰送去親筆,希望能在過江州時同桓石秀見一麵。


    對此,桓衝樂見其成,很快給桓容送來回信,並遣人奔赴尋陽,告知桓石秀,桓容入城時,必要好生招待,不可有任何怠慢。


    桓石秀是桓豁之子,有一手不錯的騎射本領,於政事上頗有見地,在諸兄弟和從兄弟間,可謂是出類拔萃的精彩人物。


    其生性豁達,喜好《老》《莊》,行事灑脫恣意,不願拘於官爵。任職競陵太守期間,甚至想掛印辭官,放曠山林,聚三兩好友閑坐清談,郊遊涉獵,佳釀美人為伴。


    為此,桓豁沒少教訓兒子,鞭子差點拗斷。


    桓衝實在看不下去,特地上表,將桓石秀調至江州為官。叔侄倆幾番長談,桓石秀性格難改,卻再沒提過掛印辭官、歸隱山林之語。


    桓大司馬去世後,桓容被舉為桓氏家主,接掌留在姑孰的私兵。


    桓衝接手北府軍,坐鎮姑孰,留下江州政務,沒有交給自己的兒子,而是一股腦的委托給桓石秀。


    “能者居之。”


    非是說桓衝的兒子沒有才幹,上不得台麵。事實正相反,桓衝的長子桓謙才名不下桓石秀,在桓容未長成前,與桓石秀並稱桓氏子侄之冠。


    桓衝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仍做出這番決定,不得不讓人佩服他的胸襟和氣度,更讓桓氏族中明白,想要家族更進一步,私心可以有,與族中利益相比,必須拋到一邊。


    此番桓容過江州,除了見一見桓石秀,還打算同桓嗣做一番深談。


    依桓石虔送回的消息,大軍已至南安,不日將下隴西。


    這些打下來的郡縣急需要人治理。打通西域商路之後,沿途造起新城,同樣需要新的太守乃至州官。


    桓容同楊亮父子有約,不代表要將商路全部交托。如果他真的這麽做,楊亮和楊廣反而會擔心,甚至生出猜忌,彼此的合作未必能夠長久。


    分出部分權利,同時引入桓氏和王謝士族,幾方互相合作又彼此牽製,才能讓“盟友”徹底放心、。


    桓容做過衡量,同幾位舍人商議,並征求兩位叔父意見,最終做出決定,派人駐守西域,桓嗣和桓石秀是最好的人選。


    隻不過,桓衝人在姑孰,江州政務盡托與桓石秀,後者實在沒法離開。如此一來,隻有桓嗣能夠遠行。


    對此,桓石秀頗有幾分遺憾。


    比起桓嗣有些“宅”的性格,他更喜歡外出“溜達”,如果能親眼一觀大漠風光,重走張騫踏出的西域之路,畢生無憾。


    可惜事情已經決定,人選不能中途更改。如果他想去西域,隻能等他人接手江州軍、政。


    思來想去,桓石秀將目光定在桓謙和桓修的身上。


    桓謙已經及冠,桓修還差兩年,兩人都是才德兼備。尤其是桓修,此時鋒芒不露,他日立足朝堂、征戰沙場,成就必斐然可觀。


    想著將政務軍務交給兩人,自己就能策馬奔去西域,一償夙願,桓石秀登時雙眼放光。被從兄整日盯著,桓謙和桓修禁不住脊背發涼。


    幾次下來,兩人生出警覺,看到桓石秀都要繞道走。


    太嚇人了有沒有?


    桓容的到來,給了桓石秀進一步了解北地和西域的機會。


    接風宴上,兄弟幾個推杯把盞,互訴其情。彼此惺惺相惜,都是心懷暢慰。不慎忘情,沒有控製酒量,個頂個喝得酩酊大醉。


    等到宴會結束,能站穩的隻剩下桓容。


    靠近細瞧,會發現桓使君臉頰暈紅,眼神發飄,明顯醉得不清。能起身站立,一路走回客廂,沒有像幾個從兄弟一樣醉到桌子底下,實在稱得上奇跡。


    翌日,桓石秀和桓謙等都是宿醉難熬,眼下掛著兩輪青黑。見到精神不錯的桓容,齊齊搖頭,口中歎道:“人不可貌相,阿弟,為兄服了!”


    抱怨歸抱怨,經過這一回,兄弟間的感情突飛猛進。


    桓石秀撐著嗡嗡響的腦袋,飲下兩盞茶湯,和桓容暢談經營西域的謀略;桓嗣和桓謙分別走下演武場,要為桓容演示一番拿手的兵器。


    桓修沒有和兄長爭風頭,等桓容離開演武場,拉著他到自己的藏書室,笑道:“聞阿兄愛好讀書,日前恰逢機緣,得了幾卷前朝孤本,兄長可有意一觀?”


    桓容臉上在笑,心中卻在抓頭。


    不是有今天這一出,他都快忘記,自己還有個“愛好讀書”的美名。


    想想也不覺得奇怪,經過兩次北伐,誰不曉得幽州刺使桓容的凶名。


    水煮活人、喜食生肉早不稀奇,最近新添了一拳捶死野豬、雙手生撕虎豹的流言,經世人添油加醋,簡直凶殘到百獸退避!


    桓容真心覺得冤。


    捶死野豬的是典魁,生裂虎豹的是許超,百獸退避……那是千餘人橫掃的結果!


    怎麽全算到他的頭上?


    真心沒有天理!


    沒道理帶出隊伍就要背鍋,還背得如此凶殘!


    桓修沒留意桓容的表情變化,拉著他去看藏書,珍而重之的捧出幾卷竹簡。


    係竹簡繩子早已腐朽,全部換成新繩。刻字的竹片異常光滑,上麵的字跡未見精美,卻帶著一股豪邁和剛毅。


    “兵法?”桓容特地學過大篆,認出竹簡上的內容,驚訝道,“尉繚子?”


    桓修點點頭,表情中帶著終逢知音的興奮。


    “我已著手抄錄整理,如阿兄不棄,書成後送給阿兄。”


    “多謝阿弟!”


    桓容沒有推辭,大方收下。


    桓修的笑容愈發燦爛,拉著桓容繼續看珍藏。等桓石秀找到兩人,他們正坐在一堆竹簡中,就一部典籍的出處展開爭論。


    或許是過於投入,兩人都沒注意到桓石秀站在門口,也沒發現自己臉上染了灰塵。


    看了片刻,桓石秀搖頭失笑。


    阿父說容弟有逐鹿之心、高世之才,於他來看的確不假。然雄才大略之後,仍不忘赤子之心,更加難得。


    或許,唯有這樣的才幹性格,才能說出“結束亂世,還天下太平,予百姓安穩”之語。


    見麵之前,他尚存幾分疑慮。


    如今當麵,短短不過兩日,已讓他下定決心,輔佐桓容,助他平定亂世,驅逐賊寇,複華夏大好河山!


    “阿兄?”桓容率先看到桓石秀,見他站在門邊輕笑,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對麵的桓修,不由得耳根微紅。


    片刻後,站起身,撫平衣擺,捧起兩卷竹簡,肅然表情,開口道:“容與修弟探討古籍,何等嚴肅之事,阿兄為何要笑?”


    桓修詫異抬頭,桓石秀當場愣住。


    見後者張口無言,桓容終於收起嚴肅,彎起眉眼。


    不得不承認,必要時,渣爹的“威風”和秦兄的“煞氣”萬分好用。不用學到十分,隻要有個三四分,足夠撐起場麵。


    兄弟三人對視,尤其是桓石秀和桓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雙眸子齊刷刷的掃向桓容。明白他方才是故作嚴肅,為的怕是捉弄桓石秀,一時間無語。


    有心也好,無心也罷,有了這個小插曲,三人間僅剩的一點“隔閡”也消失無蹤。


    桓嗣和桓謙來尋人時,桓石秀已走進內室,和桓容桓修一起探討學問。甚至撇開素日喜好的《老》《莊》,就前朝兵法爭論不休。


    見到眼前的情形,桓謙下意識抬頭看天,太陽從哪邊出來的?


    桓嗣則是二話不說,直接走進去抓人。


    “政務擠壓兩日,阿兄還要躲閑嗎?”


    桓嗣相貌文雅,比起桓豁,更像生母。身量雖高,弓馬騎射的本領也不差,但是,始終沒法讓人聯想到武將。隻要他不拔劍,壓根不會予人半點威脅之感。


    此時此刻,桓嗣滿麵肅然,一把抓起桓石秀,反差之強烈,語言無法形容。


    桓石秀習慣了,轉頭看向兄弟,道:“恭祖,我同容弟探討兵法,實在無暇。可否請阿弟代勞?”


    “代勞?”


    “代勞。”


    “休想!”


    桓豁一錘定音,拉著桓石秀往外走。


    桓石秀豁出去,竟然不惜形象,抓住門框,順便向桓容眨眼,空中卻道:“孔懷之意,兄弟之情啊!”


    桓容目瞪口呆。


    揉揉眼睛,幻覺嗎?


    是不是他起床的姿勢不對?


    桓修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道:“阿兄,習慣就好。”


    桓容:“……”


    他還以為自己的套路夠深,沒想到,依舊見識太少。


    桓石秀被桓嗣押走處理政務,這一去就是大半日。到晚膳時,兄弟幾個聚齊,桓容左右打量,對幾個從兄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史書記載終究刻板,唯有真的投身起身,才能徹底見識到,這是一個何等殘酷而又精彩的時代。在這樣的殘酷的時代,又能孕育出何等瀟灑不羈、意略縱橫的精彩人物。


    於尋陽城停留數日,桓容再度啟程。


    此時已將一月末,建康傳出消息,司馬曜已成元服,皇後人選已定,王太後請人卜笄,選出吉日為天子完婚。


    比起桓容的冠禮,司馬曜元服稱得上寒磣。


    並非指典禮規模。


    一國天子,象征著晉朝的顏麵,哪怕是個不折不扣的傀儡,元服程序也不能疏漏半分,更要辦得隆重,不事強鄰小看。


    事實如此。


    典禮在太極殿舉辦,耗費之巨,儀式之隆重,都為城中百姓津津樂道。


    所謂的寒磣,是指出席之人。


    王坦之病重不便入宮,太原王氏的代表僅是兩個五品朝官。謝安和郗愔倒是給了麵子,卻不約而同,隻做旁觀者,對宮中的暗示一概不理,更無心參與到儀式當中。


    王獻之和謝玄北上,王彪之代表琅琊王氏,出席天子元服。


    宮中請他立到備好的大床前,卻被他直接拒絕。借口很容易找,郗愔謝安在前,他怎好為正賓,絕不可行。


    王謝士族不出麵,宮中退一步找上殷康,結果又被拒絕。


    凡是頂級高門,無一例外,都不願意參與典禮之中。退一步找上吳姓,到頭來隻有被看笑話的份。


    實則沒轍,隻能在外戚中找人,新皇後的父親責無旁貸。


    這樣的元服禮,也算是古今少有。


    司馬曜的憋屈實在難言,連之前同他生隙的司馬道子都心生同情。對比自己的境況,不由得深吸一口涼氣。


    幸虧他沒爭過司馬曜。


    如若不然,今天憋屈的就會是他了。


    做個諸侯王,好歹在轄地中有幾分實權。登上皇位、困在台城裏,諸事不能自主,無異於身陷囚牢,日子實在難捱。


    司馬道子終於看明白,沒有權勢軍隊,皇位就是個坑,台城更是無底深淵,誰進去誰倒黴。


    他之前是有多想不開,才蹦高想往坑裏跳?


    元服禮後,司馬曜連續兩日未上朝。


    對此,宮中給出的解釋是天子身體不適,染上小恙。朝中文武聽過就罷,走過場的提了幾句“請官家注重龍體”,轉頭就將事情拋開,依舊該做什麽做什麽,沒有半點妨礙。


    說白了,天子是個擺設,有他沒他都是一樣。


    司馬曜憋屈一回,卻沒打算就此消沉。


    待巫者卜出大婚吉日,再次給盱眙送信,請南康公主和桓容往都城觀禮。信中不言君臣,隻道親情,可謂字字誠懇,就差聲淚俱下,求南康公主往建康一行。


    他越是這樣,南康公主越是心生疑竇。


    接到書信時,恰遇司馬道福過府,知曉司馬曜從建康送信,麵露嘲諷,道:“阿姑,那奴子必定有所謀劃。我也收到了書信,今日來,本想同阿姑討個主意,如今來看,幹脆不去為好。”


    “你也收到了?”南康公主問道。


    司馬道福點頭,簡單說明信中內容,道:“我覺得這事奇怪。那奴子向來不老實,喜歡自作聰明。如今有阿母壓著,未必能翻起浪花。但事情小心為上,還是謹慎些為好。”


    為司馬昱奔喪之後,司馬道福同司馬曜徹底撕破臉,早下了司馬曜在位一日,她絕不回台城的決心。


    萬萬沒料到,司馬曜會主動送來書信,大有求好之意。


    這讓她生出警惕。


    仔細思量一番,又經阿葉提醒,幹脆來找南康公主商量,看看那奴子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


    “阿姑以為如何?”


    “暫且觀望。”南康公主道,“等瓜兒回來,再聽聽建康消息。”


    大婚定在六月,距時尚早。等到桓容回來,母子倆有足夠的時間善良。


    司馬道福應諾,起身告辭離開。


    “新安。”南康公主叫住她,道,“姑孰送來消息,桓濟病重,你可要派人去看看?”


    司馬道福停住腳步,笑道:“等到他咽氣那日,我自會去看他。”


    南康公主搖搖頭,沒有再說。


    她不過提上一句,去不去姑孰,全在司馬道福自己。


    司馬道福福身,退出內室。走到回廊下,見到裹成圓球的桓玄和桓偉,不自覺停下腳步,靜靜看了兩人一會,手指扣上廊柱,鮮紅的蔻丹劃過,留下清晰的印痕。


    “殿下,起風了。”阿葉提醒道。


    司馬道福沒有動,看到桓玄和桓偉停下玩耍,被保母帶走,用力的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瞬間的脆弱消失無蹤,又變得傲氣十足,成為眾人口中“肆意妄為,公然養麵首”的新安公主。


    父皇為她安排了後路,她就要堅持走下去。


    換做兩年前,有金印作為交換,她會巴不得同桓濟仳離。現如今,她改變主意,不離桓氏,熬到桓濟身死,居於桓容的庇護之下。


    哪怕就此做個寡婦,終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至少,她不會辜負阿父的期望,能夠在這個亂世中活下去。


    至於王獻之,既求不得,那就該徹底放棄。


    “走吧,回府。”


    司馬道福轉過身,裙擺流淌,長袖振動,劃開二月的涼風,一步一步走出回廊,再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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