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長安狂風大作,刮過臉頰,好似鋒利的刀刃。天空中彤雲密布,陰沉沉的壓下城頭,預示一場大雪將至。


    大軍營地前,兩隊甲士擦肩而過,同時抬起頭,看向漆黑的天幕,下意識搓搓掌心,暗道一聲:狂風大雪,今夜怕要難熬。


    果不其然,未到兩刻鍾,鵝毛般的雪花自空中飄落,為朔風席卷,撏綿扯絮,紛紛揚揚。頃刻之間,大地覆上一片銀白。


    營帳前燃起熊熊篝火,赤色的火焰狂舞,仍驅不散驟起的寒意。


    朔風呼嘯而過,大雪飛落而下,冷得能凍住骨髓。


    輪值的士卒緊了緊皮襖,不太情願的離開帳篷。撥開眼前雪幕,五步外的同袍都無法看清。


    “這雪未免下得太大。”一人道。


    “說得是。”另一人接話道,“不曉得這裏是長安,關中之地,還以為又回到了朔方。就算是草原上的雪,也少見這般大。”


    “以為去歲已是大災,今年怕更難熬。”一名羌人出身的士卒道,“莊稼不豐,牛羊凍死,中原之地難熬,草原上的日子更不好過。”


    “是啊。”眾人歎息,“近歲都是這樣,聽說南邊都不太平。”


    “草原上沒了牛羊,柔然怕要擾邊。”


    “怕什麽,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朔方、五原城前的京觀可還立著!”伍長出聲道,“如果派咱們戍邊,正好爭一爭戰功!”


    士卒們說著話,聽到鼓聲,不敢耽擱,立即列隊離開帳前。


    眾人由什長率領,與同袍交接輪值。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負責守衛營門,嚴查營地四周情況。遇有長安百姓來投,或是氐秦殘兵意圖不軌,需第一時間上報隊主,以保營地安穩。


    長安城拿下,眾人並未馬上鬆口氣,反而更加繃緊神經。


    苻堅城下戰死,城內的貴族官員被抓得七七八八,無法造成威脅。但是,混亂中難免有漏網之魚。有鄴城的先例在,巡營的甲士分毫不敢大意,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務求不被賊寇找到機會,鑽了空子。


    另外,今夜將軍設宴,款待遺晉幽州刺使。


    營地中的守衛接到命令,巡視更加嚴密。


    巡邏的士卒穿梭往來,遇到便要交換口令。如果答不上來,熟麵孔上報隊主,生麵孔立即拿下,待查清身份再行處置。


    營地一角,苟皇後和幾名宮妃坐在帳篷裏,身上還穿著宮裙,懷裏抱著幾個年幼的皇子公主,即使有火盆,也凍得瑟瑟發抖。


    年長的皇子被另外關押,自出城後再未見到。


    “殿下,今後該怎麽辦?這些漢人會不會……”


    一名宮妃低泣,話說得斷斷續續,表情中帶著無盡的恐懼。


    當年氐人打敗羌人,長安的血流了三天三夜。男子不說,被虜的女子都是什麽下場,縱然沒有親眼看見,也從旁人口中聽過。


    國-破-家-亡,命運不由自主。


    早在國主死訊傳來後,性烈的便投繯自盡,更有的直接抹了脖子。活著走出宮門的,多數有兒女,實不忍心就此撒手離去。


    她們死了一了百了,留下孩子怎麽辦?


    可是,強撐著活下來,等待她們的又會是什麽?


    想到未知的前路,眾人心中擔憂,啜泣聲更大。


    兩名年輕的宮妃抱緊不滿三歲的兒子和女兒,豔麗的麵容滿是惶然。不約而同的看向苟皇後,視她為最後的支柱。


    “殿下,如今究竟該怎麽辦?”


    “怎麽辦?隻能等。”苟皇後拍著懷中的苻睿,表情一片空白,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既然選了這條路,想為兒女活下去,再大的苦難都要受著。要不然,就該像張氏一樣,一劍抹了脖子,追隨國主到地下,再不用擔心。”


    此言一出,宮妃咬住嘴唇,低泣聲戛然而止,帳中陷入一片死寂。


    等到苻睿睡熟,苟皇後除下身上的鬥篷,將他裹得更加嚴實。憐愛的撫過他的發頂,轉頭看向眾人,眸光寒冷似冰。


    “我不管你們有什麽打算,也不管你們是不是想學那些開羌女和羯女,但是,既然要活下來,就別埋怨天地不公!”


    “從今往後,你我都是亡國之人,命運-操-於他人之手,全不由自主。忘了之前的身份,別抱著僥幸,想著跑出去投靠他人,或是仗著北邊的部落扶持皇子。”


    說到這裏,苟皇後的表情更冷,目光猶如利箭,仿佛能直接--刺-入-人的心裏。


    “實話告訴你們,老實留在這裏,說不定還能有條活路。如果不管不顧跑出去,不是淪為傀儡,就是被弓弦絞死,頭被送回來,成為別人的投名狀!”


    “殿下……”宮妃臉色煞白,顯然被嚇得不輕,“當真會如此?”


    “休再喚我殿下。”苟皇後硬聲道,“國主已經不在,長安已落入他人之手,氐秦國破!從今日起,再無苟皇後,隻有苟氏!你們膝下的兒女也不再是皇子公主,而是被擄之人!”


    “記住我的話,想要活下去,最好認清自己的身份。你們該慶幸,今日攻破長安的是漢人,不是雜胡和柔然。如若不然,你我連活下去的機會都不會有!”


    苟皇後說完,再不看眾人。


    別人如何想,她不想管,也無力去管。


    在宮中時,她試過了,想走另一條路,可惜沒用。


    她不認識桓容,卻能認出遺晉官員的衣飾冠帽。本以為能趁機想想辦法,哪怕挑撥一下,為自己尋到脫逃的機會,結果謀算不成,隻是讓情況更糟。


    現如今,她再沒有別的想法,唯有壓下全部心思,等著秦氏發落。


    如果能留他們母子一命,她必會教導苻睿,莫要想著報仇複國,更不要以身試法,成為他人手中的棋子。


    想想漢末以來滅亡的諸胡政權,教訓還不夠深嗎?


    如果秦氏能網開一麵,她不介意苻睿成為秦氏手中刀。如能助其掃平天下,不求封爵,隻求能為一武將,亦能保血脈延續,不被徹底絕滅。


    想到這裏,苟皇後深吸一口氣。


    苻宏等已經長大。不是她能說服,最後的下場很可能是祭旗。既如此,她無需多費心裏,隻需全心全意保住苻睿,讓他平安的長大,今後能留下兒女,也算是全了夫妻恩義,不負國主多年敬重。


    苟皇後不說話,帳中人被她震懾,輕易不敢出聲。


    帳外風雪更大,遮住了士卒經過的腳步聲。


    突然,帳簾掀開,大雪隨風捐助,兩名甲士送入兩盤蒸餅、五六碗熱湯,掃過帳內眾人,看到臉頰發紅的苻睿,又留下用木瓶裝的彎腰,說明服用分量,即退出帳外。


    “殿……夫人,”記起苟皇後之前的話,宮妃立即改口,“您看,這些漢人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


    苟皇後沒有回答,而是喚醒苻睿,喂他吃了小半個蒸餅,以熱湯順下丸藥,溫和道:“睡吧。”


    整個過程中,始終沒給帳中人一個眼神。


    “夫人?”


    “放心,死不了。”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尾,眾人卻能聽出其中含義,不禁雙眼微亮,當場鬆了口氣。不想惹得苟皇後不快,再沒有問東問西,而是沉默的分過蒸餅熱湯,默默的退到一邊。


    有一名宮妃小心上前,希望能分幾粒丸藥。


    苟皇後點點頭,將瓶中藥丸全部倒出,分成兩份,一分留給苻睿,另一份交給宮妃,道:“這是好藥,宮中未必有。”


    眼下之意,舍得這樣的好藥,定然是不希望他們死。


    隻要識趣些,不想雜七雜八,也別一門心思的教著兒女去死,總能留得性命。


    “諾。”


    宮妃眼中含淚,說不出感激的話,隻能用力點頭。隨後扶起全身發燙的女兒,喂她服了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直到熱度稍退才勉強鬆了口氣。


    苟皇後所言不假,留給他們的丸藥,的確是難得的好藥。舍得給他們用,代表著秦氏的態度,苻堅已死,不久將以國君之禮安葬,他的幾個長子未必能活,年幼的兒子和女兒卻不在其列。


    此舉是為向留在中原的胡族表明,秦氏並未真要趕盡殺絕,隻要“識時務”,總能知道今後該怎麽辦。


    苟皇後等人留得性命,其他的貴族官員就沒這份好運。


    如苻堅臨終所言,三個字:盡殺之!


    事實上,不用秦璟動手,將抓到的貴族按跪在城門前,逃出城的百姓會立即紅了雙眼,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


    多年的仇恨和憤怒一夕爆發,許多官員和貴族被當場砸死、毆死,死後幾乎拚不出人形。


    桓容往秦氏大營時,碰巧見到這一幕,不禁搖了搖頭。下意識摸摸胸口,嘴角牽起一絲苦笑。


    既已決心融入這個時代,再不能回頭。


    夜色--降臨,雪下得更大。


    秦氏大營燃起數堆篝火,大帳內外更是燈火通明,時而傳出一陣笑聲,隨帳簾掀開,總會飄出濃鬱的酒香和菜香,引得帳外的士卒直抽鼻子。


    大帳內,秦氏兄弟和桓容分賓主落座,秦瑒和秦璟帳下文武同鍾琳典魁等推杯把盞,談笑暢飲。


    一名甲士立在當中,伴著敲擊聲,手中寶劍舞得密不透風,銀光閃爍,引來陣陣喝彩。


    典魁看得技癢,待甲士抱拳,立即起身,抱拳道:“某來舞拳助興!”


    “好!”


    眾人再次叫好,典司馬大喝一聲,虎目爆閃精光,手臂上的肌肉猶如岩山,一雙缽大的拳頭虎虎生風。


    桓容坐在席間,笑看典魁出拳,同秦璟把盞。


    “秦兄滿飲。”


    “請!”


    兩人舉觴,同時一飲而盡。倒扣觴底,相互視而笑,都覺得暢快。


    “秦兄海量。”桓容笑道。眼角微顯眼紅,似有幾分酒意。然目光依舊清明,望著秦璟,再次舉起羽觴。


    “敬道過譽。”秦璟除去鎧甲,僅著玄色深衣。未戴冠,僅以絹帶束發,酒過三巡,笑容在眼底綻開,愈發顯得君子如玉。不是浸入骨子裏的煞氣,言是謫仙亦不為過。


    兩人不覺如何,坐在一旁的秦瑒卻很不自在。


    隻是喝酒,對吧?


    這種眉來眼去、讓旁觀者臉紅的感覺算怎麽回事?


    好吧,他不該如此腹誹自己的兄弟,可太尷尬了有沒有?


    坐在這兩個的身邊,秦瑒不隻懷疑自己的酒量,更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神和智商。見兩人連飲數觴,酒壇下去大半,實在沒得比,幹脆轉過頭,眼不見為淨。


    阿弟酒量過人也就算了,桓使君也如此海量,實在出乎預料。


    之前夏侯將軍偶爾提及,他還不相信。如今親眼得見,不得不感歎,觀人不能隻觀表麵,當真是至理名言。


    不提秦瑒如何鬱悶,桓容三度超水平發揮,和秦璟對飲,一觴接著一觴,喝道臉頰泛紅,人卻越來越清醒。


    看著這樣的桓容,秦璟不覺挑眉,繼而展顏,刹那間如冰雪融化,整個人的氣質為止一變。


    桓容放下羽觴,暗暗嘬牙花子。


    人的氣質會有這麽大的變化,很神奇有沒有?


    長的又是這樣,犯規啊!


    甭管怎麽說,自己也是聞名建康的“人形花架”,不能失去“自信”,對,自信!其他的想法?有他也不承認!


    眼見酒壇見底,席間人都有了幾分醉意。


    部曲另開新壇時,秦璟忽然起身,笑看桓容兩眼,旋即走到場中,寶劍出鞘,當場挽了個劍花。


    “好!”


    眾人喝彩。


    秦璟轉向桓容,笑道:“敬道可為我擊節?”


    嗯?


    桓容正端起羽觴,聞言動作一頓,循聲看過去,眼珠子轉轉,笑道:“好!”


    看到這一幕,秦瑒笑道,“敬道同阿弟莫逆於心,情投意合,瑒甚是歆羨。”


    撲——


    桓容當場噴酒。


    “敬道?”秦瑒滿臉不解,“可是瑒說錯什麽?”


    桓容一邊咳嗽一邊擺手,他知道秦瑒隻是想說他和秦璟交情不錯,彼此合得來,可乍聽這句話,還是有點反應不及。


    “無事,容有些醉意,酒喝的急了些。”


    這個借口很蹩腳。


    秦瑒奇怪的看著桓容,後者鎮定精神,目及場中秦璟,寬肩窄腰,身姿修長,僅是站在那裏,便足以吸引所有目光。


    對上秦璟的笑容,胸中突然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桓容倒扣羽觴,輕輕敲擊桌麵,伴著古老的節拍,唱出一曲《秦風-終南》。


    “終南何有?有紀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繡裳。佩玉將將,壽考不忘!”


    這首詩並不完整,桓容僅取下半首,於宴上擊節唱出,明意讚秦璟風姿不凡,以當下風氣而言,並不算什麽。眾人齊聲喝彩,氣氛更加熱烈。


    唯有秦四郎神情微動,舞出最後一式,長劍斜指,長袖翻飛。


    袖擺落下時,四目相對。


    桓容輕笑舉觴,道:“秦兄滿飲。”


    秦璟上前兩步,未令人舀酒,徑直托起桓容手腕,仰頭一飲而盡。


    眾人轟然叫好。


    秦瑒眼角微抽,無語看著兄弟。見當事人全無所覺,隻能默默的展開目光。


    套路太深,非尋常人可以理解。


    他還是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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