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安元年,元月,晦日


    賈秉和荀宥離開盱眙,分別由一隊州兵護送,前往江、荊兩州。


    為保途中不生變故,桓容欽點典魁、許超隨行,再三叮囑二人,無論如何,一定要保護兩位舍人安全。


    桓容由縣公升為郡公,賈秉等由縣公舍人搖身一變,成為郡公舍人。同樣沒有品級,地位和權利卻與之前截然不同。


    桓容曾想為賈秉請官,上表朝廷選他為一縣之令。


    賈秉想都沒想,當場婉拒。理由十分簡單,和鍾琳不同,他有才智謀略卻非內政人才。與其授他縣令,莫如用來拉攏吳姓。


    “仆才具有限,為一舍人足矣。”


    賈秉不想選官,桓容沒有勉強。


    仔細想想,非常時機,選他為縣令的確不合適。待拿下豫州,需要派親信之人坐鎮,屆時再議此事不急。


    兩隊人馬匆匆離城,除懷揣桓容親筆書信,更帶有數車表禮,金銀絹布珍珠彩寶,幾乎樣樣不缺。


    桓刺使不差錢。


    這些禮物全是敲門磚。比起聯合兩州的好處,再多的禮都不算什麽。


    兩人離開不久,又有一支隊伍從盱眙出發,日夜兼程趕往姑孰。


    這支隊伍的目的有兩個,一是聯係司馬道福,解決金印之事;二是設法同司馬奕會麵,將桓容上表求情之意講述清楚。


    做好事不留名絕非桓使君作風。


    司馬奕聰明的話,理應曉得他目的為何。不曉得也沒關係,隻要來人當麵講清,想裝糊塗都不可能。


    以目前的局勢,擺在司馬奕麵前的隻有兩條路。


    答應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保不住王爵,至少還能做個縣公,平安無事活過下半輩子;不答應的話,桓容撒手不管,桓溫分分鍾弄死他。


    僥幸避開死劫,照樣會淪為他人手中棋子。


    同樣是執棋,桓容始終留有餘地,其他人就不一樣。


    所謂卸磨殺驢並非虛話。區區一個廢帝,隨時能為他人取代。不提旁人,宮中的褚太後第一個容不下他!


    有什麽樣的結果,端看司馬奕能不能想明白。


    或許該說,他是不是願意想明白。


    三支隊伍先後出發,沒有打出桓容和南康公主旗號,而是混在出城的商隊中,並沒引來任何注意。


    桓容登上城頭,眺望遠行的隊伍,深深吸了一口氣。


    被動也好,主動也罷。


    既然走到這一步,無論如何都要繼續走下去。前方的道路並不平坦,碎石荊棘遍布,然而,他沒有任何後退的餘地。


    前行或許艱難,後退卻會喪命。


    甚者,落入萬丈深淵,落得個屍骨無存。


    桓容挺直脊背,用力握緊雙拳。屏息兩秒,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耳鼓微脹,胸腔一陣陣悶痛。腦中亂麻依舊,卻隱隱能尋到線頭,雜亂的思緒漸漸變得清晰。


    “使君,起風了,恐將有雨。”錢實看一眼天色,出聲提醒道。


    “雨?”桓容伸出手,感受纏繞指尖的冷風,突然笑了,“晦日消災解厄,下一場雨未必是壞事。”


    或許為驗證桓容所言,不出數息,天空烏雲聚攏,幾點水珠從天而降,很快牽連成線,織成透明的雨幕,被風吹拂,薄紗般覆上城頭。


    “使君,小心著涼!”


    錢實出身流民,淋雨是常事。輪值守城的蔡允淩泰出身水匪,常年行在河湖之上,更是不覺如何。


    桓容則不然。


    聞聽使君幼時孱弱,多年同湯藥為伍,如今雖已大好,著涼仍是大忌,淋雨更加不成!


    錢實等人苦口婆心,幾番勸說,桓容知道好歹,擺擺手,沒打算體現“名士瀟灑,魏晉風-流”,而是老實披上鬥篷,快步走下城頭,準備打道回府。


    彼時,城中一片熱鬧,尤其是溪邊水岸,更是人聲喧鬧。放歌之聲和清脆的笑聲交織,伴著細雨,組成一曲獨特的樂章。


    臨河宴飲的郎君、漂洗衣裙的女郎、河邊駐足的艄公、水中嬉鬧的少年和童子,節日氣氛中,固有的觀念似乎被打破,無論士族庶人,一樣聚於水邊,循著先人的傳統,洗去災厄,迎來新歲。


    馬車經過時,桓容推開車窗,眺望水邊,見有幾名年少郎君興致起來,一人吹塤,兩人擊掌,同歌一曲魏風,引來眾人相和。


    歌聲傳到對岸,少女們不再漂洗衣裙,而是手挽著手,唱出古老的曲調,同郎君歌聲相應。未等一曲結束,更是用力踏著雙足,踩著擊打出的旋律,跳起先民傳下的舞蹈。


    少女身段柔軟,動作卻帶著一絲剛勁,甚至有幾分狂野。


    類似的舞蹈,桓容曾在鹽瀆看過。


    和舞-女-樂人不同,這樣的舞更接近原始,無需琴瑟為伴,簡單的拍子,簡單的動作,彰顯出骨子裏的熱-情-奔-放,讓人不自覺跟著擊掌,甚至想要加入其中。


    少女們開始旋轉。


    裙擺飛揚。


    郎君們的歌聲更高,勳音悠長,同敲擊聲巧妙融合,連雨聲都加入其中,為這一曲舞喝彩。


    少女們停止旋轉,舞蹈卻沒有結束。


    陸續有少年加入其中,乃至壯年漢子,一同踏著節拍,雙足頓地,雙臂高舉,似在歌頌先民,又似在詢問上天,先人開疆拓土,四夷臣服,創下千年輝煌,緣何榮光驟散,華夏之民淪入百年亂世,流離失所,成為待宰的羔羊?


    雄壯的聲音連成一片,雨幕為之震動。


    桓容合上車窗,靠向車壁,用力閉上雙眼,再睜開,迷茫之色盡褪,僅留下堅定和毅然。


    “回府。”


    “諾!”


    馬車行進間,一隻蒼鷹由北飛來。


    穿過長長的石階,又過一條石橋,馬車停在刺使府前。桓容剛躍下車轅,頭頂就響起一聲嘹亮的鷹鳴。


    “阿黑?”


    桓刺使雙眼微亮,來不及取羊皮,幹脆將長袖纏在前臂,接住飛落的蒼鷹。


    “總算是來了。”


    口中低聲念著,手指撫過鷹羽,感受到一絲潮氣。


    桓容沒有在門前多留,吩咐兩句之後,快步走進前院。


    蒼鷹振動兩下翅膀,鬆開桓容的前臂,伴著他一路低飛。結果沒飛多遠,就聞兩聲稚嫩的虎嘯。


    三、四個月大的幼虎,乳牙未換,體格卻長大不少,再不會被視為家貓。


    額頭王紋清晰,身上的花紋足有兩指寬,皮毛光滑,足掌寬大,尖銳的利爪伸出,已初現百獸之王的勇猛姿態。


    “吼——”


    幼虎嗅到桓容的氣息,一前一後跑來。身後跟著虎女和熊女,確保它們不會傷人。


    眼見小老虎跑到跟前,直接翻倒打滾,前爪疊在胸前,露出柔軟的肚子,桓容最直接的反應,就是彎腰揉上兩下。


    “噍!”


    此舉引來蒼鷹不滿。


    吃肉的鴿子就算了,這兩隻算怎麽回事?!


    蒼鷹很不滿,後果很嚴重。


    成年麋鹿都能抓起來,何況是區區兩隻幼虎!


    於是乎,在桓容震驚的目光中,蒼鷹俯衝而下,直接抓起一隻幼虎,瞬間飛高五米。


    “噍!”老子讓你撒嬌,讓你露肚皮,讓你囂張!


    “嗷——”


    小老虎懵了。


    乍然離開地麵,壓根不知道怎麽回事,本能的吼叫掙紮,樣子別提多可憐。另一隻幼虎翻起身,對著半空大吼,一陣張牙舞爪。


    熊女和虎女麵現焦急,正沒辦法時,忽聽桓容道:“阿黑,下來。”


    兩人齊刷刷轉頭,桓容似未察覺,凝視半空的蒼鷹,眉間皺出川字。


    “噍——”


    “下來!”


    “噍——”


    “不下來沒肉吃!”桓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你的份都給阿圓。”


    話音未落,一隻圓滾滾的鵓鴿振翅飛來,見蒼鷹抓著幼虎,嘴裏發出“咕咕”的叫聲。如果鴿子也有表情,這時肯定張口大笑,就差得意的說一句:你小子也有今天!


    桓容無語良久。


    這是都成精了?


    “阿黑,下來,莫要傷了它。”


    好說歹說,蒼鷹總算降低高低,雙爪一鬆,丟下幼虎。熊女連忙上前兩步,將掉落的圓球接個正著。


    幼虎著實被嚇到了,雙耳緊貼,嘴裏嗷嗷叫個不停。


    桓容接住蒼鷹,倒也沒有“狠心”責備,僅是對熊女和虎女擺擺手,道:“帶它們下去。以後莫要再讓它們來前院。”


    “諾!”


    姊妹倆齊聲應諾。


    鵓鴿仍在咕咕叫著,撲扇兩下翅膀,俯衝一回,到底沒有蒼鷹的力氣,虎毛沒抓下幾根,反倒被虎爪拍了兩下。


    桓容搖搖頭,帶著蒼鷹走上回廊。


    木屐聲逐漸遠去,虎女和熊女方才直起身,互相看了一眼,表情中都帶著後怕。萬幸幼虎沒有傷到,如若不然,自己縱容幼虎離開院落,肯定有不小的責任。


    回到正室,桓容讓婢仆取來軟布,親自為蒼鷹擦拭羽毛。又命人送上鮮肉,夾起幾條喂過去,總算讓這位不再炸毛。


    解下鷹腿上的竹管,順手將滿盤鮮肉推到蒼鷹跟前,桓容揮退婢仆,取出絹布細看。


    信中內容不多,寥寥幾句,言明交易妥當,無需掛心,慕容垂送來的人將如數送到幽州。


    另外,提起北方雪災,草原牲畜死去大半,草原上開始鬧饑荒,慕容評處境困難,慕容垂和慕容德不缺糧,彼此卻互生猜忌,開春之後,北方戰況或生變化。


    “缺糧嗎?”


    桓容微微皺眉,沒想到會出現這種變數。如果打不起來,之前的計劃豈不是要落空?再看書信內容,緊皺的眉頭忽又舒展。


    慕容評缺糧,柔然部落也是一樣。


    沒糧怎麽辦?


    以這些部落的慣常思維,自然要揮刀去搶。可以想見,慕容鮮卑的內訌不會結束,同柔然相鄰的氐人和秦氏都不會安生。


    “要不要插一手?”


    桓容斜倚在榻邊,單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敲著膝蓋,一下接著一下,雙眼微微眯起,嘴角掀起一絲笑紋,活似見到到魚,正準備下爪開撈的狸花貓。


    不能直接插手,倒是可以煽風點火。


    苻堅王猛有日子沒消息,難保又憋著什麽壞水,還是讓他們有事可忙,才不會總盯著南邊。


    “就這麽辦!”


    桓容坐起身,收起絹布,打算給秦璟寫一封回信,順便向對方暗示一下,可以將柔然部落引往氐人邊境。


    “此事如成,兄與容皆受益。”


    明人跟前不說暗話,和秦璟這樣的人打交道,扯動扯西沒有任何好處,不過是貽笑大方,不如直來直去,道明自己的意圖。


    在沒有真正亮劍之前,雙方依舊是“盟友”關係。


    身為盟友,自然該互惠互利。


    落下最後一筆,吹幹絹上墨跡,桓容想了想,又在信後加上一行小字:日前約定,望兄長莫忘。


    寫完之後,桓容有有些後悔。想要換一張絹,猶豫再三,終於咬咬牙,將絹布裝入竹管,綁回蒼鷹腿上。


    蒼鷹稍顯不滿。


    桓容笑了笑,指尖擦過蒼鷹背羽,道;“不用現在就去,等雨停再出發。”


    透過半開的窗望去,綿綿細雨牽連不斷,院中已積成水窪。


    幾隻色彩豔麗的小鳥聚在廊下躲雨,啄食婢仆灑下的粟米。半點不曉得屋內有一隻猛禽,正豎著頸羽滿心不爽。


    雨下了大半日,直至午後,烏雲方才散去。


    陽光落下,城內氤氳成團的水汽,反倒不如落雨時清爽。


    桓容走到院中,舉臂放飛蒼鷹。單手搭在額前,看著逐漸消失在雲後的黑點,笑容略有幾分複雜,最終緩緩消失在嘴邊。


    記下來一個月,蒼鷹鵓鴿往來南北,秦璟和桓容通信不斷。


    如桓刺使所料,進-入二月,北方不在大雪連日,慕容評開始縱兵劫掠,不搶別人,專搶慕容垂。不知是運氣好還是別有他故,幾次出手,竟真被他截獲一批糧草。


    慕容垂吃了虧,自然不肯輕易善罷甘休。


    謀士出言,勸說慕容垂務必要謹慎,以防中了他人圈套。


    慕容垂則是苦笑。


    即便知曉事情不簡單,但被慕容評一巴掌扇在臉上,也沒法從長計議。麾下將士為什麽跟隨他?一是勇武之名,而二是能給眾人帶來好處。


    甭管背後藏著什麽陰謀,被人扇巴掌卻不還手,必會失去人心。


    換做幾個月前,他和慕容德尚能聯手。


    現如今,慕容評大兵壓境,慕容德背後動作,他是踩在刀鋒之上,不得不莽撞一回。


    好在柔然人心不齊,肯幫慕容評的部落不多。要不然,此戰未必有三成勝算。


    謀士再三勸說,慕容垂僅是搖頭。


    可歎妻兄去歲病逝,身邊無可商議之人。親子又同侄子不和,可用之人越來越來少。不然的話,哪會給他人可趁之機,一舉打亂借高句麗養精蓄銳,南下複國的大計!


    二月下旬,慕容垂和慕容評擺開架勢,接連兩場大戰。慕容德沒法置身事外,柔然部落也陸續加入其中。


    幾方勢力混戰,庫莫奚和室韋皆成戰場。


    大量的羊奴趁機逃跑,還有不願加入戰團的胡人,冒著被亂兵截殺的風險,試圖越過邊界,到秦氏的轄地尋求庇護。


    幽州商隊暫駐昌黎,趁機收攏工匠壯丁。


    秦氏參照幽州做法,將南下的漢胡登記造冊,分開進行管理。由秦璟提議,秦玓上請秦策,從西河調來一批文吏,對新來的流民進行管理。


    不到半月時間,記錄的簿冊裝滿木箱,秦氏得到大批勞力,幽州商隊也獲益匪淺。雙方算是合作愉快,敲定下次送糧的時間,由秦璟派出部曲,護送商隊南下返回幽州。


    商隊啟程不久,劫掠的柔然部落出現在邊疆。


    秦玓鎮守昌黎,輕易不能離開。


    秦璟帶五百騎兵阻截,一戰殺得柔然部落膽顫心驚,戰俘一個不留,死去的賊寇都被砍下頭顱,堆在邊境做成“京觀”。


    秦璟名人取來一截斷木,用隨身佩劍在木上可刻下一行字:凡過此界者,殺!


    這樣的威懾極其有效。


    自此之後,少有柔然部落敢闖秦氏轄地,即便有,也會被秦璟率兵斬殺。有一支部落比較倒黴,被生生追出十裏,照樣沒能逃過脖子上一刀。


    堆在邊境的“京觀”增到五座,奇異的是,俯瞰並非橫在邊境,而是呈一條直線,如利劍般-插-入-草原。


    柔然部落為了生存,被迫西遷,去找氐人的麻煩。


    秦璟沒有窮追猛打,而是退回昌黎,同秦玓商議之後,分別給西河和彭城送信,準備暫駐昌黎,預防再有變故發生。


    對此,秦策沒有反對,更增派一千兵力,命兄弟倆嚴守昌黎,確保邊境安穩,避免百姓被胡賊侵擾。


    幸虧柔然部落不知這道命令,如果知道,定然會跳腳大罵:京觀都壘到草原上了,被欺負的究竟是誰?!


    臨到三月,慕容評和慕容垂的戰爭進入白熱化。


    趁雙方打得不可開交,高句麗人趁機想奪回丸都,被守衛後方的慕容令帶兵鎮壓,為首之人全部除死,參與之人都砍掉左手,能活下來就做羊奴,活下來,直接丟去海裏喂魚。


    大部分柔然部落西遷,很快和氐人發生衝突。


    苻堅的老毛病又犯了,並未除死犯境劫掠的部落首領,而是加以招撫。後者前腳答應,後腳帶兵就跑,回到部落裏,和“盟友”合兵,再次帶兵來搶。


    氐人邊境屢屢告急,王猛在病中得知,差點氣暈過去。


    北方不太平,南方同樣暗潮湧動。


    建康城裏的氣氛愈加凝重。


    司馬昱病入膏肓,褚太後直接走上前台,爭取士族支持,請天子立皇太子,代攝朝政。


    朝中分成幾派,意見很不統一。


    司馬昱病中得知,連下三道明旨,召喚桓溫入京,並派侍中王坦之往姑孰,征大司馬入朝。京口的郗愔同樣接到旨意,但見桓溫遲遲未動,心懷疑慮,同樣按兵不動,托辭不往建康。


    權臣不入京,朝中文武立場不明,建康的水越來越混,一時之間,誰也不敢輕易推斷,究竟哪方勢力能笑到最後。


    遠在幽州的桓容卻接到了好消息,桓衝桓豁先後來信,明示聯手之意。


    收起書信,桓容信步走到廊下。


    遙望天邊烏雲,隻等春雷炸響,大雨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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