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衝的相貌過於顯眼,入城時引來不少目光,卻無意遮掩半分。


    一來,往盱眙市貨的胡人不少,其中有部分是西域胡,一樣的輪廓深邃,皮膚白。混在他們中間,除了五官過於漂亮,慕容衝並不顯得特殊。如果遮遮掩掩,反而會讓人覺得奇怪。


    二來,如果能引來刺使府注意,倒也不一定是壞事。


    此行是為市貨,想要事情順利,同桓容麵對麵定契是最好的辦法。


    慕容衝不擔心桓容會下殺手。


    之前叔父曾同幽州市牛,月前還有幽州商船抵達加羅,用絲綢海鹽和少量的鐵器換了不少藥材皮毛。


    正是這些鐵器讓叔父下定決心,必須同幽州保持生意往來。


    “哪怕物有破損,錘煉修補仍賽過尋常刀兵。”


    慕容垂此言不假。


    桓禕向北市鐵,是提前征得桓容同意。


    說白了,這些兵器都是源於戰場,部分來自慕容鮮卑,部分得自氐人。


    北伐歸來途中,市給雜胡部分。之前換取耕牛,又給了慕容垂一批。仰賴桓容獨特的金手指,這樣的生意算得上空手套白狼,耗費的不過是幾桶飯而已。


    為擴大開荒,換取更多耕牛實為必要。沒有耕牛,駑馬也成!


    桓刺使咬咬牙,連續數日敞開肚皮,頓頓一桶稻飯,三餐搭配整頭烤羊,也算是開創記錄。


    桓禕帶著兵器出海,果然引起慕容垂的注意。確定兵器雖破,修補依舊可用,當即決心做這筆生意。


    桓容曾經想過,對方或許會派人來幽州洽談,卻萬萬沒有料到,來的人會是慕容衝!


    此時,慕容衝走在城中,由護衛向路人打聽,得知能住宿的客棧都在南城。


    “看諸位的樣子,應該是頭次來市貨?”


    說話的是一名四十多歲的男子,一身短袍布褲,肩上挑著一根扁擔。扁擔兩頭掛著方形的藤籃,裏麵零散放著幾個紙包,是賣完貨得了錢,特地往坊市買的硬糖,帶回家給孩子甜嘴。


    白糖——北地傳為幽州糖,早有商人市去高句麗。因數量稀少,價格極高。以白糖為配料製出的各種硬糖軟糖,僅秦氏轄境方得一見,苻堅宮中都沒見過。


    起初,慕容衝沒發現籃中是糖。


    直到男子和護衛說話,不小心被跑過的童子撞了一下,藤籃落到地上,一個紙包散開,露出裏麵的糖果,眾人方才看得分明,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男子早習慣這種反應,笑嗬嗬的收起紙包,道:“此乃盱眙糖,坊市中有賣。諸位如想嚐嚐,可趁坊門落下前去買。不過,每日數量不多,想要買走做生意卻是不成。”


    說完這番話,男子又挑起扁擔,指了指客棧的方向,道:“沿著這條路走,到第二個巷口轉彎,就能見到福來居的幌子。如果找不到或是怕遇上麻煩,可用錢雇傭中人,幾個吩咐就能把事辦好。”


    隨著城內貿易發展,往來坊市的商人越來越多,“中人”的職業應運而生,主要為外地客商引路打點,並暗中觀察,發現行動詭異、壓根不像來市貨的,會第一時間上報盱眙縣衙。


    男子道出這番話,神情憨厚,實則心生提防。


    他出生在北地,兩年前逃至幽州。原來曾為鮮卑羊奴,見過鮮卑貴族,知曉燕國王室的長相不同尋常部眾,和西域胡也有區別,見到慕容衝的第一眼就覺得不太對。


    說話之間,刻意留心幾個護衛的樣子,更確定心中所想。暗中打定主意,先不急著回家,確認這些人的落腳點後,立即往縣衙報信。


    “多謝。”


    護衛不知男子所想,更不會想到,對方已將其視做匪類。抱拳道謝之後,轉身回到車前,請示慕容衝,是直接前往客棧,還是先找個中人問一問。


    “殿……郎君,您意下如何?”


    “先往客棧。”本能的,慕容衝拒絕了“中人”這個提議。


    護衛應諾,利落的躍上車轅,長鞭一甩,馬車穿過長街,在巷口轉彎,很快不見蹤影。


    男子小心跟了一段路,確定馬車是往福來居走,立即挑著扁擔奔往縣衙。


    途中遇上同村之人,將情況說明一番,就聽對方道:“我從姊嫁在城內,從姊夫就在福來居跑堂。待我和從姊說一聲,讓從姊夫盯著這些人!“


    “好!”


    知曉對方是慕容鮮卑,可能別有所圖,眾人同仇敵愾,心中都在冒火。


    慕容衝抵達福來居,看到三層的木質建築,望一眼掛在門前的幌子,再掃過精致的窗扇,不覺有幾分驚奇。


    福來居不是城中最大,卻因位置便利,服務周到,最為客商所喜。


    見有客人上門,跑堂立刻迎上前來,笑道:“諸位可是剛入城?是用些茶食還是住下?”


    “住下。”護衛代為出聲,道,“可有上房?”


    “有!”跑堂向後一招手,立刻有兩名夥計走出來,幫著護衛一同卸下行李,並將馬車牽往後院。


    “您放心,草料都是上好,還有豆餅。”跑堂笑道。


    一行人走進客棧,未在大堂用飯,而是令廚下做好後送去房內。


    跑堂連聲應著,又問道:“諸位可要熱水?旅途疲憊,也好解解乏。”


    慕容衝點頭,提腳走上二樓。


    跑堂跟前跟後,態度十分殷勤,卻不會讓人覺得諂媚。


    房門打開,空間格外寬敞,一扇立屏風隔開內外,床榻燈爐俱全。床帳被褥十分幹淨,沒有熏香,僅有淡淡的皂角味。


    “郎君稍歇片刻,膳食很快送上。”


    “好。”慕容衝坐到榻邊,護衛立在身側,再沒其他吩咐。


    跑堂候了片刻,知曉沒有賞錢,後退幾步,順手帶上房門。噔噔噔走下樓梯,往廚房去取飯菜。


    下樓時遇見掌櫃,跑堂連忙停下,低聲說道:“掌櫃,這幾個不像商人。”


    “可能看出來路?”


    “暫時不好說。”


    “繼續盯著。”掌櫃吩咐道,“我讓阿石去縣衙稟報,甭管是不是真的做生意,總是有備無患。”


    “哎!”


    很快,熱騰騰的飯菜送入房內,護衛率先動筷,確定沒有任何問題,慕容衝才拿起碗筷,開始大嚼大咽。


    酒足飯飽之後,跑堂又送上茶湯,臨睡前還有熱水。


    慕容衝洗去一身疲憊,躺在榻上,很快沉沉睡去。


    護衛聚在一起,一邊泡著熱水,一邊暗中嘀咕:難怪價錢這麽貴,倒也有貴的道理。


    殊不知,一行人的行蹤早被呈至縣衙,鍾琳看到文吏記錄,仔細詢問過幾人的音容形貌,詫異道:“真是慕容鮮卑?”


    “據那男子說,少年相貌極佳,不是王室也是貴族。”


    鍾琳皺了皺眉,吩咐文吏繼續派人盯著,當下拿起記錄的文卷,命人驅車趕往刺使府。


    與此同時,桓衝的書信送到刺使府,並有一件特別的禮物。


    見來人抬出三個一人多高的木籠,打開籠門,牽出三頭不到剛過-成-人-膝蓋的小馬,桓容不禁麵露詫異。


    千裏迢迢給他送來三匹小馬?


    看出桓容疑惑,送信人解釋道:“使君,此並非馬駒,而是成-年犍馬。可拉車負重,亦可乘-騎。”


    啥?!


    “此馬長於荊、廣兩州交界,當地人多用來負擔重物,拉犁耕田。亦有豪強豢養,為族中孩童習騎術之用。”


    桓容站起身,幾步走到小馬跟前。想想,從荷包裏取出幾塊方糖,托在掌心,遞到馬嘴邊。


    沒吃過此物,小馬最初有些猶豫。過了片刻,終於抵擋不住誘-惑,吃下方糖,主動蹭了蹭桓容的手心。


    感受到瞬間溫熱,桓容不禁打了個哆嗦。


    太激動了有木有?


    矮種馬啊!


    上輩子聞名的矮種馬多是美洲品種,不想華夏也有這個馬種!


    瞧這毛色,看這體型,再看看這濕漉漉的大眼睛……桓刺使沒忍住,蹲-下--身,一把把撫著小馬的鬃毛,神情間頗有幾分陶醉,看得阿黍直咳嗽。


    咳嗽聲傳入耳中,桓容意識到不妥,但見對方神情,眼珠轉了轉,故意不做理會,好似全副心神都被吸引。


    江州來人十分知趣,低頭垂眸,視若未見。心下暗道:雖說提前加冠,終有幾分少年心性,這對明公實是好事。


    安排來人往客廂休息,桓容繼續打量三匹小馬。


    或許是方糖威力太大,三匹小馬乖巧的湊近桓容,蹭著他的腿,格外溫馴,樣子愈發討喜。


    “阿黍。”


    “奴在。”


    “請阿母和阿姨,不,還是我親自去。”桓容站起身,牽起小馬,道,“這馬稀罕,該給阿母和阿姨看看。”


    邊說邊向外走,中途忽然停住,“今日書院休沐,派人將阿峰請來。這馬個頭小,倒適合他-騎。”


    “諾!”


    桓容牽著小馬走向後宅,沿途引來目光無數。


    無論健仆還是婢仆,看到眼前情形,都是下巴脫臼,眼珠子滾落一地。


    桓刺使半點不覺,信步前行,三匹小馬噠噠噠跟在身後,時而打個響鼻。


    南康公主正和李夫人正在核對田冊。


    離開建康時走得匆忙,許多事沒來得及處理。在盱眙安定下來,田地田奴都要清點,還有金銀珍寶,全部要重新造冊。


    “這些還在建康,一時之間取不出來,倒也沒有大礙。”南康公主放下竹簡,端起茶湯飲了一口,道,“隻是這些田沒有專人照管,怕會存不下幾畝。”


    “阿姊無需憂心。”李夫人笑道,“說起來,這些算不上好田,為他人占去也是無妨。倒是幾個罪奴該當心,以防他們亂說,需快些派人去處理掉。”


    南康公主點點頭。


    正說話時,婢仆入內稟報,言桓容從前院來,還牽了三匹馬。


    “馬?”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麵麵相覷。


    “瓜兒怎麽會牽馬來?”


    正疑惑不解時,桓容笑著走進內室,拱手揖禮道:“阿母,阿姨,江州的叔父送來書信,並贈給兒子一份厚禮。”


    “厚禮?”南康公主看向桓容,“該不是馬?”


    “阿母英明!”桓容笑得更歡,道,“還請阿母阿姨移步。”


    “能讓郎君如此心喜,莫非是汗血寶馬?”李夫人難得生出好奇心。


    “非也。”桓容搖搖頭,故意賣個關子,道,“此時揭開無趣,阿母阿姨無妨親眼看一眼。再者言,長時對著竹簡必定疲憊,就當放鬆一下。”


    “也好。”


    南康公主麵露笑容,起身行往室外。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良駒,竟讓你如此推崇。”


    踏上木屐,三人走到廊下。


    見到院中三匹小馬,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同時愣住。


    馬駒?


    “阿母,此非馬駒,而是成馬。”


    “成馬?”


    “對。”


    桓容正要解釋,恰好見袁峰走來,當即命健仆牽住小馬,道:“阿峰快來。”


    袁峰快行兩步,到了近前,一板一眼行禮道:“見過殿下,見過夫人,見過阿兄。”


    “在自家裏不用如此。”南康公主笑道。


    桓容上前半步,彎腰將袁峰抱了起來。


    袁峰被嚇一跳,本能抱住桓容頸項。發現自己做了什麽,小臉騰地泛紅,最後連耳朵和脖子都紅了。


    “阿兄,峰已六歲……”


    “阿峰不願同我親近?為兄好傷心啊。”


    桓容心情舒暢,當場開起玩笑。


    四頭身開始長個,不趁現在多抱幾回,以後八成沒得抱。


    遙想壽春時日,桓刺使莫名感歎,那時的小孩缺乏安全感,出入都要跟著他,走路還要牽著他的衣袖,真心懷念啊!


    “你不是想學騎馬,之前沒找到合適的,江州送來三匹果下馬,正好給你練手。”


    “果下馬?”袁峰轉過頭,看向院中的小馬,滿臉都是驚奇。他還以為是馬駒,沒想到竟然是果下馬?


    “阿峰知曉此馬?”詫異的變成桓容。


    “知道。”袁峰點頭道,“前朝傳記有載,漢魏時有夷狄進貢此馬。”


    “前朝傳記?”桓容挑眉。


    “學院課業不重,峰日有閑暇,看了些雜書。”小孩很不好意思。


    桓刺使默然無語。


    和未來的學霸討論學習,真心不是個愉快的話題。


    “來,過去試試。”


    拋開雜事,桓容抱著袁峰走進院中。距小馬幾步外停住,放下小孩,取出剩下的幾塊硬糖,道:“不用怕,試著喂給它們。”


    袁峰點頭,一步步走上前,伸出小手,抿緊嘴唇,一瞬間心如擂鼓。


    健仆都是識馬之人,但因初見此馬,都是格外小心。


    好在小馬性情溫馴,從袁峰手裏卷走糖塊,咯吱幾聲下肚,舔了舔小孩掌心。


    “阿兄!”袁峰小臉發亮,聲音中帶著興奮。


    桓容笑著擺擺手,讓健仆牽住韁繩,扶袁峰上馬。


    馬上無鞍,袁峰需要-夾-緊雙腿,抓牢韁繩。對六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有些辛苦。健仆取來兩副馬鞍,結果都不合適,目測能將整匹馬罩住。


    桓容心下琢磨,公輸長返回鹽瀆,他的兩個徒弟還在盱眙,打造幾副馬鞍應該不成問題。


    小馬馱著袁峰在院子裏繞過兩圈,健仆一路看顧,腰彎成九十度。


    有的時候,個高並非好事。


    例如眼下。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廊下,命人將餘下兩匹馬牽來,輕輕撫過馬頸,笑道:“難怪瓜兒喜歡,確實討喜。”


    鵓鴿飛入院中,咕咕叫了兩聲。可惜效果不顯,美人的注意力依舊在馬上。


    鵓鴿怒了,俯衝而下,將蒼鷹的強橫學足十分。


    “別鬧。”


    李夫人揚袖,鵓鴿被掃了一下,暈乎乎的落到木廊前,隨後被婢仆捧了起來,解下頸上的竹杆,遞到兩人麵前。


    “建康來的?”


    南康公主取出絹布,從頭至尾看過一遍,臉上的詫異掩都掩不住。


    “宮中美人滑胎,天子盛怒,降李淑儀位。兩位皇子求情無果,出言頂-撞,天子氣怒攻心,暈倒太極殿。”


    “大司馬溫上表,東海王有憤怨之語,宅邸收攏惡少年,有不軌之心。請依昌邑故事,築第吳郡。”


    第一條,宮中美人-流-產,線索直指李淑儀。司馬昱大怒,降其品位。司馬曜和司馬道子為親娘求情,結果沒把握好尺度,把親爹氣暈。


    背上這個名聲,太子之路定將不順。


    第二條,桓大司馬上表告狀,指廢帝司馬昱有不軌之心,糾結惡人,很可能妄圖複位。為打消他的野心,當依舊例廢其為庶人。


    這兩件事貌似沒有瓜葛,背後卻像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李夫人握住公主衣袖,輕聲道:“阿姊,要起風了。”


    南康公主攥緊絹布,看向難得笑開懷的桓容,歎息一聲,道:“冬日已至,寒風將起,江州的禮恰逢時機,怎麽走這條路,還要瓜兒自己決斷。”


    李夫人唇角微勾,微微側首,鬢發拂過臉頰,蛾眉曼睩,幾可入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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