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壽春城突起一陣熱風,一場大火熊熊燃起。


    因天氣炎熱,城內又多是木質建築,幾點火星就能引燃。加上人員擁擠,路邊淩亂堆放著各種雜物,火勢迅速蔓延。


    不過幾息之間,漆黑的夜空竟被照亮。


    “走水了!”


    嘈雜的叫喊聲和腳步聲混亂成一片。


    城中居民從夢中驚醒,多數還想著救火,被擄-掠來的百姓隻顧著四散奔逃,甚至擠開救火的人群。


    “火太大,出不去會被殺死!”


    不知是哪個帶頭叫喊,眾人心生恐懼,紛紛湧向城門,徒手搬開堆積的石塊木樁,就要趁亂衝出城去。


    “不想被燒死就衝啊!”


    “衝出去!”


    人群中接連響起多個聲音,鼓噪著要破開城門。


    城頭守軍被驚動,眼見城門處聚集的暗影,禁不住打了個哆嗦,看向輪值的隊主,隻等對方拿個主意。


    “人太多了。”


    半條街道都被黑壓壓擠滿,目測還有更多湧來。


    東門是這樣,南門和西門未必能幸免。


    唯一沒有封死的北門,怕是會更快被人群衝開。


    “隊主,是否放箭?”一名什長建議道。


    “放箭?”隊主冷哼一聲,“這個情形你敢放箭?信不信弓聲一響,下邊這些人就會立刻衝上來?”


    “屬下莽撞。”什長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羞愧的低下頭。


    他忘了,眾人心中早積怨憤。


    大火引燃的豈止是恐懼,更多是憤怒和仇恨。這個時候動手阻攔,勢必會成為活生生的靶子,將怒氣引到自己身上。


    想到可能的下場,什長不由得臉色發白,冒出一身冷汗。


    隊主衡量形勢,下令眾人嚴守城頭,不可輕易張弓。


    “擂鼓!”


    隊主眺望城外,滿心擔憂。


    這場大火來得過於蹊蹺,如是偶然還罷,如是有人刻意為之,壽春必將陷入更大的麻煩。


    鼓聲隆隆,瞬間響徹夜空。


    東門先起,南門和西門陸續回應,北門處卻全無聲息。


    隊主眉間鎖緊,見到匆匆登上城頭的幢主,快步迎上前去,抱拳道:“屬下擅自做主……”


    不等話說完,幢主抬起右臂,硬聲道:“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快讓人放下吊橋,開城門。”


    “什麽?!”隊主愕然。


    “起火點是袁府,火已燒到南城。使君至今不見蹤影,不想生成-民-亂,必須立刻打開城門,放這些人出去!”


    隊主怔然當場。


    使君不見蹤影?


    莫非之前傳言是真,袁瑾早不在城內,眾人都被蒙在鼓裏?起火點在袁府,難保是要將城池一把火燒了,臨走也不忘禍害幽州!


    “愣著做什麽?!”


    見隊主遲遲不動,滿臉都是驚疑,幢主不滿的喝道:“還不快些動手!”


    城下的人越來越多,除了流民和裹-挾來的村人,部分城中居民也拖家帶口的趕來,有的甚至趕著牛車,車上拉著所有的家當。


    這些人一道,局麵更顯得混亂,甚至有無賴子動手搶劫,引來更多的叫罵和哭聲。


    火勢越來越大,城門遲遲不開,鼻端有煙氣繚繞,人群愈發焦躁。


    混在隊伍中的秦雷再次出聲,激起來眾人更大的憤怒。


    不少漢子紅了眼,隻要有人帶頭,必定會立刻衝上城頭,將往日耀武揚威的守軍活生生撕碎。


    “開城門!”


    幢主曾兩度隨軍北伐,經曆過大戰小戰十數場,見此情形,一把推開隊主,親自砍斷絞繩。


    轟隆隆的聲響不絕於耳。


    成排的房屋在烈火中倒塌,塵土飛揚中,哭聲和慘叫聲接連不斷。


    砰!


    伴著一聲鈍響,吊橋轟然下落,重重的砸在護城河對岸。


    守軍似乎被開啟了機關,刹那從震驚中醒來,匆忙間奔下城頭。跑到一半,遇上被火光照亮的人群,下意識停住腳步,一下下的吞咽著口水。


    “諸位,我等來開城門……”


    聲音哆哆嗦嗦,話說得斷斷續續,根本聽不分明。


    幾名漢子作勢上前,守軍本能閃躲,舉起手中長矛。


    這一閃不要緊,人群以為有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起湧了上來。


    守軍來不及發出慘叫,眨眼被憤怒的人群淹沒。


    “打死他們!”


    “就是他將我一家抓來!”


    憤怒的叫喊聲充斥耳畔,幾名守軍被活活打死。待到人群散開,地上隻留下四五灘血漬,哪裏還能拚湊出人形。


    見到同伴的遭遇,城頭上的守軍都是一凜,哪裏還敢下來。


    “擋住!”


    幢主情知不妙,立刻命人堵住通路,阻攔憤怒的百姓。


    可惜的是,眾人已被怒火燒紅雙眼,燒滅了理智,壓根無視冰冷的槍-矛,挺著胸膛衝上了城頭。


    這個時候,命令和威懾都失去作用,為了保命,幢主不得不拿起環首刀,且戰且退,試圖從另一條通道下去。


    可下到一半,發現後路也被堵住。


    原來,日前袁瑾下令封-鎖城門,通向城外的暗道亦不得幸免,全部被石塊和泥土封死。


    迎上搶過刀-槍,凶狠撲上前的漢子,幢主慘笑一聲。


    時也,命也。


    上天注定袁氏的氣運終於壽春,他這個旁支子弟,終歸是逃不過這一劫。


    城頭的鼓聲突然停了,城下的百姓卻更加急躁。


    終於,堆積的斷木和碎石被全部移開,幾名漢子扛起門栓,合力拉動絞索。


    吱嘎幾聲悶響,封閉多日的城門緩慢開啟。


    “開了!”


    “快,衝出去!”


    “快走!”


    城外夜色茫茫,城內火光衝天。


    一座城門間隔,卻是不同的兩個世界。


    不等城門全部打開,眾人群湧而出。奔跑間有人栽倒,幸虧靠近牆邊,被家人拚死拉出,方才保住一條性命。


    秦雷沒有隨人群前進,而是盡量貼緊牆麵,護著做村人打扮的袁峰,避免被焦躁的人群卷入其中。


    袁峰抓著秦雷的衣擺,臉色愈發蒼白。保母擔憂的開口,聲音卻聽不真切。


    在他們身後,數名袁氏部曲緊緊跟隨。


    袁瑾身死的消息尚未傳開,但人心早已渙散。


    大火燒起時,竟無一名謀士武將趕往袁府,也無一人站出來組織事務,而是各顧逃命,甚至裹挾走金銀,拉走城內的守軍。


    之前戰鼓響起,北門之所以沒有回應,並非是被百姓衝破,而是兩名參軍串-通守軍,早在火起之前就跑了出去。


    或許是窺探先機,也或許是一場巧合。


    總之,奔去北門的百姓沒受到任何阻攔,全部順利出城。


    袁峰決定投靠桓容,這些部曲自要跟隨。


    後者多是袁真留下,隻認袁峰為主,各個忠心不二。知曉袁瑾死在房中,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袁真能再多活五年,袁氏必將交到袁峰手裏,袁瑾連家主的邊都摸不著。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懦弱了近三十年的袁瑾,先是殺妻,繼而害父,將好不容易扭轉的命運重新推向死路。


    “小公子可害怕?”秦雷看著袁峰,莫名想起了秦璟。旋即搖搖頭,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可笑。


    “害怕。”袁峰攥緊手指,臉色煞白,驚恐之色溢於言表,聲音卻格外堅定,“可我想活。大父說過,一旦他和大君都不在,隻有投奔桓使君我才能活。”


    袁真對晉室心灰意冷,對郗愔同樣生出防備,反倒願意將長孫托付於桓容,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袁峰的聲音不高,秦雷仔細聽,仍沒聽清最後半句。


    此時,火光蔓延至整個城內,城門前的人少去大半。


    秦雷不再猶豫,道一聲“得罪了”,彎腰抱起袁峰,護住他的頭頸,腳步飛快的越過眾人,迅速跑過吊橋。


    保母咬住紅唇,緊緊追在身後,拚命的不被落下。


    袁氏部曲動作更快,行動間不忘留意四周,排開混亂的人群,提防可能出現的危險。


    距離城門百步遠,驟然亮起一排火把。


    火光中,漆黑的武車橫向排開,車身間立起擋板,擋板後是鋒利的長-槍,閃著刺目的寒光。


    數百名身著皮甲的州兵自兩側湧出,單臂撐起高過肩頭的藤牌和木盾,組成半圓形的屏障,擋住混亂的人群。


    轟!


    鼓聲炸響,一聲接著一聲,一陣急似一陣,憤怒的叫嚷聲迅速被淹沒。


    人群湧向藤盾,立刻被推了回去。想要掉頭,卻發現後路也被堵死。


    幾名身染血跡的漢子從隊伍中走出,貌似要上前理論,實則借身體遮掩,向武車後的私兵打出手勢。


    私兵點點頭,舉起右臂,鼓聲為之一變,破風聲驟起,十餘枚箭矢淩空飛來,三枚恰好釘在為首的漢子跟前,距腳尖不到半寸。


    漢子呲牙。


    射到老子怎麽辦?


    張弓的周延不以為意。


    按照使君的命令,演戲也要演得真實,至少不能讓人看出馬腳。


    漢子氣結,用力磨了磨後槽牙,心一橫,噔噔噔倒退三大步,口中高呼:“莫要放箭,我等不是亂-民!”


    不得不佩服漢子的嗓門,這一聲高喊,竟隱約壓過了鼓聲。


    一人帶頭,餘下幾名漢子陸續出聲,高呼“不是亂-民”“實為逃命等語”。人群先是驚訝,繼而變成疑惑,激動的情緒漸漸削弱,強-衝的勁頭為之一頓。


    武車後,周延收起強弓,朗聲道:“某乃幽州刺使麾下,今為討逆而來!爾等是為何人?”


    漢子立刻接話道:“我等是被逆賊抓來的村人!還請將軍明鑒!”


    周延嘴唇動了動,到底沒糾正漢子的話,再次高聲喝問:“即是村民,為何手持兵刃,身染血跡,衝至大軍營盤?”


    營盤?


    眾人四下裏張望,果然見不遠處有一片帳篷。隻是心中仍存幾分驚疑,沒有立刻鬆開手中的刀-槍。


    正在這時,一輛更大的武車從火光中行來。


    拉車的不是駿馬,而是兩名魁梧的壯漢,均是寬肩厚背,腰粗十圍,樣貌粗獷,虎目閃著精光。


    武車停住,車門推開,一個少年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眼前。


    一身絳緣官服,腰束金玉帶,頭戴進賢冠,身側懸一柄嵌金寶劍。


    少年身姿修長,氣質溫雅,眉目如畫。


    此刻立在車轅上,袖擺隨夜風舞動,雙眸燦亮如星,縱然未笑,也令人如沐春風。


    不得不承認,在刷臉的時代,有副好相貌可謂無往不利。


    周延固然英俊,奈何過於粗獷,不符合當世審美。典魁、魏起更不用說,後世還能做個型男,現下能止小兒夜啼。


    換做桓容,根本無需開口,隻是站到眾人麵前,身份便彰顯無疑。


    趁人群被吸引注意力,秦雷抱著袁峰側行兩步,迅速躲入藤牌之後。


    袁氏部曲心生警惕,立刻想要跟上,不想被州兵攔住。前者正要發怒,但見對方掃過手中長刀,意思很明白,人要過去,刀先留下。


    眼見秦雷越走越遠,部曲心中焦急,終於咬牙交出長刀,隻留下隨身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


    嘡啷幾聲,長刀落地。


    人群茫然四顧,就見之前帶頭“衝殺”的漢子陸續丟掉兵器,伏跪在地。


    “見過使君!”


    桓容沒有出聲,視線再度掃過眾人,目光冰冷。


    無需做到極致,隻要學會秦璟三分,就能應付眼前場麵。實在不行,擺出渣爹的表情也是一樣。


    咚!


    私兵齊聲高喝,長-槍頓地,鼓聲再起。


    眼見帶頭的漢子伏跪在地,餘下人等心中驚慌,紛紛丟開刀-槍,不敢當麵造次。


    桓容暗暗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破風聲乍然響起。三枚利箭分別從不同方向飛來,越過眾人,目標直指桓容。


    “使君小心!”


    典魁魏起同時大喝,抄起手中長-槍。


    周延動作更快,飛速拉開弓弦,眨眼連出三箭。


    電光火石之間,隻聽三聲脆響,偷-襲的箭矢被-撞-飛兩枚,餘下一枚被典魁掃開,當場斷成兩截。


    “抓活的!”


    “諾!”


    典魁護在車前,魏起盯準箭矢飛來的方向,當場帶人撲去。


    武車前的百姓頓時陷入恐慌。


    竟有人行刺?


    會不會連累到自己?


    “使君,是氐人用的弓箭。”


    “氐人?”


    看過三枚箭矢,桓容挑了挑眉,神情莫名。


    見百姓愈發惶然,隨時可能再生亂,立即朗聲道:“爾等如是村民,當與謀逆之人無幹。然事關重大,不可輕斷,需得核對身份,逐一查清之後,由同村之人彼此做保,方能放爾等歸家。”


    “如有逆賊藏身於此,自首罪可從輕,舉發可獲賞賜。”


    隨著桓容的話,眾人的心情大起大落,到最後,再生不出半點反抗之心。在幾名漢子的帶頭下,按照私兵的指示排成長列,走進臨時搭建的一處營地。


    營地中,大鍋的肉湯正在翻滾。


    對又驚又懼,剛自城內逃出的人而言,這無疑是意外之喜。


    “每人一個蒸餅,一碗肉湯,都有,不要急!”


    排隊領取肉湯時,一旁的文吏會當麵記錄姓名、年齡和籍貫,還會查問清楚家中幾丁,長居哪縣哪村。


    待蒸餅和肉湯分發完畢,記錄下的名冊已堆成厚厚一摞。


    用桓刺使的話來講,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人口普查”。


    從某種意義上,他還要感謝袁瑾。不是這位突然奇想,將壽春附近的人口都集中起來,事情未必能如此順利。


    攔截其他三座城門的隊伍陸續折返。


    除上千的百姓之外,還有逃出城的謀士武將,以及被收繳兵器的袁氏仆兵,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沒能逃脫。


    荀宥尚算客氣,至少給對手留下幾分顏麵,雖說都是五花大綁,至少是綁在車上,沒有讓他們和仆兵一起步行。


    饒是如此,除少數幾人外,餘下仍時滿麵怒容,神情很是不善。


    “仆幸不辱命。”荀宥躍下武車,上前複命。


    不費一兵一卒,壽春自亂。帶來的將兵壓根不用衝鋒陷陣,隻需埋伏在預定位置,守株待兔即可。


    討逆討成這樣,自晉立國以來,當真是獨一份。


    荀宥守在北門外,不隻抓到袁氏仆兵,還有十幾個氐人。


    確定身份之後,荀宥沒著急審問,而是全部綁起來-塞-進車裏,和眾人一起帶回營地。


    途中遇見魏起,得知桓容遇刺,當下心急如焚。回營之後,親眼見到桓容安好,心才落回實地。


    “又是氐人。”桓容皺眉,將三枚箭矢交給荀宥,口中道,“我本以為是有人設計,如今來看,八成真是北邊的惡鄰。”


    惡鄰?


    對於這個比喻,荀宥僅是挑了下眉。


    “袁瑾有意北投,氐人出現在壽春不足為奇。但其意欲行-刺明公,絕不可輕忽。”


    如果是受命於苻堅王猛,問題可是相當嚴重。


    建康不過一時風平,等到新帝繼位,遲早會再起風雨。身邊的麻煩已經夠多,突然再加一個氐人,連荀宥都感到壓力山大。


    桓容無語歎息。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甭管壓力再大,麻煩再多,也沒法中途轉向,必須沿著既定目標前行。


    就像是一場血-腥的遊戲,開始就無法回頭,不玩到最後休想輕易撤出。試著反抗隻會死得更快。


    “暫且將人關押,無需著急審問。”桓容捏了捏額際,莫名的有些心煩,他忽然有些理解,為何曆史上會出現那麽多暴-君。


    這些拐彎抹角找麻煩添亂的,不拍死實在不解恨。


    “等到天亮,派人入城救火。”


    待荀宥應諾,桓容又補充一句:“能救則救,實在不成也不要強求,莫要搭進人命。”


    “諾!”


    荀宥立即著手安排,桓容轉過身,見秦雷站在不遠處,手指向距離五十步的軍帳,明白的點了點頭。


    “典魁。”


    “仆在。”


    “今夜你來巡營,不能鬧出任何亂子。”


    典魁抱拳領命,又為難的看向桓容。


    明白對方的心思,桓容笑道:“無需擔憂,留下一伍私兵即可。”


    話落,桓容轉身走向軍帳。


    秦雷迅速跟了上來,將情況簡單說明,最後道:“仆觀此子不凡,不似五歲小兒。”


    桓容沒說話,一路沉默著來到帳前。


    幾個生麵孔守在帳外,單手按在腰間,表情中盡是防備。


    不等桓容開口,帳中人聽到聲響,帳簾忽然掀開,現出一片溫暖的橘光。


    一個穿著短袍的童子立在眼前,明明是個四頭身,卻是表情嚴肅,硬充大人模樣。此刻雙手平舉,躬身揖禮,動作稱不上行雲流水,也是一板一眼,分毫不錯。


    “袁氏子峰,見過桓使君。”


    見到這樣的袁峰,桓容莫名生出一絲古怪的感覺。


    袁真英雄一生,奈何兒子是個廢物點心,始終爛泥扶不上牆;袁瑾腦缺到極點,袁峰卻聰慧得超出想象,壓根不像五歲孩童。


    該怎麽說?


    隔代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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